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科幻」,抑或「命題作文」:關於陳楸帆《荒潮》的討論
時間:2017年3月28日
地點:復旦大學光華西主樓2719室
主持人:金理
參與者:望道現當代文學班全體同學
金理:2010年夏天,復旦和哈佛聯合舉辦新世紀十年文學研討會,在那次會議上我第一次見到韓松和飛氘,當時我對他們和他們的作品完全陌生。記得飛氘在會議發言中將科幻創作的群體形容為「寂寞的伏兵」,他們已經整裝待發了,然而還是處於不受人關注的境地中,想想還挺悲壯的。去年夏天,復旦大學舉辦科幻文學工作坊,那天我因為其它的學術活動而無法趕去旁觀,但據說會場就更換了三次,因為與會和聽會的人不計其數。這兩番境遇的對照,其實也提醒今天中國當代文學的研究者,科幻已經成為無法被忽視的文類。
陳楸帆個人照(圖片來自網路)
一、「科幻現實主義」
王俊雅:簡單講一下陳楸帆這個作家的履歷。他是1981年生人,97年在《科幻世界》上發表第一篇作品,正式出道算是在2004年,從北大中文系畢業之後。12年他出版了首本短篇集《薄碼》,13年出版了他第一部也是目前唯一一部長篇《荒潮》,這部小說拿到了當年的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長篇金獎。陳楸帆不是專業寫作者,他07-08年在百度,08-13年在谷歌,13-15年又回到百度,主要是做產品營銷方面的工作。出版《荒潮》的時候他是「最世」旗下的作者,現在已經退出了,目前正在動作捕捉和人工智慧相關的創業公司當合伙人,寫作是他的副業。
《荒潮》是典型的「賽博朋克」題材科幻小說,這一類型分支興起於美國80年代的科幻新浪潮運動,主要舞台是網路空間,通常涉及到的元素包括義體、人腦上傳互聯、虛擬現實、人工智慧、網路黑客和跨國公司控制的反烏托邦等等。除了題材轉移到網路之外,這些小說在形式上也大為變革,從類型小說原來主要的單線敘事轉為多線敘事,運用大量現代文學的手法,包括拼貼、意識流、視點切換、戲仿、解構等等。由於受到嬉皮士運動的影響,賽博朋克也帶有很強的政治性,最為明顯的是對政府與權威的反叛,其他經常討論的論題也包括人的異化、人與信息技術的關係、當代人的自我身份認同、現代性的困境等等。《荒潮》很明顯受到這一類型中幾部名作的影響,包括賽博朋克創始人之一威廉吉布森《神經漫遊者》、押井守執導的動畫電影《攻殼機動隊》,保羅?巴奇加盧皮《發條女孩》的影響也是很明顯的。
從主題上我是覺得這部小說非常地「學院派」,你在裡面可以找到環保主義、女性主義、後殖民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東方化、技術反思……翻開任何一本講後現代主義的導論性質書籍,這些條目就像踩點一樣展現在你面前,我都很難想到後現代主義里有哪一個分支是這部小說里沒有提到的。這部小說想講的點非常之多,但篇幅和筆力又不足以容納如此之多的主題,就導致最後呈現出來的效果像一鍋雜燴。如果他重點挑一到兩個點深入探討,可能效果會比現在好得多。
