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城記：烏鎮

讀城記：烏鎮

文/郭林麗

我是從蘇州到的烏鎮。看過了蘇州的園林，來到江南的小鎮。穿越了城市的繁華，來到寧靜的鄉野。車窗上是散落的雨滴，潺湲的畫面，在如夢似幻的煙雨中，在白霧茫茫的大地上，汽車一路遠去，恰似那逝去的江南。

到達客棧，已是日暮時分。斜陽脈脈，晚風輕揚。房間里是古樸的木桌和青墨色的窗欞，窗外是青瓦白牆的布景，高大的玉蘭花樹和翠綠的紫藤蘿葉掩映窗前。客居於此，恰有幾分「客子光陰詩卷里」的味道。

一、烏鎮薔薇

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

客棧門前便是小河，河兩岸小樓林立，影入池間。河邊有遊船碼頭，雨後遊人尚少，舟子正在整理纜繩，把小舟系成一排。雖是五月天氣，我卻想起劉過詞中「柳下系船猶未穩，能幾日，又中秋」的句子來。一架薔薇盛開在河岸，小舟輕劃，臨水照花，漣漪處處，似水年華。

《似水年華》中英寫到：有一個我曾經深深魅惑過的男子，他儒雅、雍容地站在橋上，對我說：「不管人事怎麼變遷，烏鎮永遠是烏鎮，在這江南水鄉最美的一隅，那麼溫潤，如黃昏的一簾幽夢，又如晨光中一支搖曳的薔薇。」五月的烏鎮，正是薔薇花開的時節。舟行碧波上，人在畫中游。遊人穿過薔薇花叢，穿過小橋流水，穿過鬱鬱蔥蔥的綠樹，穿過煙水迷離的江南。

雨後的薔薇，帶著疏疏落落的雨滴，清清澄澄，晶瑩透澈，帶著歲月清冷的氣息。開過的花朵帶有一種別緻的真情，顏色深深淺淺，香氣紛紛紜紜。薔薇帶雨，她帶著詩意，生長著玲瓏，每一層花瓣都是一卷詩篇，是在水一方的蒹葭，是倚門回首的青梅，是暮倚修竹的佳人。而這江南的碧水，如玉般溫潤，是謙謙君子，是青青子衿。清風吹來，枝葉扶疏，光影斑駁，亦有開過的花瓣落在河面上。落花有意，河水亦有情。

而在雨中綻放的薔薇，花瓣層層疊疊，錯落有致，一如江南女子曲曲折折的春雨心事。又如江南雨巷皺摺的紙傘，幽幽怨怨，撐開便是一段誓言；又像一把精緻的摺扇，清清秀秀，拆開便是滿懷心事。我也終於明白，清真之詞，為何心憐薔薇。「我見猶憐」，今日方知。

薔薇葉芊蔚青青，也沾滿了雨滴，「綠葉何其翠，拭去眼中淚」，我不禁想起芭蕉到奈良招提寺拜謁鑒真時寫下的句子來。我正看得出神，舟子過來說：「小姑娘，這邊的花開得很美吧，可以乘船到別處去看看啊，現在的烏鎮啊，是最美的時候，到處都是薔薇，橋那邊還有更多更美的呢。在船上和岸邊看到的風景也是不一樣的呢。」我驚訝於舟子對美的感悟，更欽佩他身在此中仍能獲得美的愉悅，這實在是平凡而真切的幸福。

漸漸地，來了些許遊人，舟子解下纜繩，撐船而去。透過扶疏的薔薇花叢，我看著他們流動地穿越在這唯美的畫卷中，我卻只能將這瞬間的美好定格在相機徒勞的鏡頭裡。翻閱照片的時候，我不禁想起「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的唐詩來。

落英紛紛，流水潺潺，萬物如此安靜、祥和，偌大的烏鎮，彷彿清曠得只剩下一花、一舟、一橋、一人。我也終於體會到王維在《青溪》詩中的心境：「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舟子已經遠去，看花人也不再來。我看著微風吹動暮色掩映下的小舟，那是孤獨的搖曳。

