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壁畫是如何被盜的?
《誰在收藏中國》是一部關於中國文物流失的百年紀實,書中展現了廣為人知的敦煌壁畫、龍門石雕、昭陵六駿等稀世珍寶被破壞、盜取的過程。在盜寶者中,除了臭名昭著的斯坦因、華爾納、盧芹齋,還有許多鮮為人知的「幕後黑手」。書中也披露了西方「收藏家」們為了爭搶中國文物而展開的生死爭奪的歷史真相。本文摘自該書「膠水桶」一章,小標題為本版編輯作。
偵查
蘭登·華爾納人高馬大,藍眼睛,紅頭髮,是一位討人喜歡,如同斯皮爾伯格影片中充滿冒險精神的主人公那樣的學者。20世紀20年代,為了給福格藝術博物館徵集藏品,他曾兩次率隊前往中國,為福格藝術博物館開展獵獲和徵集藏品之旅。他腳蹬標誌性的靴子,頭戴斯泰森氈帽,蓄著時髦的鬍鬚,一副盛氣凌人的做派。據說,他是電影《奪寶奇兵》的人物原型之一。然而,從血統和教養上講,華爾納可不是放牛娃出身,他來自以血統為傲的波士頓婆羅門家族。他母親的家族源於約翰·達德利爵士,他曾擔任馬薩諸塞灣殖民地的皇家總督。父親的家族源於羅傑·謝爾曼——簽署過《美國獨立宣言》《美國聯邦條例》《美國憲法》《美國權利法案》等美國法規的開國者。華爾納的叔父是喬治·霍爾議員(馬薩諸塞州共和黨)。年輕的華爾納進入哈佛大學後,玩賽船,擔任文學雜誌《哈佛大學鼓動報》編輯,加入了「速成布丁俱樂部」和「印章與編年史學會」,還獲得過班級詩人的稱號。畢業後,他在紐約牡蠣灣羅斯福家的院子迎娶了洛倫·德雷米科斯·羅斯福,她是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堂兄的女兒。
19世紀90年代末至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中國和中亞的大部分地區,成了相互競爭的國家開展藝術探險的決鬥場。歐洲和日本的探險隊攜帶最先進的探測和照相器材,開始在中國西部細細梳理,尤其是沿著廣為人知的古商貿線路——絲綢之路向前推進。
有關那些探險隊收穫的出版物,促使福格藝術博物館躍躍欲試。1923年至1924年,該館首次開展了前往中國西部甘肅省敦煌的「偵查之旅」。起初,他們乘火車前往河南,一路順利。在那裡,倆人拜會了當地軍閥吳佩孚及其30位幕僚。吳佩孚等人與華爾納、傑恩共進晚餐,旁邊還有一支樂隊演奏軍樂。吳司令以「不與北京頂嘴」而聞名,他為倆人的下一段行程提供了10人武裝護送。在翻譯王進仁和被稱為「小男孩」的廚師的陪同下,華爾納和傑恩探險隊以一面代用美國國旗,來宣示自己的國籍。那面美國國旗,由河南當地的4名裁縫加工而成,上面還裝飾著探險隊使用的「馬扒」圖案,那是一種無彈簧兩輪運貨馬車。隨後,探險隊向西安進發。
9月份,華爾納和傑恩在西安停留了4天。他們享受了那裡的鄉村式溫泉,在古董店裡翻來找去,購買了一系列拓片,上面蓋有剛掉了腦袋的直隸總督端方的朱紅印章。同時,他們被引見給當地官員,獲悉後面路程的情況。離開古都西安及其周邊古代遺址時,他們仍然高舉美國星條旗,但放棄了武裝護送。即便當時,西安也以文物資源豐富(以及造假)而聞名遐邇。「用不了多少年,這裡要麼會有盜墓者以笨拙方式再次開挖那些封土堆,把先輩遺留的東西提供給外國市場,要麼會有經過特別批准的科學家攜帶測量尺和照相機前來,充滿敬意地打開渭河邊上那些帝王陵墓。」1926年,在那次探險的報告《中國漫長古老的道路》中,華爾納做出了如此哀嘆:「那些封土堆七零八落,一望無際,有大有小,有遠有近。對盜墓者來說,穿行其間,真是一種鍛煉自我控制力的經歷。」(正是在那裡,1974年打井時,出土了兩千年前秦始皇的兵馬俑軍陣。) 「經歷了大約24公里的誘惑後」,華爾納和傑恩繼續前行,來到涇河交匯處的涇州,在那裡盜走了約為公元6世紀的佛教石雕像,絕大多數是頭像和軀幹雕像。他們發現那些雕像「已從大雄寶殿原有位置上敲掉了」。