技術上來說,《荒潮》的敘述手法和語言非常花哨,這在當時的中國科幻界也是引起了一陣小小的轟動。中國科幻界從領軍《科幻世界》創刊以來一直是以硬科幻點子型小說為主,要求技術描寫過關,科學細節經得起推敲,對文筆和描寫不怎麼在意,可以說是理科生主導的科幻。但從「80後」的年輕寫作者加入《科幻世界》寫作群以來,我的印象是整體上技術色彩淡化,人文關懷加強,更注重人物刻畫,文筆和情節更加細緻,創作主體的職業也從工程師轉移到各行各業,比較偏於文科。這一改變使得科幻小說從一小部分小眾硬核作者與讀者的自娛自樂變得大眾化、更加易於接受。中國當代科幻小說與歐美不同,沒有經過從通俗到硬核的過程,以劉慈欣、韓松為代表的主力作家主要接受的是黃金時代科幻的影響,一開始就假設讀者對科學知識和常見的科幻想像很熟悉,設置了比較高的閱讀門檻。而「80後」作者所做的,也是歐美科幻曾經經歷的,是「軟化科幻」。這個歷程從歐美科幻歷史看,主要是三條路徑:情節化、社會化與純文學化。
情節化的作品通常探討情感或人性以喚起讀者的共情心,也有一大部分是偏向故事緊張抓人的,一般而言都比較通俗,也容易導向市場和影視改編,目前是比較受歡迎的一類。社會化的作品則注重於現實問題的探討,通常是宏大敘事,現下比較常見的是反烏托邦類型。歐美有些優秀作品是引入社會科學來建構自己的世界觀以期合理穩定的,不過在中國好像還沒有看到類似的作品,反烏托邦作品也不太容易出版。純文學向則比較類似於新浪潮的延伸,從主題和手法上更加靠近當代文學,對於個人的處境等議題討論更多,也頗有人認為這一類只是披著科幻的皮。這三類發展路徑都導向一個結果,就是「近未來」。
最近幾年出版發表的「80後」作家科幻作品已經很少有看到傳統科幻的太空、遠未來、外星人、其他生物等題材了,主要都是探討近未來的人工智慧、生物技術、虛擬現實等熱點話題。近未來的優點是很明顯的,基於現有科技拓展且貼近社會現實,使得讀者理解起來更容易,更容易喚起讀者的共情感,改編難度也低。但我個人並不是特別看好這一走向,總覺得是在偷閑躲懶,缺乏讀科幻這一類型時本應有的對技術本身的驚異感。在黃金時代的遠未來科幻里我們能看到對現實的展望、對現實的逃避、對現實的反叛甚至是根本不在乎現實,他們討論人類能夠想像到的極限和不存在於現世的東西,但是近未來科幻基本就是現實,只是加了點科技佐料或者把現有的某項技術往前再推幾步(而《荒潮》在科幻方面基本就是已有科幻元素的拼貼組合,沒有什麼嶄新的東西,技術細節也是關於既有技術的小範圍擴展),歸根到底還是對於現實的關注。也不是說這就不好,就是顯得,當代人類本位主義。
陳楸帆對自己的定位是「科幻現實主義」,宣稱「科幻最大的作用是提出問題」,比較偏向社會化那一方面。在他之前,也有人宣稱過「科幻最大的作用是預測未來」,或是「科幻最大的作用是科普知識」,這些論點很快都消亡了,但也曾在當時有很大的影響。陳楸帆的想法我們看來是好理解的,「五四」知識分子式的責任感,覺得要對社會負責任,但這一論斷是不是好的,或者說有沒有必要,我個人比較質疑。現在也有人開玩笑說「科幻最大的作用是吸收熱錢」,也不是沒有道理,甚至可能更貼近眼下的現實。
金理:俊雅提到的很多信息是我此前所不了解的,對我而言形同「補課」。俊雅認為這部小說大雜燴了很多後現代的議題,不過我想就小說後半部分著力展現的小米的自我分裂而言,這種內向的自我追問,可能不同於後現代式的削減深度。小說在宏大的社會議題和小米細碎的內心聲音之間,還是維繫了某種文學性的張力。我不知道陳楸帆給自己定位為「科幻現實主義」,顯然俊雅對這種科幻寫作路線是有保留的,但是我倒是比較認可,我在想什麼是「中國式科幻」,中國的科幻應該寫什麼樣的故事?很多中國人寫的科幻其實毫無創造力,從情節、人物、意象等都是對西方的仿寫。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是說要把四書五經、唐詩宋詞等直接搬進科幻小說,堆砌這些所謂的「中國特色」很可能淪為東方主義式的展演。但是,《荒潮》讓我覺得是充分意義上的中國式科幻,它完全誕生於中國現實的土壤(城市和鄉村、發展和環保、民工潮等等都是切中關鍵、最為緊迫的中國故事),它思考問題的邏輯與歷史和當下的中國完全扭結在一起。我這裡的意思不是題材決定論,而是「中國式科幻」必須在和中國的歷史處境、現實血肉和讀者關切的持續互動中來產生。
