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羅洲的儀式：內在力量是否能夠抵制伐木、保護家園、點燃希望

儀式的意義並非關於土地紛爭、到底誰擁有這片土地，而是關於我們所有人——叢林的守護者。並不是我們選擇成為叢林的守護人，而是叢林選擇了我們。或是說是這兒的河流選擇了我們，是大河流經之處，依靠河水為生的人們選擇了我們。這是在很久以前，在我們祖先的時代就定下的契約。

文 | Jane Brunette, 圖 | Philip Jacobson

緣起

我在巴厘島的一次作家論壇上碰巧遇見了Ruwi，他是達雅克族人（Dayak）的養子，熟知穆阿拉泰（Muara Tae）地區的一切。達雅克人祖先的叢林正受困於棕櫚油開採。當時作家們質問他：「你覺得這一切又該怨誰呢？」他的回答是：「這並不是政府或是棕櫚油開採公司的錯，而是我們人類內心貪婪所致，我們總是想要更多的舒適與更多新事物。」那時，我就覺得，他是我要找的人。

婆羅洲原本茂密的叢林

在我的一生中，我都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我是一個流亡者，我本應屬於祖先古老的叢林之中，而不是現代社會。我的外婆是威斯康辛中部Menominee部落原住民，在她的年代，族人就已經失去了絕大多數土地，僅有一小塊森林，文化也在很大程度上被同化了。我外婆就是受害者，10歲時被強行安排到寄宿學校，迫使她遠離自己的族人，從而無法傳承文化。在學校里，任何一個說族人語言的小孩都會被狠狠懲罰。我父親的祖輩則是在戰爭期間從德國阿爾薩斯的一個小村莊移居美國的，他們的土地和Menominee人一樣被剝奪了。我也是由此認為，流離失所的痛苦，對任何人都會造成很深的傷害，是否是部落原住民並不是關鍵。毫無疑問，我內心深處對於叢林砍伐、失去土地，從而造成文化流失很有觸動，也是源於我祖輩們的創傷。對我來說，一切都離我很近，我也在這種悲傷絕望的氛圍中成長。

叢林中特有的果實，是當地人晚餐的首選食材

多年以來Ruwi都是一個行動主義者，他也因此受到過許多迫害。他出生於爪哇中部一個普通家庭，在自然的擁抱中長大，大學時代學習農業，也是在那時首次探險叢林並與當地達雅克人結下友誼。與原住民越發深入的情感使他成為達雅克人的養子，也令他多次參與抵制伐木等開採計劃。2012年，他被授予拉蒙·麥格塞塞（Ramon Magsaysay）獎，相當於亞洲的諾貝爾獎。但對他來說，獎章不過是空皇冠。他用儘力氣想要保護的叢林依然在飛速消失。他來到作家論壇的原因，是希望可以帶領一些工業社會的人，讓他們親眼看一看達雅克族人古老的土地，讓他們親自與原住民有所接觸，以此讓人們感受到一種內心聯繫，從而喚起一些希望。他問滿滿一屋子作家，有誰願意幫忙，建立起工業社會與原住民之間的橋樑。

婆羅洲叢林砍伐現象嚴重

我覺得，這句話就是對我說的。

那次論壇結束後不久，我給Ruwi寫了長信。我希望幫助他和達雅克部落。我對他的出現十分感激，他對叢林和叢林守護者，也就是達雅克人所付出的一切都深深感染著我。這正是我想要做的事。然而，他卻認為自己是一個失敗者，這讓我十分難過，也由此更希望助他一臂之力。或許，我們珠聯璧合能夠為達雅克部落找到一條出路，而不是讓這個世界再多一個有關受害者的絕望故事。

