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 哀樂與情結
儘管我生於1957年,但我有足夠的事實證明,我正在經歷一件重大的事情。我已經寫好了我的遺囑。確切地說,我這是第57次在修改它。事情是從我有了翻閱日曆的習慣以後開始的。我有許多習慣,我的辦公桌上有一本知識枱曆,我總喜歡倒著翻閱它。我不但知道了雪花菜,還知道花椒的妙用,比如花椒可以治療牙疼。還有尼泊爾的宗教,杜亞勒古男人為何蒙面,美國波士頓恐怖餐廳,正確的食物組合,領導者開會八戒等等。我一直翻到了1957年7月13日。那是我的生日,我突然想到了死。然後我又順著翻。我終於翻到了這本枱曆的最後一頁。我知道那是12月31日,每一本枱曆都毫無例外的有這麼個最後一頁。我突然產生了想知道明年後年的強烈慾望。我只得放棄日曆。開始著手進行一次馬拉松式的計算。只有我知道這一種計算得花費多麼大的精力和代價。許多天以後,我計算到了2020年或者2030年,我想那時候的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天就是我的死期。這種漫長的計算帶來了一個明顯後果:我再也不能一個人獨居一處了。我說過我有許多習慣,比如獨居。我總是一個人睡在辦公室里的那張鋼絲床上。那時候,我冷不丁就想起火葬場或者棺材。我正體驗著一種死亡的感受。我甚至聞到了屍體被焚燒後所發出來的那種怪味。我的鼻毛突然變得乾燥而堅挺。我躺在棺材裡正一點一點地腐爛。先是柔軟肥嫩的地方,然後是諸如耳朵鼻樑一類有脆骨的部位。我的皮膚和臉開裂時砰然有聲。裂縫裡立刻滲出來一種血水一樣的液體。劃爛我的不是刀子也不是空氣。我聽見的不是一種凌厲的聲音,而像是一種流水聲。後來我就剩下了牙齒頭髮鼻毛還有其它毛髮以及20個指甲蓋兒這些東西。這時候,我同樣聞到了一種氣味。那是另一種完全不同於火燒的肉焦味,而是一種肉的腐爛和棺材板腐朽的混雜味兒。許多隻手把我放進棺材,把我擺弄到了這種地步。我聽不見他們說話的聲音,而他們大概都是我的親人我的同事或者其它熟識我的人。這種境況讓我非常痛苦。我不可避免地有了一種恐懼。我不能再在辦公室的那張鋼絲床上獨居了。我總是在凌晨三、四點鐘的時候溜回我的卧室。我不想讓任何人覺察出我正在經歷著什麼,所以我總是表現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儘管那時候沒有一個人會看見我。我卧室里的那個女人早習慣了我的這一套。她對此無動於衷。我只能躺在她的屁股後頭,盡量大面積地接觸她,搬她的胳膊,讓我的頭非常合適地安放在她的胳肢窩裡。那時候我就這麼干。我聽著她的呼吸聲。我想我再也不可能有其它更好的方式和行動。我和她不會發生其它什麼事情。因為我那時候已經喪失了某種挺拔起來的能力。我知道這麼很久以後的某一天,我的女人會發現這一事實。「你完了!」她在那間空洞的卧室里會這麼驚叫一聲。我相信這一聲驚叫會讓我的後半輩子充滿無可奈何的激動。
「你必須承認。」我像打噴嚏一樣這麼說一聲。
我的話使我的同事們產生了一種激烈的反應。那時候,我的同事們已經陸續坐進了我們的辦公室,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情。我不得不順便說一句,如果你以為一天的生活是從我們走進那兩扇敞開的鐵柵門繞過那個早己萎縮的花壇再走進兩扇彈簧門然後上幾級台階站在又一扇門跟前我們掏出一串丁當作響的鑰匙把其中一個插進那個黃銅鎖孔啪噠一聲像照相機的快門一樣然後我們坐在椅子里泡一杯青茶——我們喜歡青茶這種說法——翻開昨天的晚報順著鉛字往過溜的時候開始的,那你就大錯了。我們看報紙是因為我們總是忘記昨天的事情,而我們喝茶僅僅是我們站在了又一天頂端的一種朕兆。天氣好壞與我們無關。傳達室那位離休的眼珠子是怎樣毫無根由地忽閃出一種點狀黃光啊。我們很快就美好地想起一顆懸掛在麥黃時節的杏。