邱繼來:這不算一部佳作。對比同年出版德國人弗蘭克的《海》,同樣關心環保等主題,但陳楸帆的作品更顯得薄弱。對我而言,這部小說有強烈的國漫既視感,「宏大敘事」作為中心卻沒有相稱的細節支持,使得「宏大敘事」顯得破碎空洞。正如金理老師所言這部小說擁有中國式的「風味」,然而我認為正是這旅遊手冊上介紹式的「風味」是這部小說細節破碎空洞的例證。更苛刻的說,這些細節的缺失,使得這部小說既不科幻,也不現實。
第二個例子則是小說的語言問題,小說角色說話的方式都是一樣的,譬如斯科特的對話就很中國化,並不符合小說對於角色的設定。透過這個角色所傳達對中美的刻板印象,小說中並沒有揭示印象和現實的區別,反而透過三條主線印證這些印象,令我覺得反感。披著經典動漫的外套,摻雜著刻板印象,浮光掠影地寫一些中國故事,更像是給都市人看的鄉野獵奇。
徐銘鴻:我個人對這部小說的印象還可以。這可能和我個人平時閱讀經歷中較少接觸科幻有關。因此我也可能沒有對科幻這一類型的特殊要求。在我個人的閱讀體驗中,這種左翼色彩較為鮮明的作品也不多見。
作者提倡的「科幻現實主義」在這部小說的中間部分執行得相對成功。而這一點執行的成功某種程度上也是故事的左翼色彩所致。在我的閱讀記憶中,第一次在長篇小說中看到較為完整的對後工業時代資本主義社會體系的控制力以及其中底層勞動者的描繪。總體來說它是一個有著強烈底層關懷和反叛意識的文本,但是受限於我們當前的社會實際和理論發展狀況,它也的確只能屬於作者本人所說的「科幻的最大作用是提出問題」的範疇。
另外的一個令我感興趣的點是故事的地理語境處理。自己最近重新精讀了影片《瘋狂的石頭》。其中對重慶的城市描繪讓整部影片具有獨特的地域風格,同時又蘊含了典型的社會意義。《荒潮》中作者也看到了城市語境的重要性,所以一方面突出硅嶼的末世廢土特徵,另一方面著眼於對不同社會階層分明的城市典型環境(包括工作場景、生活場景、宗教場景)的刻畫。
金理:小說中的地點「硅嶼」,一方面原型來自作者家鄉——廣東汕頭貴嶼;其次又「反諷」地讓我聯想起矽谷,矽谷是引領風向的高科技創新產業區,硅嶼是世界上最大的電子垃圾傾倒處;再次就像徐銘鴻所講硅嶼是一片「末世廢土」的鬼域/鬼獄,簡直不是人待的地方;最後我也想到一種「異托邦」空間,硅嶼被現實社會「包括在外」,既被權力單位所規劃轄制,但又被主流社會所排斥(用陳楸帆的話來講——「分化」——「被分化的不僅僅是功能,還有政治、經濟、文化、科技、民族、宗教、社會地位、甚至尊嚴」),兩者形成或對抗、或同謀的複雜互動(就如小說中文哥所體現的)。
孫時雨:關於俊雅所說的《荒潮》這本小說的「社會化」,我非常的認同。我也認為它不夠「科幻」,傳統的科幻小說的大型元素:AI、外星人入侵(比如BDO等等)還有時空穿梭等都沒有構成這本書的大主題。相反,作者用了特別多社會生活層面的細節,比如宗族關係、階級觀念、東西方文化差異等元素將文本填充起來。「科幻」元素停留在了「機甲」和「電子垃圾」等層面,《荒潮》沒有給我像其他優秀的科幻小說所給予的「新東西」,我覺得它是一個極度封閉的文本,一切的苦難和絕望都在「硅嶼」這座垃圾島上墜落。
