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對話「辱母案」於歡：不反抗，他們會打死我

來源 |網易自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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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歲的於歡，看著母親在面前被謾罵、性侮辱。他幾次站起身，身旁的催債者迅速把他按下去，毆打。他很恐懼，陷入絕望。他想，如果再不反抗，自己真的要被打死。

事發地

作者 | 張晶

那是把極不起眼的水果刀。

2016年4月14日，山東聊城源大工貿有限公司辦公樓一樓，該公司老闆蘇銀霞和兒子於歡被10多名催債者堵在接待室。

時年20歲的於歡，看著母親在面前被謾罵、性侮辱，幾次站起身，卻被身旁的催債者迅速按下去，毆打。

他很恐懼。直到警方到達，他看到希望，希望警察理會他和母親的求助。

於歡說，警察還是走了。

他絕望了。他想，也許再不反抗，自己真的要被打死。

他無意間碰到文件里的一把刀，沒有猶豫，將它揮向朝他湧來的催債者。

此案經《南方周末》報道，引發廣泛關注。於歡接受網易自媒體獨家對話，詳細講述舉刀之前的遭遇。

於歡

「我不是易走極端的人」

網易自媒體：可以做個自我介紹嗎？描述一下生活中的你，工作中的你是什麼樣子？

於歡：我是於歡，實際出生在1996年（身份證上是1994年），冠縣一中高中畢業，2015年高考成績不佳，就到媽媽廠子幹活，在車間學機床。我的性格稍內向，在工作上任勞任怨，也願意為媽媽分憂，願意跟廠子里的工人大哥溝通交流。

網易自媒體：你認為自己是個易走極端的人嗎？

於歡：我不是易走極端的人，之前從來沒走過極端，我做事一直謹小慎微，想後果也多，很小心。

網易自媒體：現在有很多朋友都在支持你，外界輿論影響很大，想對外界說什麼？

於歡：謝謝大家，對我的事情一直很關注，很感動（哽咽），對我的關心。

網易自媒體：在看守所這一年，每天休息還好嗎？

於歡：現在睡眠可以。一審開庭之後，我就失眠過，承受不了，因為公訴機關建議量刑就是無期徒刑。想得多，都是亂想。

網易自媒體：想什麼？

於歡：想父母白養活我二十多年，我即便出去，父母都60多歲，也見不到從小撫養我長大的姥姥姥爺了。

網易自媒體：有沒有令你擔心的事？

於歡：還是擔心父母和家裡人。

網易自媒體：在看守所做的最多的事情是什麼？

於歡：坐著聊天。我剛進來時幹了十幾天的活，後來至今沒幹過活，晚上看3個小時電視。

網易自媒體：至今為止，有沒有做過最後悔的事情？

於歡：沒有。如果有，那就是沒有好好學習，高考成績不理想，現在感覺有點晚，如果出去的話，一定好好學習。

動過「不想上訴」的念頭

網易自媒體：判決書下達後，在案子沒有引起關注之前這段時間，你有沒有感到絕望，或者你當時怎麼看這個判決？

於歡：開始有過絕望，一審律師會見我時說要在二審時做專家論證，少則十幾萬，多則四五十萬，而且即便做了，也沒有把握改判，所以當時不想上訴了，家庭條件也不允許，媽媽，姐姐也被羈押了。

網易自媒體：在你心裡，蘇銀霞是什麼樣的人？她既是你的母親，也是你的老闆。

於歡：我母親隨和，脾氣好，心胸大。在廠里也不用她發工資，需要一些花費時，我一般給她要點生活費。初中上學放假期間，廠子里缺人的話，我就補上，也學習技術。

網易自媒體：她在工作和生活上有沒有經常教你一些東西？

於歡：教我做人要厚道，對人要實在。工作上她不擔心我，因為我能吃苦，工作幹得很好。廠里的工人也都說我能吃苦。

網易自媒體：在你心裡，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呢？與父親相比，母親是不是更強勢一些？