「你必須承認。」那時候我這麼說了一句。
安娜,就是那位女大學生。她總是像野雞一樣站在我辦公桌的對面。其實她是坐著的。我說她像野雞,所以她總給我一種站著的印象。那時候,她突然張大了眼窩,眼眶裡像填進了兩枚透明的化學紐扣,嘴巴則像我辦公桌上那隻做工精巧的木質筆筒。那時候,她正想起了一件不太遙遠的事。在以後的許多日子裡,她還要想起這件事。七個女大學生突然從各自的床鋪上站了起來,她們一絲不掛,就像梯田上突然冒出來七根山東大蔥一樣。她們激動得淚流滿面。她們突然感到她們能幹很多事情。她們突然有了一種被撫摸的渴望。甚至她們希望某種進攻,或者進入和蹂躪。種種跡象表明,那是一個金黃色的日子。七根白生生的大蔥從梯田上彈了起來,她們抱在一起失聲痛哭。她們的感受相當複雜。後來,她們就有了一種陌生的感覺。後來,安娜就像野雞一樣,立在了我的辦公桌對面。野雞,我說安娜像野雞的時候,僅僅是說她的兩隻腿。23歲的安娜也會死。安娜立在我辦公桌對面的第一天我就這麼想。當然安娜在死之前會有一些男女之事,安娜的肚子會在某一天膨脹起來,然後又在某一天癟下去。然後就是死,安娜在我對面正一塊一塊地溶化,化成那種有色液體。我又聞到了一股腐爛氣味。我看見了一堆牙齒頭髮鼻毛和其它毛髮以及指甲蓋一類的東西。安娜不聲不響。安娜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安娜是一根蔥,或者一隻野雞。
「必須承認。」老邊說。
老邊是一個又矮又胖的男人。老邊的臉總讓人想起一隻發霉的饅頭。老邊的鼻子似乎不是凸出來而是在一點點凹進去。給人一種說不清是高深莫測還是痛苦不堪的印象。老邊的辦公桌在辦公室的另一個部位。老邊很少和人說話。誰也不知道他有過年輕的時候沒有,也不知道他經歷過什麼事情。老邊就是這麼個人。那時候他也說了一句:「必須承認。」他說這話的時候,顯得有些激動。他已經許多天沒有說話了。所以他這會兒顯得有些激動。這完全是因為他辦公桌上半拉瓜子皮,那其實是半拉葵花子皮。那天,他極其詭秘地把它放在他的辦公桌上。那天他第一個走進辦公室也完全是因為這件事。等我們進來的時候,他已做完了這一切。他為此幾乎耗費了半輩子的精力。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他還要為此付出他的整個後半輩子。他一直想弄清一個事實。他要找出那個隱藏得很深的告密者。他懷疑有人向領導告他的密。他已經成了一個沒有任何秘密可言的人了。他感到他總是一絲不掛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對他的這種處境非常痛苦。他因此而耽誤了一樁婚姻。他至今仍獨身一人。就這麼半輩子過去之後,他突然產生了一種憤怒。他大哭了一場。他甚至在一天之內一連摳爛他的五個手指頭。然後事情就定了。他要找出那個殘害他生命的罪人。多年來他幾乎挖空了心思。他的頭髮像羽毛一樣紛紛脫落。他常常感到噁心。他甚至當眾嘔吐過一次。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他把那半拉瓜子皮放在辦公桌上為止。他突然想誰要是對他的瓜子皮表現出不平凡的反應或者把它弄掉,誰一定就是告密者。從那以後,老邊開始了一場漫長的等待,並用他的眼珠子在我們的臉上搜查。他很有些得意又有些慌張。結果是相當悲慘的。當老邊發現桌子上的瓜子皮不翼而飛的時候,他沒有搜尋出任何蛛絲馬跡。他又一次失敗了。