關於剛剛我們所說《荒潮》的「文學化」問題,我認為作者只做到了語詞上的文學化,而在真正的「文化層面」可能只完成了一些流泛的符號。中國元素比如宗族或者巫術,以及陳開宗這個美籍華人的心理狀態的描寫都趨於刻板印象和模式化,比如在最初看到闡述宗族關係時,書里的人物在反覆表達「是為了一種自然而言團結起來的力量」,於是我就一直期待著這種描寫在後面會起到的作用,但是到小說的後半部分都沒有發現,這種「中國特色」越來越稀薄,最後只幻化成了輔助幫派鬥爭的符號。語詞方面,作者海浪滔天般的精妙技術辭彙和華美詭異的場面描寫聚攏在一起,讓讀者逃無可逃。
小說總的來說給我我一種華美的機械和技術感,衝擊力極強。但是因為文本密度真的太高了,描寫面面俱到,又不斷的進行故事閃移,這種技巧確實很難,但有些影響了閱讀的流暢感,我每讀幾段,就要喘口氣休息一下。
林俊霞:我覺得《荒潮》給人一種很強烈的錯亂感,一個是敘事角度帶來的,一個是故事情節帶來的,以及引入科幻因素帶來的。這是一本帶著社會諷刺色彩的科幻小說,「科幻現實主義」意味著科幻應該是主旋律;但是如果我們把科幻部分的內容刪去,把故事換一個科技背景,放到現代社會,以垃圾處理、城鄉問題等作為主題,似乎也可以成立。設想一下如果沒有科幻因素,落後的科技和利己的人性結合,整個故事的衝突展開與結束可能就比較流暢和呼應。但是作者將故事建立在科幻基礎上,宗族制、階層意識、環境污染等問題就和代表著先進的科技形成了巨大的落差,從而給人帶來一種巨大的錯亂感。只是不知道這種錯亂感是作者特意營造還是無意為之的。
二、小米和垃圾人
邱繼來:小說中性的描寫太過刻意,沒有扣緊敘述,反而妨礙敘事。他對宗教的想法的出現與消失也如同性的描寫,並不扣緊敘事,似乎把性和宗教場面抽離也不妨礙小說敘事的進行。
孫時雨:看著硅嶼,作者彷彿始終有意無意地提醒我們著是一個世界信徒的大熔爐。硅嶼人保留著宗族制,崇拜自己的祖先,相信巫婆。陳開宗相信上帝,遵守父母的安排不安增強現實的「義體」。並且作者時時強調,垃圾人包括小米都是泛神論者,相信萬物有靈,並時時參拜。
直到小米1出現,小說寫到:她說「要有光」,作者明確地暗示了小米1的一種「神性」。後來她確實成為了硅嶼人的「女神」,他們的信仰。文本中有一句:「一種跨越生物與機器界限的新生命,人的歷史即將結束。」但是其實它的造物主就是人,隨著終極技術成果的出現,人塑造了「神」,人也就滅亡了。這可以算是對於當下人類社會生活的一種警告與威懾吧。
《荒潮》可以說是集結了環保主題、科幻色彩、黑幫鬥毆、宗教哲學、異鄉人心理,以及可能還有一點點的女性主義,加上冷冽細緻的語言,如同能夠沖毀神經的華麗風暴,或者製作精良的電影大片,卻好像少了一些真正能給予讀者的啟發。
王俊雅:小米如果有宗教思想的話也不應該是《荒潮》後半部分小米0表現的那樣,「拯救」「人是否能成神」「僭越」是非常典型的一神教或者說基督教思想,我不是很相信一個普通的民工女孩兒會這樣考慮問題。我對潮汕文化也不怎麼了解,不過我隨便猜測,在那種宗族和神道盛行的地方,應該民間道教思想是主流吧,那麼人和神(或者說仙)之間的距離是很近的,也並不是肉身和靈魂的關係,不需要什麼精神的超脫。
我也沒當過民工,也不是山裡出身的,以我作為一個都市文明產物的想法來說,我是不太相信一個被嚴重地強姦虐待的16歲女孩兒突然獲得無比強大的力量後,會去想要不要原諒罪魁禍首。這好像有點不太符合普通人的人性。
總體感覺,《荒潮》後半程的情節有點兒傻,和前半部分的節奏對不太上,可能是太想塞在這個篇幅里寫完了。從賽博朋克那種罪惡之城風格一下子跳到好萊塢展開了,突然眾志成城,就有點好笑。
金理:可是,如果加入階級的維度來考慮,為什麼垃圾人不能集合成團結的陣營呢?如果垃圾人發現自己很可能會在某一時刻面臨小米式的悲慘遭遇,為什麼他們不能夠聯合起來?