「岩下維舟不忍去，青溪流水暮潺潺」，是唐詩宋詞里的烏鎮啊，每一幀畫面都是一頁清麗的詩篇。

河岸是青石板砌成的石階，粉白色的薔薇花瓣落在青墨色的石板上，有一種沉靜的優雅，亦有凝重的悲哀。江南小家碧玉的溫柔，跌落進青石歲月的沉澱。「青山憔悴卿憐我，紅粉飄零我憶卿」，大概，就是這樣的相遇相知了。

五月的烏鎮，正是江南好風景；五月的薔薇，花開時節正逢君。

我彷彿又回到了《似水年華》里的烏鎮。是啊，不管人事怎麼變遷，烏鎮永遠是烏鎮，在這江南水鄉最美的一隅，那麼溫潤，如黃昏的一簾幽夢，又如晨光中一支搖曳的薔薇。

二、烏鎮夜雨

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

暮色四合，河燈亮起來了。溫柔燈光的倒影，跌落進江南多情的詩意里。晚風輕拂，夜色朦朧，一切都顯得那麼安靜。憑欄獨坐，我彷彿聽見河燈一點點亮起來的聲音，聽見河岸的花瓣一點點拆開的聲音，聽見天色一點點暗下來的聲音。

五月的江南，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里柔情。閑步河邊，暗夜看沿河泛舟，水聲、船槳聲、舟子和遊人的談笑聲，都融化在悠悠的碧水裡。漣漪到處，攪碎了滿池河燈，點亮一方瀲灧的夢境。我也隨著小舟一起穿行，穿過古老的窄街，穿過長長的游廊，穿過滿是青苔的歲月，穿過前世今生的相約。

每次到江南，都會下雨。烏鎮也是，突然地下起雨來了。雖然沒有帶傘，但我還是非常欣喜。聽過了拙政園、留園的雨聲，聽過了臨江路、長亭外的雨聲，聽過了西塘小樓的雨聲，但我依然很想聽聽烏鎮的夜雨。一路激動地尋覓，終於在一家臨河的店鋪坐下了，邊吃飯，邊聽雨聲，等雨停。

吃過晚飯，雨還未停，於是獨立欄邊，客窗聽雨。淅淅瀝瀝的雨聲，滴落在五月的江南。陸遊寫「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烏鎮的一夜春雨，明朝是否也會有賣杏花的人呢？暮春的江南，杏花早已開過，賣花聲也再難聽到了。我不禁想起蔣捷的詞來：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少年聽雨歌樓上」，讀來字字輕緩、悠揚，我彷彿看見詩人年少時翩躚的徘徊。而我很快，也不再是少年，能抱著詩意的心去聽雨的時光還會有多少呢？

想起讀書時代山城的春雨，我們枕著雨聲入眠，夢裡落了一地的黃桷樹葉，層層疊疊；清晨又見它煥發出春天的生機，青翠欲滴。校園裡，煙雨中的杜鵑花隨風搖曳，到處都是沁人的梔子花香。那時的我，覺得「清明」和「端午」真是春天裡最好聽的名字。記得有一次春季學期考試的時候，早早地就做完了語文試卷，窗外大雨傾盆，我聽著驟然的雨聲，疏狂的雷聲，感到無比愜意、安閑。同學們寫字的聲音，翻閱試卷的聲音，都融化在這自然的音律里，融化在春天般的少年時光里。

雨越下越大，河裡的小舟大都靠岸歇息了，只有一兩隻烏篷船在孤獨地搖曳。隔窗望去，遠處煙雨蒙蒙，河岸楊柳堆煙。槳聲燈影里的烏鎮，漸漸消失在這一川煙雨中。夜深了，煙雨凄迷中踏著濕漉漉的青石板路回家，一路沿著屋檐，經過水戲台的時候，看著雨滴順著屋檐落下來，在燈光下，是一串串流動的晶瑩。我不禁駐足看了許久。我感到無比的愜意和滿足，感到一種平靜而喜悅的幸福，是啊，是雨碎江南，是杏花春雨的江南，是煙雨蒙蒙的江南。

三、烏鎮清晨

夢入江南煙水路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我想起晏幾道的詞來，這次的我，又會遇見什麼江南風景呢？