「必須承認。」老邊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看任何人。他使勁鼓漲著臉。
那時候,坐在另一張辦公桌跟前的老魏瞄了老邊一眼。老魏鼻眼裡還殘存著一股熟悉的肉味。那一段日子,他對人口問題產生了濃厚興趣。他正和他的女人試驗一種新姿勢。他總是顯出另外一種高深莫測的樣子。
「就是。」老魏說。他手裡拿著一張報紙。老魏的話使老邊產生了一種意外的興奮。老邊感到有個什麼東西爬進了他身上的一塊肉里。他馬上想起了那半拉瓜子皮,他把眼珠子準確地瞄在了老魏的鼻子尖上。
「必須承認。」老邊說。
「就是。」老魏說。
「必須承認。」老魏也這麼說了一句。
「說話要清楚。」老邊說。
「那你說你清楚?」老魏說。他用一根手指頭敲點著報紙的某個部位,「我琢磨整整一個月了。」
「媽的。」老邊說。
「就是他媽的。我琢磨了一個月。你聽著,」老魏說,「20年後,人口將增加到80億。400年後,人類將佔有地球上的全部空間,地球上將只有一種動物。」
「他媽的。」老邊說。
「他媽的也不頂用。」老魏說,「我們的街道就像罐頭一樣裝的不是沙丁魚而是人。」
「有的人就他媽的鬼鬼祟祟。」老邊說。
「如果繼續這麼下去的話,哈哈。」老魏說。
「真他媽的噁心。」老邊說。
「就是。」老魏說。
「一害國家二害自己。」老邊說。
「就是。我可沒生那麼多。我只弄不生。」老魏說。
「害人害已。」老邊說。
「就是。我說就是。」老魏說。
「總有一天的。他媽的。」老邊說。
「他媽的。」老魏說。他把頭擰到報紙上了。
安娜一直在我的對面。她已經停止了溶化。停止溶化後的安娜也有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那時候,她突然有了一種說話的慾望。
「那天我們都哭了。」她說。
她把脖子朝我的這邊伸了伸,乾燥的聲音里似乎有一種期盼。
「後來,我們就有了一種陌生感。」她說。
安娜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遺囑已開始了第58次修改。傳達室那位離休的眼珠子是怎樣忽閃出一種點狀的黃光啊。
後來,我們就聽見了哀樂聲。
哀樂總是在需要的時候升起,又在需要的時候停止。這正是我們所期待的。多年來我們已經習慣了。我說過,如果你以為一天的生活是從我們走進那兩扇斑駁的鐵柵門再走過彈簧門和那扇裝有黃銅鎖孔的單扇門然後泡一杯青茶順著鉛字往過溜的時候開始的那你就大錯了。
我們立刻有了一種夢幻感。
5——6——5——4——5——
6——5——4——2——1——
我們不能不立刻產生一種夢幻感。我們甚至很感動。它總是那麼深深地打動我們。「請聽聽吧,這才是世上最美好的音樂。」李毅總這麼說,他站在樓道里。就是那個童子李毅。
「請聽聽吧。」他說。
我們都認識他。其實我們對他所知甚少,我們只知道機關里沒有人願意同他一起出差。因為他一進招待所的房子就脫得一絲不剩,而且還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那時候,他就像一隻不知羞恥的光茄子。
李毅你看你這人你哪怕穿個褲頭也行你要注意點影響。
為什麼?李毅會停下來。他長著一雙鯉魚一樣的圓眼睛。他皮膚很白。他停下來時,身體上有一樣顯眼的東西也就停止了擺動。
咦你看你這人服務員會送水什麼的。
送水送水。
你哪怕鑽被窩裡你總得有點遮蓋。
為什麼?又是那一對鯉魚一樣的圓眼睛。
服務員都是女娃。
那是她們的問題。
咦你看你。
那是她們要看我又沒讓她們看。