王俊雅:垃圾人是不是能夠團結起來,我個人也是打個問號的。前文明明說了小米為了防止被強姦而剪短了頭髮,說明在垃圾人中肯定有強姦或者其他犯罪存在(實際上民工群體中的女性受到的性侵害也是很嚴重的),而且也描寫了垃圾人對同伴死亡的冷漠,後文又一下子團結起來了,就很好萊塢。
以我個人陰暗的想法來說,不太相信垃圾人會對一個無親無故的女孩兒受到上等人侵害有什麼實際行動。可能內心會有同情,但似乎不至於為了其他人而冒丟掉飯碗甚至遭到毆打謀殺的危險。現實中的農民工群體主要是以親緣或者地緣為基礎而成為一個利益群體的,但《荒潮》里的垃圾人似乎並不是如此,在這種三不管地帶也不存在什麼為了上訪而團結起來的訴求。當然也可以說是李文通過貼片給他們施加了非常強力的心理暗示,強力到足夠讓他們行動起來,那我就沒話說了,但似乎對下層團結反抗上層統治的主題略有影響。
朱沁芸:第一部林主任、斯科特和陳開宗遇到一個被機械臂鉗住腦袋的人,倒在地上掙扎,並看到「很多人向同一個方向奔去,臉上帶著興奮而又恐懼的複雜表情。」
這裡我覺得「興奮而又恐懼」,一方面「恐懼」確實表明他們有感覺到自己可能就是下一個倒在地上的人,有感覺到自己將來的黑暗未來,總有一天也會遇到悲劇;另一方面卻又「興奮」,這個場景令我一瞬間想到的是魯迅先生棄醫從文的那個契機——那些冷漠的圍觀者,他們不單懷有同情,還有將這少見的悲劇當做一起鬧劇,當做乏味生活中一段娛樂小插曲來看的興趣。
那個男子死去之後,「斯科特看著眼前的人群,看著這些垃圾人臉上那種無助、麻木、驚恐與興奮混合在一起的表情......」營造的垃圾人群體相當於曾經被魯迅先生批判過的一盤散沙自私自利的老百姓:為自己的渺小無力感到無助,在重複乏味的工作里被消磨掉所有鬥志的麻木,為自己可預見的悲慘未來而驚恐,同時為此時此刻自己不是倒在地上的人感到慶幸,因死水無波的生活被攪動起一絲有趣的漣漪而有熱鬧可以湊時的興奮......從他們的反應來看,這樣的事情應該不是第一次發生。他們已經被壓迫很久了,久到他們都忘了還可以反抗,默認自己是「垃圾人」而默默工作。不公正的待遇已經積久成厚冰,在這個地方這些人已經幾乎捐棄完了所有希望。
事實上,遇到殘酷的待遇的不僅是小米,至少還有李文的妹妹。而這一段強姦案沒有得到公開,沒有得到重視。警方抹掉了那段視頻,「這是他們習慣處理危機的方式」。多少次他們都是這麼做的。而垃圾人,還是個人管個人地生活著。
但是這些自私的、習慣了淫威的人們,在李文一封地下傳單之後變得極其有凝聚力。當然也可以說小米恰好處在累積的憤怒傾瀉的臨界點上,但是總有沒有銜接好以至於民眾心理轉變太迅速,好像是點了開關一般。小米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垃圾女孩,更多的人可能根本不認識她。他們確實可能會憤怒,但是我以為此前工作生涯中積累起來的對上級本能的恐懼和畏縮沒那麼容易因為一起新的悲劇全盤扭轉過來,立即團結成一個新的陣營。而且,即使是垃圾人之間,我想也不會完全平等,完全可以交心。也許最開始跟著李文的幾個年輕人確實有著一樣的想法,但是那麼多垃圾人要團結起來真的這樣容易嗎?比如三個家族之間有摩擦,那麼三個家族手下的垃圾人之間真的沒有任何黨派之見嗎?我以為作者多少有些理想化。