遇險
20世紀20年代的中國十分混亂。那時的中國西部,土匪和軍閥四處橫行。從河南到西安,需要行進7天。動身之前,華爾納寫道:「那裡發生了6起謀殺,30起綁架,以及無數起持槍搶劫案。」當時,該省已經擠滿了政府軍隊,準備隨時反擊。前途充滿危險,促使傑恩在腰間綁了把自動左輪手槍。華爾納和傑恩還目睹了3名五花大綁的囚犯被處決,他們的「3顆腦袋從3具不幸的軀幹上滾落,士兵們則在旁邊走來走去,等著有人前來收屍」。此時,華爾納等美國人跋山涉水,穿越黑乎乎的泥地,抵達了甘肅省首府蘭州。他們剛剛進入小旅館門口,政府軍士兵就攻擊了他們的小型大篷車隊。他們「接管了馬車、車夫和騾子」,聲稱華爾納一行「有軍事目的」。華爾納要求拜會當地負責官員或治安官,他嚷嚷道:「請你們記住,我以前是一頭紅髮,我見過一些真正的大場面,知道沒有任何事情會有好結果……我在省衙門口時,曾聲嘶力竭高喊過,還送進去過我的名片。閣下在睡覺。好吧,請告訴閣下,該起床了。閣下在睡覺!好吧,告訴閣下,再過一分鐘,一個外國鬼子會進去幫他穿衣戴帽。」過了5分鐘,當地負責官員現身了。華爾納一會兒威脅,一會兒甜言蜜語,還遞過去吳佩孚元帥的一封信。「提到那個大名,那位官員的胳膊幾乎立馬短了一截。」結果是華爾納如願以償,要回了自己的東西。
敦煌是華爾納一行最後的目的地。路上,他們繞道去了趟位於戈壁灘中的黑水城遺址,「党項的黑城」。奧萊爾·斯坦因爵士確認,那裡就是馬可·波羅所說的額濟齊納。1908年,俄國探險家彼得·科茲洛夫曾發現了那座城池遺址,比斯坦因早了6年。根據斯坦因的描述,黑水城曾是佛教藝術中心,它的城牆仍屹立「在碎石戈壁灘上荒蠻之地,保存得相當完好。它的四周,環繞生長著檉柳灌木叢以及兩條幹枯的河道」。1226年,党項人臣服於蒙古人成吉思汗。然而僅一個世紀以後,明朝軍隊通過築壩使河流改道,把黑水城夷為一片廢墟,廢棄了這座城。在福格藝術博物館探險隊抵達此地的十幾年前,科茲洛夫和斯坦因發現,那裡是一座佛教雕塑、手稿和彩繪文書的寶庫。乾燥的沙子有利於遺址的保護(目前那些文物保存在聖彼得堡、倫敦的博物館和圖書館)。
華爾納抵達黑水城。他凝神觀望,四周一片荒涼,令人悲傷。被遺棄的黑水城遺址屬於「超出我所有想像的美麗」。雖然黑水城遺址偏僻遙遠,但華爾納發現,斯坦因和科茲洛夫已「理清了每面城牆,掏空了每個塵封的小佛塔」。華爾納的隨行中,只有4名挖掘民工、1位嚮導和幾匹駱駝。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在那裡發掘了10天,發現了一些佛教壁畫碎片,一些黏土製成的小還願佛塔,一個(華爾納確信)時代為10世紀的精美銅鏡,一些小泥塑和日用陶器。直到一場暴風雪不期而至,迫使他們停止了挖掘。
