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特系列通鑒╳本家特攝列傳（五）：你們有天皇，我們還有天神呢

封面來源：黑澤明

第五章 你的眼離開你的體 中篇5、東寶坐擁兩大巨匠的時代

日本電影業界黃金時代的那二十年間，體制是各大巨頭公司都擁有自己的製片場所和設備，起用自己的專屬職員和演員。現在要錢就找七七八八的企業臨時組個製作委員會，要人就去跟各種事務所搞地下交易，相比之下看上去還真是長成了完全兩個世界的模樣。當時體制下，各大巨頭電影公司當然都得有拿得出手的鎮社之寶，所以現在說起的影視界的巨巨，古聖先賢似的，基本上都得是那個年代火過的。大牌的監督當然必要性是數一數二的了，這是整個電影製作現場的名義最高指揮官啊，松竹有小津安二郎，東寶有成瀨巳喜男，大映有溝口健二，就算是五十年代才新崛起的後進生，新東寶和東映，也拿到手了渡邊邦男和內田吐夢。但還是東寶最厲害，因為除了成瀨監督外，東寶還坐擁兩大世界範圍內經久不衰的巨匠，黑澤明和圓谷英二。

黑澤明和圓谷英二，這兩人說起來好像很有關係，他們都有才能有本事有名聲有地位，也有太多千絲萬縷把他們聯繫在一起了，又好像根本沒關係，放在一起說第一反應有種莫名其妙感。一般說他倆沒什麼關係也好說，第一好像沒聽說他們合作過，哪像圓谷英二和本多豬四郎監督天天在一起拍片；第二他倆根本領域就不同吧，比方一下黑澤明是文藝大師，圓谷英二是理工巨匠。

第一點，這是因為黑澤明作品的主要印象是時代劇，時代劇需要使用到特殊攝影技術的地方挺少的，要不為啥東映成為暴發戶的秘訣是做一個時代劇量產大廠呢（東映與周日早間六十六年的系譜第十回）。而圓谷英二作品的主要印象是戰爭片災難片科幻片，尤其是後兩者就是特意以特殊攝影技術的演出場景為賣點的。第二點呢，因為黑澤明是個正常意義上的監督，而圓谷英二是特技監督。特技監督的確切含義我們以後還要刨根來解釋老半天的，日本以外可沒特技監督，日本現在雖然也不是說徹底沒有，其實也跟滅絕差不太多了。所以可以見過成瀨、小津、溝口等等與黑澤並列齊名，圓谷英二卻是不會在範圍內的，因為他的確是個異端。

三類重要人物中都有與黑澤明和圓谷英二同時關係密切的大牌，監督方面有山本嘉次郎監督和本多豬四郎監督，製片人方面有藤本真澄製片人和田中友幸製片人，演員方面有三船敏郎有志村喬還有土屋嘉男。當然造成這一切的前提是，黑澤明和圓谷英二大展身手的舞台都在東寶。

後年回憶黑澤明和圓谷英二最初產生交集的時候，應該是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〇年前後。那時圓谷英二還不算是個監督，名義上還是攝影技師，雖然其實已經開始負責使用特殊攝影技術部分的演出了，本質上等同於後來的特技監督名號。黑澤明也還是個助監督，與本多豬四郎是親友是師兄弟，同在山本嘉次郎監督門下練級修行中，當然兩人也都不認得圓谷英二。當時東寶接了政府的國策電影指令，為熊谷陸軍飛行學校製作給航空兵看的教材影片，講飛行理論的，當然特殊技術的攝影只能交給圓谷英二來干。按照慣例，影片完成後交貨前都會有東寶內部試映會的，本多和黑澤就去看了，看後反應截然不同。

黑澤是很罕見地很興奮，甚至居然從坐席上跳起來了忍不住開始發言，進入自行解說的狀態，這片的這個鏡頭可能是用這個手法拍攝的，那個鏡頭又可能是用了什麼特殊技術，等等。本多則是沉思狀態，當時他就在想，以後想跟這樣的攝影技師一起工作。同樣是感慨、認同了圓谷英二的手腕，這個反應其實就體現出黑澤和本多性格上的不同點。黑澤是被激發了上進心激發了競爭意識的，你很厲害所以我想視你為對手，本多方面則是你很厲害所以我想視你為搭檔。

黑澤與本多等人的師父山本嘉次郎監督，與圓谷英二第一次合作，是一九四〇年的《孫悟空》（圓谷百一十年史第十五回），之後便是一九四二年的那個傳說中的名作《夏威夷與馬來亞海戰》（圓谷百一十年史第十七回）。同年黑澤也在同一個作品中與圓谷英二產生交集了，國策戰爭電影《翼之凱歌》的腳本是由黑澤來寫的，這類電影的特殊技術的攝影當然是圓谷英二擔任（圓谷百一十年史第十六回）。黑澤監督以及後來的宮崎駿監督之類，都在這點上有名，屬於腳本方面也親自執筆的監督。這個《翼之凱歌》就是黑澤第一次寫腳本，雖然是合作執筆，下一年他便第一次正式擔任監督。