這就是李毅,那個學過四年歷史的李毅。他個子不高但四肢粗壯,像一頭不長毛的白種公牛。那天的機關食堂里排隊買飯,他一舉摧毀了本機關兩位老女人40多年優良教育所營造起來的溫文爾雅。
「操。」李毅大叫一聲。兩位老女人中的一個踩了他的腳。老女人聽見「操」就突然感到了一陣心疼。「你看他小小年紀。」許多天以後,老女人給人這麼說。
可那天,她感到了一陣心疼。
「你說什麼?」挨操的女人像雞一樣伸著脖子。
「你罵人?」另一個女人說。
「我罵人了?」李毅說。
「你沒罵你操?」
「你說罵了就罵了。」
「你操誰?」
「操誰就操誰!」
「我這麼大年紀你該挨耳光!」挨操的女人說。
「就是,和你媽差不多大。」另一個女人說。
「操誰就操誰。」李毅說。
「操你媽去。」憤怒的女人突然這麼說。
「我操你操你們兩個操你們兩個的媽。「李毅說。
「就這。」李毅說。他端著碗走了。
這就是李毅。他準時在樓道里升起了哀樂。那時候,我的遺囑已進入第58次修改,老魏正在咀嚼著人口的質量,而半拉瓜子皮使老邊產生了一種複雜的情感。安娜在我的對面。我們都聽到了哀樂聲。我們被深深地觸動了。我們每天都要這麼被它深深地觸動一次。
5——
5——
哀樂像豐厚的水一樣在空洞的樓道里涌動。那時候我們不動。
5——3——2——1——2——4——1——6——5——
「蛋被無情地捏碎了。」李毅站在水上,他總這麼開頭。他在朗誦。
「在明朝的時候蛋就出現了。」我們聽見他這麼說。童子李毅的聲音在哀樂聲里,產生了一種蒼涼的效果。
「當那個高大的身影站在城樓上宣布一件重大的事情的時候,」他說。「我們竟然不知道他手裡捏著一塊堅硬的石頭。」他說,「那是幾千年前的一塊石頭。」
「你聽。」老魏說。
「你聽。」老邊說。
「啊。」我們看見安娜從椅子里站了起來。
「我真想哭。」她說。她已經淚流滿面了。
「真他媽的。」老邊說。
「就是,真他媽的。」老魏說。
「啊。」安娜說。她已經奪門而出了。
「啊,李毅!」我們聽見她在樓道里給李毅這麼說,「我真愛你。」她用兩隻淚眼看著他。
「啊。」安娜說。從聲音就可以判斷出,那時候她激烈地抖著小腿。
我們都知道這件事情。總之,安娜和李毅走了。有人看見他們一塊兒下了樓梯,走出了那兩扇鐵柵門。據說他們到護城河那裡去了。誰也不清楚他們在那裡會幹出什麼事情來。
「啊。」老魏這麼說。
「啊。」老邊也說。
「真想不到。」老魏說。
「就是,真他媽的想不到。」老邊說。
後來,我們再也沒有說話。我們好像等待著某個時辰的到來。就這麼我們在一個圈套里極其認真。再後來,老邊的桌子上又出現了半拉瓜子皮。
「總有一天的。」他這麼說。
在一種棺材的氣味里,我的遺囑開始了第68次修改。安娜站在我的對面。就是那個安娜,像野雞一樣。
「我們都哭了。」她說,「我們就有了一種陌生感。」
「必須承認。」老魏用手指頭敲著報紙給我們這麼說。
那時候,我們就這樣。
原載於《作家》1993年第5期 楊爭光小說三篇
本期插圖來自香港當代藝術家曾章成作品
創作談
這一篇里的人物,都是我當時所在機關里的同事,以文藝理論的標準表述,應該稱之為小說創作的「原型」。他們的所為,也是他們的真為。我把他們以及他們的所為做了一點「變形」,在變形中組合,在組合中變形,就成了這樣的一篇小說。我和我的同事也就成了小說里的「我」和他的同事。有沒有我當時想要的所謂「先鋒」和「現代性」呢?我更在乎的是,它是不是一篇好的小說,有沒有它該有的意味。
楊爭光說
※寫作是我生命構成的主要部分
※永恆和不朽將在具體的個體生命全部死亡的時候死亡
※如果藝術可以產業化……
※中國人眼中的「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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