離開黑水城時,華爾納和傑恩的嚮導迷了路,使他們的失望變成了災難。感恩節夜裡,傑恩的兩腳凍傷。他從駱駝背上下來時摔倒在地,再也難以站立。華爾納和王翻譯花了3個小時,不停地用雪和油脂搓揉傑恩的雙腳。然而傑恩還是昏厥了過去,他的雙腳遍布水泡,兩條腿腫到了膝蓋,出現了發燒和感染。華爾納害怕那是血液中毒,可能要截肢。探險隊無法繼續前行,他們派王翻譯到前邊找了一輛馬車,把在睡袋裡靠麻醉劑支撐的傑恩放到車上。經過長達10天的繞行,他們頂著寒風,穿越沿河地區冰雪覆蓋的土地,終於抵達了甘州。在那裡,他們向一位中國傳教士醫生諮詢,給傑恩用了些消毒劑。
休息了16天後,華爾納一行開始奔往肅州。在那裡停留4天後,他們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儘管傑恩意志堅定,但他還是連100米也走不了。因此,傑恩將返回北京,隨行帶著他們一路收集、儲存的滿滿幾馬車戰利品。華爾納則繼續向敦煌開拔,他的陪同有兼任秘書的王翻譯、車夫和4匹小馬。華爾納和傑恩在安西的十字路口分手。華爾納繼續順路南下,敦煌就在大約110公里外的沙漠深處。
盜取
1924年1月21日,華爾納抵達敦煌。他發現那些佛教石窟,「比我所見過的任何繪畫更加令人印象深刻」。但是,面對千佛洞中數以百計的繪畫人物,華爾納變得滿心狐疑:「我不是化學家,也不是訓練有素的繪畫修復師,只是一名普通人。我要做的事情,似乎既會褻瀆神靈,又不可能完成。」不管怎樣,華爾納當著王圓籙道士(賣給斯坦因和佩里奧特手稿的那位敦煌看護人)的面,把在膠水桶中浸泡過的布料覆蓋到壁畫牆上,等其乾燥後實施揭取。他用那種方法,從敦煌6個洞窟中揭取了多塊壁畫。
華爾納想到了德國人的所作所為。在給福格藝術博物館的初步報告中,他宣稱,那些壁畫「是首批未遭鋸痕嚴重破壞而揭取的壁畫。毫無疑問,與迄今為止來到美國的任何中國繪畫一樣,它們具有同等審美價值和歷史價值」。他描述了自己與王道士的心理戰,結果都是他「放棄顧左右而言其他,單刀直入提出揭取壁畫」。
天寒地凍,從洞窟牆上揭取壁畫相當不易。華爾納寫道:「膠水總是在牆上凍結,而不是滲入壁畫裡面,即便我事先用熱水把膠水攤薄了。未及把膠布擺放到適當位置,它已徹底冷卻。總而言之,我的希望渺茫。」最後,華爾納用毛氈和紙,將粘下壁畫的膠布層層包裹,外面再用繩子捆綁。華爾納在敦煌所有活動的費用,是向王道士捐贈150美元。「那只是一筆巨額小費,其中還包括了我們的食物、牲口草料,以及王道士對我進行的心靈引導服務。我考慮讓福格藝術博物館支付那筆心靈引導費,在我未去哈佛學院禮拜堂期間尤為如此。」
但是,華爾納從敦煌帶回的真正精華之作,是一尊一米高的唐代彩繪觀音像。為了得到它,只得使用鎚子,將其從基座上敲打下來。華爾納回憶道,他們用了「5天時間,從早干到晚。而那5個夜晚,則是對自己所作所為絕望和悔恨交加之夜」。把那尊觀音像裝車前,華爾納充滿深情,用自己的內衣包裹塑像,以應對返回北京的18天旅程。「雖然我在返程時缺少內衣和襪子,」他在報告中寫道,「但一想到那些東西在發揮作用,在使那尊塑像的肌膚鮮活光滑,以及顏料殘片免遭損壞,我的內心就倍感溫暖。」在質問了王道士及其助手,並「洗劫」了藏經洞後,華爾納和他的翻譯確認,那裡再沒有留下什麼捲軸畫或手稿了。於是,他們拔起營寨,打道回府。