當時，我對於到底要怎麼做完全沒有思路，但我想要放手一搏。

我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面對面是在巴厘島，儘管絕望在先，但這次對話充滿希望。一方面，我們為彼此能夠達成的共識和內心連接而感動，另一方面，他也告訴我一個信息，在達雅克部落群中，一個名叫Benuaq的部落正在討論是否要放棄屬於他們的最後一小塊古老叢林遷至他處。這些人絕望之至，認為無計可施，無人在意。或許這就是現狀，但我還是想讓他們知道，至少，至少我在意。就算他們離開也絕不會是一件無人問津之事，那將會是一件被見證、被記錄、有人為其難過的事。於是我幾乎不假思索的對Ruwi說，「我們一同去一次婆羅洲吧。」對於這個突兀的決定，他當即同意。

達雅克村中傳統儀式

8個星期後，我們在巴理巴板（Balikpapan）機場找到一輛計程車，驅車11個小時來到穆阿拉泰叢林深處。這裡已經稱不上是叢林了，最近又有大批樹木被砍掉。沒人在意部族人的意見和處境，儘管他們自古老時代就生活在這兒了。Ruwi是部落首領Asuy和Layain家的養子，他們給予Ruwi無私的愛也是打動我的一方面。如今，我們這些人被連繫到一起，我們友誼的出發點也是聽起來虛無縹緲的情感紐帶，要一起去做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事：拋卻絕望，從而保護這片僅剩的叢林。

在Ruwi翻譯的幫助下，我們坐在Asuy廚房的木桌邊聊了起來。我了解到，這裡的部族長老認為，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起誓儀式」才是拯救叢林的唯一希望。在這場儀式中，部族中搖搖欲墜的信仰能夠在祖先的幫助下重新獲得力量與平衡。

整個儀式為期64天，來自5個村子的1000名原住民都要在場，同時也需要政府官員和棕櫚油公司的人來到這裡，他們認為，想要在這場偉大儀式中獲得祖先的幫助，就需要將所有與這叢林生死健康有關的人都召喚到一起。

原住民站在原本屬於自己的土地上

關注環保事態的人都知道，印尼是全球第六大溫室氣體排放國，叢林中的衝突毫不亞於亞馬遜。叢林之災不是達雅克人和他們的土地的災難，而且關係到地球生命本身。「我們與外界有接觸，知道發生在穆阿拉泰的悲劇在全世界都有發生。」Asuy說。

生活在都市中的我們或許根本不知道達雅克人或是穆阿拉泰的任何一個村莊，更遑論我們和他們之間的聯繫。在大篇幅的環保報道中，我們能輕易知道一個道理：雨林是地球之肺。除此以外，我們可能並不了解的是，我們使用的電子產品需要許多礦物資源，正是為了這些東西，開採公司才進駐部落直接從他們的地底下開採。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我們所有人都應該參與到這場儀式中來，我們都是有關人士。

許多達雅克部落藏在叢林深處，在以前需要坐幾天船才能抵達

最終，我和Ruwi合力通過眾籌的方式籌措1萬6千美元來支持儀式的舉行，以此也帶來大量的人力保證64天的儀式不受干擾。

簡·布魯奈特描述的儀式開場

我們抵達那晚時，儀式已經開始了，正在進行被稱作為「Tinak Torugk」的最後一部分，這也是開場階段儀式的組成部分之一。通知特定的祖先和地球守護之靈，日後將有更大的儀式舉行，祈求他們的護佑。人們圍坐在Asuy家最大的屋子裡，這裡也是「祭壇」的設立之地，當地語稱為Belian Longan，是神聖活動的中心。祭壇需要有「壇」，因此稱Belian Longen為祭壇並不貼切，實際上，它類似於屋中之屋，由竹子圍起來，在它的天花板上掛著一束束捆紮好的，用於祭祀、獻祭的自然之物，另一些則擺放在製作精美的器物，包括瓦罐、織品、盤子或是聖器之中，放在地上。

儀式所用雕像

儀式由薩滿吟唱開始。伴隨著他的歌聲，女人們開始穿戴自己的儀式著裝，將它們套在普通的T恤外。當擊鼓聲和傳統加麥蘭的節奏越發平穩，趨於醉眠時，人們排成一行，手上拿著獻祭物品，跳起了簡單、放鬆的舞步，一邊也敲著手中物件，這聲音成了音樂的一部分。他們朝房間盡頭的一個籃子移動，在籃子里放些東西，接著愉快地笑著把一些糯米塗抹在其他人身上。有些人跑來也將糯米飯塗到我們這些圍觀者的額頭、臉頰或是手臂上。一位長老解釋說塗抹糯米意味著洗滌與凈身，就像人們有時會重新粉刷屋子一樣。