清晨五點起床，趁晨光之熹微，一個人漫步在清曠的小鎮。天色尚早，街燈未熄，古老的明清建築在夜雨後漸漸清晰，青瓦、木紋、窗頁的轉軸，都在蜿蜒的明暗中悄然顯現。我想起中學時代讀到的句子：「斑駁的青灰色像清晨的殘夢，交錯的雙橋堅緻而蒼老，沒有比這個圖像更能概括江南小鎮的了，而又沒有比這樣的江南小鎮更能象徵故鄉的了。」是啊，這樣的小鎮，是夢中的江南，它寧靜而溫婉，詩意又端莊。

天色漸明，小鎮漸醒。清晨的微光灑落在空曠的庭院中，我走出院子，四下空寂無人。天空是如墨色的幽藍，如古老的青瓦石街一樣，分不清夜色與晨昏的夢境。這是烏鎮的底色，它沉穩而莊嚴。我一路走過，隨著光線的明亮，街燈由深沉的暗紅色逐漸變成淺淺的橙色，再變成淡淡的明黃色。

天漸漸亮起來了。我走過河邊，看清晨的光線在水面上泛起層層漣漪；走過小橋，看堅忍的青石沉醉在一灣碧水裡。我走過烏鎮的龍形田，五月的江南，油菜花已經開過，現在已經結滿綠綠的油菜籽了。細細長長的豆角綿綿地生長著，我彷彿看見春天熱烈的新生和秋天豐收的喜悅。遠處是一帶竹林籬舍，正是歸去來兮的好地方。我在田邊遇到一位正在晨跑的老奶奶，我真想歡快地跟她說聲「早上好」，因為我實在是太愉悅了。我想留住這美好的時光，聽著李健的《feeling good 》，這實在是一個太美好的清晨。

天色漸漸明朗，遠處的天空已是一片湛藍。天際處先是一線白雲，漸漸地，化作一縷輕煙散開，一縷縷白雲飛逝，如層層波浪在碧海中泛開，恰似清風吹動江南的詩卷。我看見河邊的蘆葦，蒹葭蒼蒼；河畔的垂柳，楊柳依依，都是《詩經》般的畫面。

天色愈發明亮了，藍天、白雲、青瓦、白牆，一切都在澄澈的蜿蜒中顯現。暗夜靜謐的幻夢，終於在這一刻拆開。我也終於看到《似水年華》里的風景，看到在晨光中一枝枝搖曳的薔薇。

沿著小巷漫步，經過一家臨街的茶坊，尚未開門，門前貼著福字和對聯。茶坊門口的小巷和石牆，整整齊齊地生長著爬山虎，翠綠的葉子覆蓋了整個巷門，彷彿是植物用歲月織就的軒窗，窗下是整潔的木桌和長凳，小小的茶坊也如同精緻的蘇州園林一般，走進去，便是遊園，亦會驚夢。我想和你一起，靜靜地坐在這裡，一起喝茶，感受著萬物靜默如謎的美好。

「像早晨一樣清白」，我想起海桑的詩句。那一定，是烏鎮的早晨。

四、世事一場大夢，夢中是江南

這是我第三次來到江南，也是第三次來到江南小鎮。「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是木瀆印象；「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是西塘舊夢。最後才來到烏鎮，因為我也曾有過隱約的擔憂。我擔憂我和別人一樣，看到的是一個喧囂的、嘈雜的、商業化的烏鎮。可是我沒有。我所遇見的烏鎮，依然是一個詩意的江南水鄉。畢竟，世界只在你眼中。只有進入你眼中的，契合你心靈的，才是你所遇見的美好景色。

所見即所愛。你的世界，就是美的。

我亦感到惆悵和傷感。江南更像是我心靈的故鄉，夢中的江南，它寧靜溫婉，詩意端莊。可是而今，江南文化也漸漸變成清晨的殘夢，它變得虛無、破碎，古典的、文化的、詩意的江南正在消逝，而一個商業的、平凡的、世俗的江南正在出現。我感到落寞和悵惘。

願江南永遠留在我們的心田。

世事一場大夢，夢中是江南。

作者 ：郭林麗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2015級古代文學專業研究生。

欄目主持：謝琰

謝琰，文學博士，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講師，章黃國學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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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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