此外還有關於老族長的部分,文中有特意描寫陳開宗對族長與想像的不同而感到的驚訝。在於族長的談話中穿插了陳開宗於小米的回憶,並通過夕陽等環境描寫渲染出一種神秘的氛圍,在其中引出關於海灘的過去。老族長看起來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大BOSS,他也憂心著硅嶼的未來,包括抽籤,包括說「長城不可能一次建成」,都給我感覺他有一套自己的辦法來建設、改善硅嶼的未來。我一直等著陳家的動作,卻未料老族長在全文中唯一的作用似乎就是引出韓愈和海灘的一段故事,此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陳家、羅家、林家既分三家,但家族血脈之間的矛盾並不突出,或者說,和垃圾人與硅嶼人的衝突互相衝淡了,就像既要描寫同鄉人之間的矛盾又要描寫外鄉人與同鄉人的矛盾,所以著力點很分散的感覺。
款冬組織也是一樣,出場的時候很氣派,好像是又一個幕後操縱者,即將要在硅嶼時局裡做一番什麼事業。可是似乎它的出現也就是為了引出鈴木晴川的故事一般,到最後這個組織都很神秘,搞不清楚它的脈絡,它究竟想做什麼。我感覺作品前期的很多伏筆到了後半部分就被放棄掉了,雖然一開始以為這些有些刻意的描寫肯定在後續會有特殊的作用和表現,但是到了後續卻發現它們並沒有伏筆的作用。
所以我覺得作品的結尾很有些突兀,過於戛然而止了,很多事情都沒有交代清楚。硅嶼的未來究竟怎麼樣了?很顯然美國人的計劃也不是硅嶼最好的出路,而三大家族似乎都沒有給出什麼新的選擇。垃圾人救了硅嶼人,但是他們之間的關係究竟起了什麼樣的變化,結尾也沒有給出答案。就像一位學姐說的,這不過是個開放式的,「一切才剛剛開始」式的結局。
鄭嘉慧:《荒潮》這本書還是有優點的。可能是因為我家鄉在廣東,書中與宗族、神婆相關的內容在我看來寫得真實自然、毫不做作。是極有中國色彩的元素。相比於書中其他帶有歐美科幻元素的內容,這是一大亮點。
再說說書中的人物刻畫。每個人本應是不同,擁有各自的性格特點,會做出不同的選擇,說出不同的話。但在讀的過程中,給我的印象卻是通過不同人的嘴巴講同一個人的話。作者缺乏對人物細緻的刻畫,只停留在表層,通過陳述他們做過什麼事、是怎樣的人來交代不同人物的設定。但他們背後的價值觀是相同的,未免有些單一。
《荒潮》封面
三、影響源和「命題作文」
王俊雅:之前提到賽博朋克是嬉皮士運動的產物,嬉皮士運動在賽博朋克中留下的印跡還有大量的東方元素與迷幻藥物的普遍使用,具體到作品來說,這些創作者經常會把舞台設置在香港九龍寨城,以營造一種混亂、黑暗、充滿罪惡和潛規則的氣氛,迷幻藥物則讓作品中充滿不明所以的幻覺描寫與跳躍敘事,填塞進去大量的色彩和意象(實際上新浪潮作者大部分都接觸過LSD或其他致幻劑,甚至有嚴重的藥物成癮者)。《荒潮》的文風和他所受到的作品的影響是有關的,我可能會說這部小說中大部分純文學讀者覺得難懂的部分都是科幻讀者熟悉的科幻元素的拼貼,沒有什麼新東西。
邱繼來:這部小說的原創性的確有可疑之處,其中大多數涉及到科幻的情景,都有主流次文化的漫畫、小說題材能夠考察出出處。而所謂「華麗」的表達則流於表面,並不足以推進敘事,也不足以描述場景,更類似於逃避於刻畫現實的舉動。
徐銘鴻:整個故事在反「好萊塢文化商品」的思想下並沒有逃開「好萊塢套路」。多線敘事平衡了不同人物的視角權重,符合「群像」式描摹的追求。與底層意識、左翼精神結合,可以說的確是部分地掙脫了個人英雄主義的框架。然而回到開頭結尾我們就會發現:第一,故事的愛情線索竟依然是在一個英雄救美的框架內進行的;第二,最終的災難拯救場面雖然是由底層發起的,但這種突如其來的群眾風向改變以及社會互助的圖景的確是有美式政治正確的光芒;第三,網狀的敘事方式(尤其是結尾)的增強的正是好萊塢式「最後一分鐘營救」的直感。
另一個問題是人物心理邏輯上的混亂,這一點與嫻熟的敘事視角切換非常不匹配。個別人物的情緒轉換頗為生硬,缺乏足夠的鋪墊。除了剛才其他同學所說的幾個例子,我個人閱讀時還期待著李文的角色向黑暗面轉化。但是最終並沒有更深入。「款冬組織」的存在也缺乏足夠的意義支撐。其他問題比如,作品中有非常多作者的議論插入,比較干擾閱讀體驗,等等。