儀式進行中，人們圍繞屋子轉著，象徵前往一處處聖地

用「象徵」這個詞可能有些不妥當，在許多人看來，「象徵的」即是不真實的，也就可以說，這趟旅程或是這些地方並不真實存在。但對達雅克人來說，在夢境中、記憶中或是想像中所存在的無常畫面都是實相。事實上，這場儀式的關鍵也在於拉緊意念中的和可見的世界之間的關係，拉緊神明與物質之間的關係，由此雙方才能平衡彼此。儀式中使用的物件，充滿寓意地與神靈溝通的舉動，這些都是通往另一境界的語言，也就是夢境之語，這麼做能夠讓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相融合。是重新築起一個空間，將內在與外在世界同時注入其中使其成為一個整體。這場儀式的目的之一也是為了實現一個大夢：現代社會人、原住民以及叢林都能夠共存。

Singko是族中的長老之一，他也告訴我，音樂是帶領我們通向另一境界的工具，就像人們坐船才能渡河。

剛剛完成一部分儀式的Sinkgo長老

音樂停止後，女人們就脫下自己的儀式服裝，恢復一副街頭扮相。把準備好的食物盛放在小碗中大家傳遞分食：蔗糖包子、在營火上燒制而成的竹筒糯米飯、鹹魚干，還有咖啡和茶。大家融洽地呆在一塊兒，分享著一切，叫人感到快樂。隨後，一些人退到外屋，在地板上小睡，另一些則回家去了。薩滿睡在Belian Longan之中。

我參加儀式的那些天，這樣的流程每天都會重複。清晨時分，由薩滿的吟唱和鼓聲開啟一天。他唱著經文、祈禱詞以及部落故事。女人們準備食物，男人們則去森林中收集木柴以及其他當天所需的獻祭品。搭建日後將用到的儀式場所、製作物件也是男人的工作。這番部落中忙碌的場景充滿活力，井然有序、令人放鬆。他們的工作會被吃飯打斷，食物包括米飯、魚、肉雜湯和番薯。工作會持續到太陽高升、氣溫太高時，然後，他們會一直休息到日頭西斜。直到傍晚前，來訪者都絡繹不絕，這些人也會在Belian Longan接受糯米的洗禮。晚上氣溫降低後，真正密集的儀式活動才開場。

在Tinak Torugk儀式之後，是Aarank Tunau儀式階段，它的凈化之意更明確。儀式舞蹈與Tinak Torugk相類似，但人們在跳舞時會拿一捆捆木屑製成的、類似熒光棒的東西。這是他們在凈化大地，也去除由上一階段儀式中可能在聖地留下的負面之氣。

Asuy站在巨大的古樹旁，如今這些樹木都面臨被砍伐的危險

一般情況下，Aarank Tunau儀式會持續4天時間，達雅克人在這些天里加強與神明、人與地點之間的關係。然而由於此時情況緊急，達雅克薩滿懇請祖先允許縮短這個過程，直接進入Pesengket儀式階段，進行一次花瓣浴。然後，是Lamaak Lehua儀式，它也是為Nalin Tauten，豬之慶典做準備的。那時，許多臨近村落的原住民都會受邀來到這裡。

達雅克人的起誓儀式所包含的細枝末節之複雜令人瞠目，同時也非常有序。由前一階段儀式引領後一階段，環環相扣，豬之慶典之後是3天的禁食期。有時族人需要請問祖先是否能夠進行下一場。即便是對於傳統達雅克人來說，起誓儀式也絕非尋常，這可說是族人的救命稻草，是他們在無解的危難時刻所做之事，是滿懷希望的絕望之咒。

