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鴻過後留一羽

2007年4月30日中午1時許，我在北京正吃著午飯，突然接到吉鳴的信息，顯示屏上只有一行字：「我父親已像一片羽毛飄去了……」我呆坐了許久，嗓子里如上了一把鎖，頓時吃不下飯。

我和王一羽相識有二十多年了。每次看他都是匆匆，聊不了幾句吉鳴就將我拖到六樓她的家去。有一年的5月3日，我去看他，路上買了一個花籃，王老開心地說：「太巧了，今天是我的生日。」他和我父親同歲，屬雞，生日也差不了幾天。2007年，王老正好是86歲，但是，他卻在生日的前兩天先走了。我趕不回去參加追悼會，只能由我先生去送上花圈，代我鞠上三個躬。

斯人已去，猶如飛鴻過後留一羽。

王老去了，留下了太多的東西，太多的遺迹。我不忍去看莫愁路家門口他親自寫的「蘭樓」；不忍看到房間里他的照片，眉宇間總留有一股英氣；不忍看到最靠門口的高椅後邊的牆上，有一塊磨掉的印記，那是王老長期坐靠在那裡接待客人用頭蹭出來的。我彷彿可以看到他在那裡談笑風生，揮著他白白胖胖的手，搖頭晃腦望著天花板哈哈大笑的神態。記得最後一次去看王老，他已經十分消瘦，臨走時他從被子里伸出手來道別。我說：「王老，你胖手成瘦手嘍。」他一口老南京話，照樣呵呵笑道：「是地哎，瘦得不像樣子！」

快一年了，我再也沒有去過莫愁路。

這次吉鳴約我寫篇文章，給我看了王老百餘幅書法墨跡。大多是從20世紀70年代到近幾年的，也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正、草、篆、隸、行，無所不及，各類書體皆造詣極深。記得十幾年前，我在南師大徐復老先生家的牆上，看到王老的一幅四尺三開的章草，是自作詩，寫得率意天成，非常精彩，吃驚之餘仰頭看了好久。王老的書法，作為小輩，我是沒有資格評論的，還是他自己所言到位：「自漢隸入手，以《禮器》《夏承》為宗，參以《張遷》《華山》《曹全》《石門頌》諸碑，從而上溯小篆以《泰山》二十九字為歸；大篆以《散盤》為主，遍臨兩周諸器；楷書則自魏晉墓誌入，不及隋唐；草臨『二王』，歸於章草，博採眾長，熔鑄古今。」在我見到的王老書法中，一筆一畫都可以得到印證。

其實王老的好作品還有許多許多，他都送人了。近幾年來，每年的大年初四他都要在家設宴，招待晚輩學生。飯後寫字送人，要什麼寫什麼，一直寫到寫不動為止。平時，朋友如有求職看病諸事索要他的墨寶，都是來者不拒。我曾經寫了一小冊頁斗膽向他求教，王老立刻「孤雲」二字閑章送我。2003年，王老因缺鉀頭昏跌倒，以致半身不遂而癱瘓在床。躺下的他，不久就在床上用無法自如伸縮的手重新操觚，或應親友之請，或書自己的心志。在他去世後，家人發現某年的一個記事本，上面記滿了幾個月間何人何事索要作品的記錄，竟有百十幅之多。我常思忖，一個20歲就患類風濕關節炎的殘疾人，渾身僵直，平時站立都很吃力，更無法正常地坐，卻在那裡一寫半天，一刻幾小時，多年如一日，一定是有什麼意志和信念在支撐著他。我終於在他79歲時寫的自傳里找到了答案：「我的藝術生涯，自少年時以書法篆刻為陶冶性情、嗜好所在，不以此為謀生之道。弱冠以後，應各方之請，作書、治印，從不賣錢，終身不易其志。」——可謂心懷坦蕩，擲地有聲！王老用畢生的經歷證明了他的志向。我相信這是會震撼每一個人的！

王老雖然出生於金陵世家，自幼受傳統文化的熏陶，又創辦南京印社任副社長，是江蘇省文史研究館館員、南京市書法家協會顧問，但是他從不把自己看作是「書法家」、「篆刻家」，也不把自己的書法、篆刻看作是「作品」。所以，他的書法總是把情趣放在首位，形式極其閑適自由，不刻意經營，經常在一幅作品中同時出現幾種字體，非常和諧俏趣。內容也大都是談家常，勉勵小輩，記錄往事。他將書法完全融入了生活，融入了情趣，就像他喜歡吃老鹵泡過的鹽水鴨一樣，一切都興之所至，單純自然。

他像一本活字典，有一個非凡記憶的頭腦，人名、地點、年代、事情始末，文字出處，決不會搞錯；他像一個百寶箱，詩書畫印、文物鑒定、歷史淵源、人物掌故，問他什麼都知道；他像一個老頑童，常要家人抬他出去玩，喜怒哀樂形於言表；他更像一尊歡喜佛，沒有抱怨、沒有嫉妒、沒有算計、沒有憂鬱，精神矍鑠，興緻盎然。

相比正常人，王老的殘疾給他的人生帶來無法想像的困難，甚至是災難，而他總是爽朗樂觀，心裡充滿陽光。我甚至想，王老的基因中較他人有更多的快樂成分。他用愛憎分明的個性、直白的語言、開朗的笑聲，深深打動著鼓舞著周圍的人，那些身體健康而心理陰暗的人在他面前一定會無地自容、自慚形穢。

多少年來，人們念經也好，祈禱也好，心理諮詢也好，終極目的都是為了換來自身平靜安穩的心態，讓一生能過得愉快，過得幸福。我相信王老早就做到了。在這裡，他留下的不僅僅是給他帶來慰藉和快樂的書法墨跡，而且是一種文化的狀態，一種無畏的精神，一種人生的理想的境界。

每個人都會老的，我也是。我希望我老的時候能像王老這樣寫字，這樣做人。

註：本文作者為中國書協副主席、江蘇省書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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