風箏家曹雪芹：不沾銅臭氣，常懷濟世心

我一直覺得，曹雪芹是一個有趣的人。有人問我：《紅樓夢》這本早已被紅學家豆剖瓜分的老古董書，有什麼可堪賞讀之處？曹雪芹這個在他的時代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只因區區一本《紅樓夢》而被人神化了的文人，有什麼可堪稱道之處？

而說實話，這十年左右，在我所讀過的小說中，只有《紅樓夢》是百看不厭、讀了上癮的。至少，僅僅一本《紅樓夢》，讓我真正意義上地走入了儒道釋哲學、易道、中醫、植物學、民俗文化、詩詞古文。當然，如果在未來，我的愛好還能再多一些，說不定《紅樓夢》更有一用。

有紅學研究者將《紅樓夢》當飯吃，巴不得對它字字較真，我這個業餘紅學研究者倒覺得沒什麼意思。《紅樓夢》只是一個「合格的中國傳統文人」所寫成的一本涉獵廣泛的小說而已，作為後世學人的一盞「啟明燈」，將他到中國古代文化的迷宮中走上一圈，待他有所了悟後，再為他指明一條出路，才是《紅樓夢》「有用」的地方。

開玩笑來講，我比曹雪芹唯一多出來的一門手藝是英語這項還掌握得馬馬虎虎的語言技能，而曹雪芹比我多出來的手藝，就算我掰著二十個指頭也數不清楚。

曹雪芹的另一民間工藝著作《廢藝齋集稿》，相比於《紅樓夢》的風靡，不太為人所知。這本書分八冊，講編織、講印染、講竹雕、講烹調、講織補、講園林，也單列一卷《南鷂北鳶考工志》，專門講怎樣DIY風箏。

當時的君子士人都紛紛不齒「百工之人」，也就是，有一手絕活的手工藝人在那個時代是為人不屑的。曹雪芹這個「不合時宜」的人，偏偏獨愛這百般手藝。如果生在當下，縱不能聞名天下，也能萬貫纏身了吧？在手工藝人極為受尊崇的今天，曹雪芹的這本老古董書也成了手工藝界爭相追捧的東西。

且說曹雪芹，是一位資深的風箏愛好者，在分科時代，也有人這麼叫他：風箏家。在《南鷂北鳶考工志》一卷中，曹雪芹記錄了43種風箏的製作技藝。作為一個畫家，曹雪芹創作了風箏的骨架圖和彩圖，並且配上了歌訣，這樣一來，那些甘願以製作風箏為贍家之業的人就可以有業可司了。

曹雪芹當初寫此卷的初衷，是希望能將這「玩物喪志的微賤之物」賣給那些富家子弟，以解足部殘疾的友人於景廉的燃眉之急。

一開始，在曹雪芹的認知中，風箏是玩物中最為無用的東西，它的危害先哲早已明言。重則使人心為物慾蒙蔽，失去志向操守，輕則使人遊手好閒，慢慢喪失廉恥之心，所以，有志之人對這種玩物應當避而遠之。

但有一日，他從友人於景廉的家裡回來後，徹底地改變了這個想法。因從征而足部殘疾的於景廉失去了謀生的能力，時下已至年關，而於景廉一家人卻為生計而發愁。曹雪芹與友人立談之間，泫然涕下。想到嚴冬之際，友人一家已經連三日沒有生火做飯了，他就愴惻哽咽不已。

然而，以他當時同樣一貧如洗的處境，是不可能傾囊相助的。所以，一念之間，就想到了京城一富家公子為買一個小小的風箏一擲千金的事。這些銀兩，對於豪門來說或許不算什麼，但卻足足可以養活他一家好幾個月了。

他不禁「重拾舊業」，用身邊的竹紙作了幾個風箏，全部贈予了友人於景廉。沒成想，除夕那天，友人騎驢冒著大雪來訪，告訴他那幾個風箏所換來的錢足以讓他們一家過個肥年了。

這一刻，曹雪芹想到了《禮記》中的那篇《大道之行也》。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風箏雖為微賤之玩物，卻解人之急。友人以後有了風箏這門手藝，不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養家了么？

多年以後，瘸了腿的於景廉因製作風箏而小有名氣了。這件事觸動了曹雪芹，他提筆寫下了這卷《南鷂北鳶考工志》，列出了扎風箏的43種技法，期望能助後來像於景廉一樣身有殘疾的人一臂之力。

兩百多年後，毛主席這樣評價：「曹雪芹這個人不錯，能夠幫助窮人。」但誰又知道，曹雪芹在記錄風箏工藝的時候，還尚處於「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的生存窘境中。實際上，他終其一生都潦倒不堪、一事無成。這廂，自己吃著殘羹冷炙，那廂，周遭人在他的濟助下過上了紅塵中的安寧日子。

在一個扎燕畫訣中，曹雪芹這樣寫道：

新燕至秋羽初豐，貌擬少年弱冠容。

黃口猶存童稚意，青衿已具成人形。

神凝兩目澄秋水，氣貫雙眉聳劍峰。

世事未諳多稜角，胸懷坦蕩喜爭雄。

清晨戲蝶翻花圃，黃昏逐蝠入雲層。

邀集新雨覓仙境，會同故友訪武陵。

奮翼千仞沖霄漢，展翅萬里乘長風。

宇內翱翔無所羈，明春北返憶歸程。

這畫訣中的一字一句，寫的不正是《紅樓夢》里的探春嗎？她所抽之花名簽，她所作之詩詞，所擬之燈謎，所應之判詞，無一不和風箏有關。不過，再結實的風箏，也會有斷線的一天。

曹雪芹深知「你是風箏，我是線。皆被命運，牽在手端。你會飛，我會斷。終有一天，無牽無絆」的人生痛楚，所以，他以一顆純然童子之心扎風箏、糊風箏、放風箏。風箏是玩物也好，是命運的影射也罷，於他而言，不過作壁上觀而已。

在友人敦敏的《瓶湖懋齋記盛》中，曹雪芹像一個孩子，心手相應，任由那天際的風箏變化萬千，任由風鳶聽命乎百仞之上，遊絲揮運於方寸之間，他只乍驚乍喜，忘情憂樂，不復知老之將至矣。

再來看探春的那個燈謎：「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或許曹雪芹為探春所安排的命途才為人所理解。一切皆是命運的安排，而命運的安排正是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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