於歡：談不上誰強勢。父親為人實在，大方，對我要求非常嚴厲。

網易自媒體：父親到現在還杳無音信，你如何看待這個現狀？

於歡：我很擔心父親的情況，但也沒辦法，可能他有他的苦衷吧。

網易自媒體：之前是否見過杜志浩等人？

於歡：見過，但沒說話。

網易自媒體：他們是第一次來工廠要賬嗎？

於歡：他們以前也來過廠子，沒交流。

網易自媒體：前一天，母親被吳學佔一行人在抵押房裡侮辱，你知道這個事情嗎？

於歡：知道。只不過她簡單說了句，沒具體說，她也不願意讓我和家裡擔心。我心裡特別難受，但又幫不了大忙。他們燒水的事我知道，他們還在車棚里打地鋪睡覺，燒水煮白條雞。

「我沒聽到播放黃色錄像」

網易自媒體：你和母親當時在一樓接待室被困了多久？

於歡：從當天下午4點開始，一開始在財務室，後來在伙房吃飯，也有人盯著我們，之後到了接待室，總長時間六七個小時。

網易自媒體：播放黃色錄像，對方把煙灰彈到你母親胸口等等，看到這一切，想過反抗嗎？

於歡：他們在財務室玩手機，我沒聽到播放黃色錄像，他們離我遠，但看到他們用煙頭彈母親胸口，感覺還是侮辱人。當時我也站起來了，又被他們按下去了。

網易自媒體：在伙房吃飯的時候，母親的狀態如何？

於歡：吃飯時難以下咽，看母親心情不好，我勸了她。

網易自媒體：之前知道母親卷進高利貸的事情嗎？有沒有阻止或提醒過母親，商定解決辦法？

於歡：之前聽過，但是具體情況不清楚。當時我也提醒過母親，但那時確實廠里困難，也沒好的辦法。

網易自媒體：跟著你們吃飯的那些人在做什麼？

於歡：要賬那些人就在門口守著，我沒有和他們說話，聽馬金棟講，馬金棟讓他們也進去吃飯，他們說沒有燒烤不去。

網易自媒體：當時來要賬的人有多少人在吃燒烤？你當時心裡怎麼想的？

於歡：印象中至少有七八個人，具體我也沒仔細查，他們吃燒烤時，我和母親被他們控制了，當時感覺很丟人，因為門廳是公司的門面，影響公司聲譽。

網易自媒體：當時杜志浩等人飲酒，大家的醉酒狀態如何？

於歡：杜志浩罵我、打我時，離得比較近，我聞到他身上有酒味。

網易自媒體：你什麼時候開始挨打的？

於歡：晚上九點進入接待室後，他們先辱罵，之後扇我耳光，至少有兩個。打我耳光的是杜志浩，後面還有人揪我頭髮，按我。

網易自媒體：你能忍受這些毆打嗎？

於歡：我當時還能忍受。

網易自媒體：杜志浩褪下褲子是專門對著你母親嗎？還是也對著你？當時你有沒有想到反抗？

於歡：開始對著我、我母親、馬金棟、張立平，後來對著我母親時間長。我坐母親南邊，當時我反抗了，想站起來，後面的人又把我按下。感覺杜志浩太無恥，沒人性。

網易自媒體：你看到生殖器，這些與性有關的地方，對你的內心有衝擊嗎？

於歡：有，太侮辱人了。

於歡案一審判決書

「我不反抗他們會打死我」

網易自媒體：你看到警察到了，心裡在想什麼？

於歡：開始感覺終於可以從接待室解脫出來了，擺脫困境了。

網易自媒體：對警察抱有希望，對嗎？

於歡：是，抱有希望，希望警察最起碼把我帶離現場。

網易自媒體：實際上警察是怎麼做的呢？

於歡：警察沒有調查，沒有理會我和母親的求助，走了。

網易自媒體：對方看到警察來了，有沒有收斂一些？

於歡：沒有收斂，反而起鬨，死活說沒打，是經濟糾紛，不打架。

網易自媒體：警察轉身出去的時候，你是怎麼想的？

於歡：很無助，很害怕，害怕他們打死我。

網易自媒體：警察離開接待室以後的4分鐘，接待室發生了什麼？

於歡：他們很多人攔住我，不讓我隨民警出去，他們把我控制在接待室西北角。杜志浩拿手指比作刀，說「你小子什麼都敢說，再亂說或不老實就捅死你」，說話時他就用手捅了我肚子。

這時，很多人都回來了。他們讓我坐下，我不坐，怕坐下他們再打我。一看這情況，杜志浩用手推我上半身往東南牆方向，後面有人用胳膊扣住我脖子，把我往東南角帶。當到東邊兩張辦公桌西邊的時候，我挺了一下，有很多人一擁而上，用拳頭打的，也有用腳踹的，後來把我踹到辦公桌南邊了。

網易自媒體：你覺得如果不反抗，你會遭遇什麼？

於歡：感覺會打死我。

網易自媒體：別人說，你當時是崩潰了，絕望了嗎？

於歡：說實話，有點崩潰。最後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網易自媒體：你在何時注意到那把刀的？別人注意到那把刀了嗎？

於歡：他們打我打到桌子上時，無意間我的手臂碰到辦公桌上的文件材料，我感覺到有刀子，我就拿起刀子，警告他們，說「別過來，別過來，都別過來」。一開始，別人沒注意，我也沒注意。

網易自媒體：刀在手中，恐懼嗎？

於歡：沒想那麼多，就是不想讓他們傷害我和我母親。

網易自媒體：你舉起刀的時候，對面的人什麼反映？

於歡：他們不僅不退，反而一擁而上打我。我也警告他們別過來，但他們不聽，可能認為我不敢。

網易自媒體：有沒有想過另一種方式，不動刀，也可以解決問題？

於歡：沒有另一種方式了。

網易自媒體：手中的刀，可以理解為救命稻草嗎？

於歡：可以理解。

網易自媒體：扎了人，看到自己沾血了，當時腦子是清醒的嗎？

於歡：當時很害怕，對方還有人打電話；馬上來人，要打我，我還沒有安全感。

網易自媒體：判決書說，有人想逃，但是被你揪住衣領，你嘴裡說到「弄死你」，看出來，你當時是有恨，也很狠，是這樣嗎？

於歡：不是這個情況，這是他們串供的假話，涉黑案中這些人承認了串供。

網易自媒體：判決書中，母親蘇銀霞證言中說，「民警給我兒子要刀子，於歡說『他們出去了，我就把刀子給您。』」你在這用的是「您」？在那種情況下，為什麼用這個敬辭「您」？

於歡：對警察，一向我都尊重。遇到困難和危險，都會想到警察。

網易自媒體：被警察拿下手中刀的那一刻，當時還有恐懼嗎？

於歡：沒有什麼感覺，就是聽警察的話吧。

(因於歡尚在羈押狀態，網易自媒體請於歡辯護律師殷清利代為提問，轉述於歡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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