其實《夏威夷與馬來亞海戰》製作期間，黑澤曾去攝影現場找老師山本監督。幹什麼呢，為了給他看《翼之凱歌》的腳本稿子，徵求建議。那時，黑澤第一次目睹了由圓谷英二指揮架設的，特殊技術的攝影用的布景現場的模樣。本多方面，雖然要說起來在山本監督門下明明算是黑澤的師兄，但是很悲催被戰爭原因耽誤得很晚（圓谷百一十年史第三十回）。一九四四年山本監督與圓谷英二再次合作的《加藤隼戰鬥隊》，本多還在任助監督。不過這時其實他已經算是實現願望了，與圓谷英二的第一次合作算是這回。

一九五四年下半年《哥吉拉》製作時，黑澤已經是因名作《羅生門》而聲名顯赫的人，春季剛上映的新作《七武士》也是大賣座。這時已經功成名就的黑澤在意大器晚成的親友本多監督的新作《哥吉拉》，跑來製作現場參觀，但使用特殊攝影技術的部分是由圓谷英二特技監督負責的，他就專門跑來要看特殊攝影部分的樣片。然後怎麼樣了，後來這兩人就發展成一定會出席對方作品的試映會了。一九五四年真是黃金年中的黃金年，這年有《七武士》，有《你的名》，有《起風了》，有《哥吉拉》。

日本電影界全盛期時流傳下來好多黑澤組與圓谷組的佳話。兩大巨匠的威名之下，連他們的劇組成員也充滿了競爭意識，展開各種資源爭奪戰，場地爭奪戰啦、電力爭奪戰啦。

當時圓谷英二在東寶具有一種公司內的政治影響力，「世界的圓谷」的特殊攝影技術在海外也能大賣，特殊攝影技術又需要特殊的資源設備，所以東寶為此在砧攝影所里新建了圓谷組專用的八號攝影棚和九號攝影棚。後來黑澤來參觀過，試用了兩手，發現哎媽，這城裡的新大樓就是比村裡茅草屋好用！後來不知不覺間黑澤組也經常來八號和九號攝影棚攝影了，甚至往往還搶先用，搞得圓谷組的人員就不爽了，你們還記不記得這當初是給誰專用的！

還有劇組照明班的需求，黑澤組和圓谷組都是外人視角來看的怪胎，一旦開始攝影時，照明用的電力都是把大把大把的鈔票往火坑裡扔的節奏。照明需要的電力太高，無論黑澤組還是圓谷組攝影時，砧攝影所其他地方的電力都供應不上會切斷，所以黑澤組和圓谷組也絕不可能同時進行攝影作業。這不完蛋了嘛，註定要爭，兩劇組的助監督帶領著組員為監督去爭照明資源。圓谷英二的助監督中野昭慶，後來的第三代本家特技監督，那時爆出過經典的發言。爭奪戰之中黑澤組突然賣萌，玩綽號梗：「我們這邊的可是天皇！」中野就賣回去一句綽號梗：「你們有天皇，我們還有天神呢！」

最後爭久了兩邊也算達成默契了，分時段使用。黑澤組白天使用，圓谷組晚上使用，因為反正圓谷組白天要忙布景設施的組建架設。正常是五點鐘下班，黑澤組可能拖晚一點，走了後圓谷組大約六點鐘就可以開始了。其實圓谷組也經常五點鐘下班，不過嘛是早晨五點鐘的意思。

當然這樣就引起黑澤明與圓谷英二兩人向來關係不好的流言，這種媒體輿論八卦現象從古至今反正已經司空見慣了。性格的契合度問題確實是存在的，本多監督是「誠實的演出家」，而黑澤監督有很強烈的自我主張意識。除了創作的影片類型與特殊攝影技術重合度本來就不高以外，一個電影兩個監督這種特技監督的體制，對黑澤來說就該叫「相性不合」，要本多這樣的人才能和圓谷英二成為搭檔。但媒體在這個快餐社會中要噱頭要爆點，和睦時什麼都不會說，屁大點的事就可能炒成關係不和啊吵架啊。然而要說誰與圓谷英二發生爭執的可能性更高，那還是長期穩定與他在現場合作的本多監督吧。

一九五六年的年末旺季大作電影《空之大怪獸拉頓》，是製片人田中友幸、本篇監督本多豬四郎、特技監督圓谷英二，這樣的「東寶黃金三重奏」陣容的典型名作之一，黑澤對這個電影的一點演出手法提出過小建議的事有名。拉頓才是繼哥吉拉之後的第二個怪獸主役，那個時代觀眾對怪獸電影、巨大怪獸這之類的概念還遠遠沒有成型，所以如何對怪獸的巨大感進行演出一直是製作陣的重要課題之一。

片中登場的美加努龍，設定上是三疊紀時已經滅亡的遠古巨型昆蟲。讓實物大的美加努龍襲擊人物角色，然後比美加努龍更巨大的拉頓雛鳥登場，再接下來拉頓本體的巨大程度就更是不言而喻了，這就是黑澤的建議。美加努龍設定上體長達八公尺，就真的製作了襲擊人類場景用的人偶服，替身演員動用了三人一起穿進去。田中製片人覺得很贊，後來進入六十年代起黑澤監督作品的製片人也都是田中。順便提一下這個美加努龍，二〇〇〇年的哥吉拉電影《哥吉拉×美加基拉斯 哥吉拉消滅作戰》，這回以哥吉拉的對手身份登場的美加基拉斯，就設定成美加努龍的巨大完全體。