王俊雅:之前講到科幻的三條路徑,情節化導向市場和觀眾,社會化和純文學化則更加針對科幻獎項的評委。科幻至今仍是小眾文學,是否能夠得獎,對於一個作者的前途來說是相當重要的,所以也不能責怪他們「命題作文」。就我的觀察來看,美國最重要的兩個科幻獎項,星雲獎和雨果獎,星雲獎還稍微好點,雨果獎這兩年被國人關注很多,因為有很多華裔或者中國人得獎,這個獎近幾年的得獎作品基本上就是美式政治正確的集合體:異國色彩、少數族裔、女性主義、人文關懷、LGBT、ABC成長心路、對東方集權的抨擊,有個近幾年很活躍的美籍華裔科幻作家叫劉宇昆,他幾乎每年都得獎,不管是原創還是翻譯,基本都包含這些元素,可以說他是準確把握了雨果獎評委的口味了。
中國這邊的科幻獎最大的也是兩個,一個是《科幻世界》主辦的銀河獎,另一個就是《荒潮》拿到的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雖然這兩個獎彼此觀點有齟齬,但大方向還是比較一致,主要是宏大敘事、不推動情節發展的技術描寫、情節有逆轉、易於改編IP之類,不是特別關心個人性。
陳楸帆給我的印象就是特別國際化,他和劉宇昆關係很好,也參加很多國際的科幻活動,他的短篇作品已經被翻譯成多國語言,好像很多國家的譯者在向本國介紹中國科幻的時候首先考慮的就是他的作品。所以有同學說《荒潮》是外國人看中國的刻板印象,我覺得沒問題啊,人家就是面對歐美國家獎項評委讀者定點投放,要符合他們的口味才能拿獎嘛。雖然很遺憾《荒潮》因為是長篇所以沒有被翻譯,但思路上沒什麼問題,如果你讀起來覺得像怪奇馬戲團展覽,那美國人就想看這個,也沒什麼辦法。
邱繼來:聽了你的敘述,的確不禁令人認同「定點投放」的嫌疑。小說人物塑造卻很薄弱,以羅家的大boss(羅錦城)而言,不符合黑道的常理。
王俊雅:中國科幻在《三體》火了之後的這幾年像雨後的狗尿苔一樣瘋長,原來有多被忽視現在就有多被重視,資本像流水一樣湧進來,主要是買改編IP,稿費也沒漲多少。目前主要是電影行業買了大量的IP,因為類型小說里科幻是能夠容納最多熱錢的文類,也有話題性。他們甚至買了很多我覺得根本不可能改編成正常電影的小說,非常奇怪。現在電影都還沒拍出來,不知道製作會怎麼樣,但我覺得以中國目前的影視業水平來說似乎還沒有成熟到能夠處理好科幻題材,尤其是宏大敘事。遊戲的改編倒沒聽說有什麼起色,但好像科幻作家改行去給遊戲公司做策劃和設定的不少,也是個辦法。不知道這波浪頭過去之後科幻行業會怎麼樣,還能剩下什麼,說不定會好點,也說不定就都改行了,說不準。
金老師前面講中國科幻的中國性,我覺得其他人不說,韓松倒是一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科幻作家,恐怕很難在世界其他地方找到第二個跟他類似的作家了。包括反諷性的大國崛起心理、怪奇的場景與人性描寫、對於官方語言的把握和玩弄,他的中國特色不是基於什麼東方文化元素,而是基於對現有政權、現實和人性的熟悉和審視。就這麼說吧,韓松的作品雖然瘋,但是瘋也是瘋得中國特色;而且我也覺得韓松是中國科幻中最接近國際的人。不過以我個人的趣味,我喜歡的科幻作家是比較輕質的,幻想和趣味比較強,潘海天非常好,「80後」里梁清散和陳茜也挺不錯的。梁清散這個作家有意思在他是「專業作家業餘學者」,有好幾部小說都是晚清背景的,恐怕這輩子可能得不了獎,但是很有趣。
本期編輯:林誠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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