對於自己轉移藝術品的行為,華爾納反覆辯解:敦煌石窟難以到達,並且已經遭受破壞。19世紀,在民間起義中,敦煌石窟已經遭受破壞。斯坦因和佩里奧特兩人都認為,敦煌的可移動文物,在倫敦和巴黎會更安全。他們預料,未來美國收藏家和博物館研究員,也會以同樣理由為自己辯護。在給妻子的一封信中,華爾納哀嘆道:「壁畫上的人物或是眼睛被挖掉,或是臉上有深刻的劃痕。一排排侍女從你身邊走過,她們穿戴著華麗頭飾,然而你卻難以看到一個完整頭像。在德高望重的眾神中間,王位之上端坐著觀音。在觀音面前的地毯上,有一位可愛的跳舞女孩。整個畫面布局精巧,卻沒有一個人物形象完整保存……在那些可愛面龐上面,胡亂塗畫著(白)俄軍隊的番號。佛陀端坐,從他宣揚蓮華經的口中,刻畫出斯拉夫人的一些污言穢語。」
對於那些斯拉夫語塗鴉,華爾納將其歸罪於中國人對敦煌的漠不關心。他對一位朋友寫道:「想到那些故意破壞行為的德行,我會毫不猶豫地把那裡的所有壁畫揭取得精光。有誰知道,何時中國軍隊會如白俄軍隊一樣在那裡駐紮?更糟糕的是,那裡的動亂還會持續多久?再過二十年,敦煌將變得不值一看。」
儘管如此,在給哈佛大學校長和董事們的正式報告中,華爾納對自己揭取壁畫的事隻字未提。在福格藝術博物館,那些壁畫被轉移到丹尼爾·瓦尼·湯普森手裡。他是福布斯的學生,也是一位文物保護專家。湯普森曾建議華爾納使用一種「剝離技術」,即只從牆壁上剝離壁畫表層。他本人曾在歐洲壁畫上使用過那種方法。1974年,在接受一次訪談時,湯普森承認,他對敦煌壁畫的修復嘗試不算多麼成功:「華爾納沒有使用又薄又弱的膠水。他使用的膠水很厚,幾乎不可能處理。洞窟裡面的牆壁很冷,膠水在上面很快結成了果凍狀。」後來,文物保護專家桑奇塔·巴拉倉德蘭引用了湯普森的報告。他提到了壁畫《崇拜者半身像》等例子:「膠布變得異常鬆弛,沒有粘下來任何色彩。只能說上面的色彩,要比預期的更少。」事實上,壁畫中人物的面部已完全消失。一位舞者形象應是「最無希望修復」,它損壞得過於嚴重,難以進入福格藝術博物館收藏。巴拉倉德蘭曾兩次嘗試修復畫面,試圖將壁畫色彩與膠布分離,無果而終。因為,壁畫的「圖像特徵已被徹底破壞」。
在中國,華爾納一直被視為盜賊。2004年,在敦煌舉辦的一個研討會上,敦煌研究院院長樊錦詩要求歸還從敦煌遺址拿走的所有文物。那似乎不大可能,因為它們已散落於世界各地的十幾處收藏地。福格藝術博物館堅持認為,他們曾為華爾納的那些文物全額付款,並有發票作為證據。
華爾納開展活動的時代與今天完全不同。在那個時代,外國人經歷千辛萬苦帶走文物,並且對自身的行為有約定俗成的辯解理由:中國人不重視,並肆意破壞那些文物。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正是由於那些文物出現在西方收藏中,才推動了當今文物保護者們的倡議。這段有爭議的歷史最後有一個積極的結尾,1994年,國際敦煌項目啟動了敦煌文物的數字化工作。目前,人們可通過在線網路接觸內容廣泛的資料,可搜尋資料庫中的數千張照片。在6家博物館和圖書館的參與合作下,該項目所記錄的文物不僅包括敦煌千佛洞,還包括絲綢之路沿線的其他遺址。倫敦大英圖書館的文物保護修復專家,在溫控設施內對敦煌手稿進行修復,將先輩遺留的背襯、糨糊和框架予以清除。
福格藝術博物館的那些敦煌文物目前保存在哈佛大學的亞瑟·賽克勒博物館。至於敦煌石窟,我們1995年參觀時,羞愧的導遊還是會對外國遊客指出那些被揭取的壁畫,在揭取壁畫的地方,還保留著白色方形切塊和發黑的膠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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