圓谷英二對黑澤明這邊，雖然黑澤監督作品對特殊攝影技術的需求度小，但該有的還是有。與《空之大怪獸拉頓》同時期攝影的一九五七年正月電影，黑澤監督、三船敏郎主演的《蜘蛛巢城》，使用特殊攝影技術的部分當然就是圓谷組來負責的。一九六二年的正月電影，黑澤監督的名作《椿十三郎》，圓谷英二鑒賞過後感慨：「那傢伙真好，能把攝影膠片像這樣用的只有他。」

最有名的是黑澤監督在時代劇以外的代表作，一九六三年的《天國與地獄》。首先這是個黑白影片，但是有一個高潮時的場景，綁架犯為了毀滅證據把裝贖金用的包給燒掉，從煙囪里升起了粉紫色的煙霧，像牡丹花那樣的顏色，成為劇情中的關鍵。黑白電影中突然彩色的影像映入眼帘，給當時的觀客印象非常深刻，上映廳里當時就騷動起來，這個場景後來可以說是《天國與地獄》的象徵性的場景了。在黑白影像中只讓特定攝影對象顯現彩色，一年前《椿十三郎》的時候黑澤監督就有這種想法了，但是沒實現。

為了實現這個場景的演出，黑澤組是煞費苦心反覆嘗試。他不是簡單地在攝影現場用有顏色的煙然後照那樣拍下來就行了，而是在後期處理中的顯像技術上想辦法做手腳。無論怎麼搞就是沒能達成黑澤監督理想的效果，腫么辦，他開了禁手，親自去拜訪了一趟特殊技術課的職員室。黑澤對圓谷英二開始講故事，我想要的是什麼樣，但我試了這也不行，我考慮到那再試還是沒成，最後懇切地說：「請教我吧。」於是理工宅圓谷英二開口了：「那是因為，你沒用橙色的濾光鏡哦。」解決了，全解決了，成品就是現在能看到的這個名場景：

這個電影的三十年後，黑澤明死忠飯兼圓谷英二腦殘粉斯蒂芬·斯皮爾伯格，導演的名作《辛德勒的名單》，就再現了這種黑白影片中插入彩色影像的手法。三十五年後，同年的日本電影市場最賣座大片《跳躍大搜查線 電影版 灣岸署史上最糟的三日間！》，也是東寶發行。《跳躍大搜查線》是日本史上刑事劇拍成電影最賣座的電視劇系列，這回是第一次齣劇場版，票房收入一百億日元以上。片中的事件也是綁架案，主人公青島俊作刑事找到犯人藏身之處的高潮劇情時有這麼一段，青島刑事登上高樓遠望，同時本來是彩色電影的這個片，影像不知為什麼全變成黑白了。接著突然就出現一個殺必死場景，青島刑事看到煙囪里冒出粉紫色的煙，以觀眾視角來看就是一片黑白影像中只有彩色的煙，然後台詞投直球明確說出來了：「這簡直是天國與地獄！」

後來圓谷英二回憶這時候的事說：「那傢伙在黑白電影中也要讓觀客看到色彩的這個固執念頭，從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是身為影視界人士的一種熱情。」

兩個大牌明星三船敏郎和志村喬，也都是黑澤組和圓谷組兩方經常來回跑的演員。「世界的三船」嘛前兩回已經刷足存在感了，志村喬呢比如《哥吉拉》的山根博士，出演了二十一部黑澤組的電影，出演的圓谷組的電影也有十幾部，雖然不常是主演級別。

來往於黑澤組和圓谷組最最頻繁的演員還是土屋嘉男，也是大量使用特殊攝影技術的東寶電影中，出演數量最高的四大演員之一。《歸來的奧特曼》的伊吹隊長這角色當年還差點就歸土屋了，實際在奧特系列裡留下的現在觀眾印象最深刻的痕迹，是在《奧特賽文》的金古橋登場回，放映順序第十四、十五集的《奧特警備隊西進》。

圓谷組因為是進行使用特殊攝影技術的演出，所以直接跟演員打交道的其實並不多，那是本多組的事，而土屋是真的三天兩頭跑圓谷組的攝影現場去參觀。還有更出名的事是親自去找本多監督，把本來欽定給他的主演角色推掉了，目的卻是找本多監督討了個根本沒人要的角色，因為這角色看不到臉，以後我們還要說到的。土屋說：「圓谷組本多組作的東寶特攝電影與黑澤組作品並列，是我的演員人生的故鄉。」

最後再講個小故事，土屋有一次在酒席上對黑澤監督說：「特攝電影挺有意思的，下次你也來做監督怎麼樣。」黑澤腦袋一歪，噫可以有！過兩天東寶的經營陣聽說這事了，嚇得都站不穩：住手哇！本來資源就差點承受不起了，那人一旦也真心要來參加特攝電影，東寶藥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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