儀式持續64天的概念也與廣義理解的不同。儀式包括64個聖日，在儀式開場後穿插著的為後一階段做準備的日子就不包括在內，也就是說，整場儀式遠不止64天時間。我本人參與了14個聖日。

原住民記錄的儀式最後階段

婆羅洲巴理巴板機場懸掛著部落儀式的宣傳牌：「歡迎。來拯救我。」

有時候我在想，當人們來到我們緊鑼密鼓準備著、有序展開著儀式的部落中，他們的心情是否會像一位盜賊在漆黑的深夜中找到一處燈火通明、歡聲笑語傳得老遠的大屋子一樣。我也想用盜賊來比喻一切有負面影響的人事物或是邪惡神明。

儘管原住民身著現代服飾，他們依然依賴叢林河流而生

原住民即將宣示，祖先們都被請來了，婆羅洲的這場儀式即將抵達高潮，開始走向尾聲。

儘管沒有任何企業代表前來，但還是有些官方人士出面，表示自己會為保護這片叢林盡一份力。也有村落儘管受到邀請卻沒有前來，叫人失望。

獲得祖先准許後，水牛節也按計劃舉行，它是儀式的高潮部分，部落中充滿了忙碌和節日氣氛，彷彿永遠都有很多快樂的事要做。儀式場所也是人們聚會、表演、遊戲之地。盛宴上大約有700人。我吃到了人生中最好吃的豬肉。

兩河交匯處是聖地，最重要的儀式也在這裡舉行

真正前往叢林深處參加起誓儀式的人要少得多，這是一場嚴肅的儀式，地點在兩河交匯之處。左邊的河流貌似清澈，但已經被化學用劑污染，另一條則因棕櫚油廠而滿是污泥。

起誓儀式是為了提醒眾人：「一切並不是關於土地紛爭，到底誰擁有這片土地，而是關於我們所有人——叢林的守護者。要記得，並不是我們選擇成為叢林的守護人，而是叢林選擇了我們。或者說是這兒的河流選擇了我們，是大河流經之處，依靠河水為生的人們選擇了我們。這是在很久以前，在我們祖先的時代就定下的契約。」

我能清晰地看到Asuy此時已從絕望轉為容光煥發，甚至可以說周身都閃著光芒，他看起來更高大了。儘管整個儀式和準備的過程繁雜、強度大、時間又長，他們不得不在儀式場所紮營度過一整個月。Asuy的太太Laiyan也毫無倦容，他們的兒子Masrani則想寫一本有關這次儀式的書，詳細記錄整個過程，儀式細節、吟誦唱詞、符咒、器物等。

往叢林深處走去的Asuy

我覺得Asuy和Masrani在儀式全部結束後進入了一個長久緊繃狀態後的完全放鬆狀態。我離開他們時，他們的神態是飄忽的——心神彷彿處在另一境界。最後一場起誓儀式結束後，原住民很少有人說話。或許是因為大家都累了，也可能，是因為都進入了一個更高的精神狀態，一切無需多言。不管怎麼說，還是有一些人表達了對來訪者和支持者的謝意。Pak Kilo說：「請不要走得太遠、離開太久，讓我們太過想念你們。」

儀式的最後階段是8天禁食期。在這段時間內，達雅克人會呆在臨時搭建起來的儀式舉行地，不見任何客人或來訪者，停止工作，也不能砍伐樹木或是宰殺動物。

此後，族人清理了場地，將一切恢復原貌。新的時代也由此展開。

現狀

儀式結束後不久，Masrani協助父親Asuy，很快成為部落發言人。他的大學學歷以及他與工業世界的接觸使之成為部落希望。

Masrani和他的部落獲得2015年聯合國開發計劃署赤道獎，表彰他們在保育方面的成就，Asuy在巴黎聯合國氣候峰會上代為接受了這個獎項。

印度尼西亞叢林紛爭是個極為複雜的問題，部落與部落之間的態度也有著極大區別，甚至因此產生衝突。最近，他們的危機再次升級，詳情可點擊閱讀Mongabay的報道: http://t.cn/RtO9u6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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