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相造乎水

4月19日，是穀雨後第三天。

那天細雨密，萍始生，鳴鳩拂其羽，戴勝降於桑。

屋外空地上，我和珊珊打著傘，等著即將駕車到來的劉振中老師。拉莫趁著開門機會，也遛出屋外，在附近的草叢裡痴痴嗅著，不放過任何一種它會喜歡的氣味。

儘管與山腳僅距離4公里，雨霧還是遮擋了整個屋後的山體，空氣里瀰漫著青草和泥土混合的芳香氣息。

5分鐘後，雨幕中出現了老師的車。已從散人口中聽聞劉振中老師多次，而這一次，他從自己西安北郊的住處驅車五十公里，造訪我在終南山下的小屋。

「支支，你好！」 他穿著黑白襯衫配牛仔褲，沒有蓄鬚也不像其他藝術家那樣扎辮子。他從駕駛位跳下來，帶著明顯的甘肅口音向我問好。

「老師好！」 我給他打傘，幾乎要踮起腳，他示意說不用，「這雨不算什麼。」

落座後，我在主位泡茶，先生表達了對後輩的關心：「丫頭，你現在以什麼為生？」

無論誰要到達遠方，都得先應付眼前的苟且，我知道先生在為我擔心。

「寫新聞吖！」 我答。

「收入有保障吧？」

「恩！」我默許的點了點頭，在文字難以變現的今天，想起經營自媒體已經半年，收益也還可觀。

「那就好！我有很多作家朋友，有的究其一生就寫了一部書，三十幾年的成果，版權才賣了3000。」

在座各位不禁唏噓......。

略作寒暄後，先生便開始作畫。

安靜的能量，是數千年前齊國方士們開啟和傳承的，後來與佛教闡事融合，成為一種文化。先生作畫的神情，是對定力最好的解答--人只有在安靜下來的狀態，才能讓內心的力量一點點積聚滋生......猶如沙坑滋水，在渙漫無聲間充盈。

筆墨紙和顏料備好後，先生開始構圖用墨，一開始，生宣上出現了幾點紅，寥寥幾筆後，一隻雄赳赳的公雞便躍然紙上。鋒濃轉淡時，三尾鯉魚在雄雞左側穿池而養給，相造乎於水。

西方的畫作講究構圖，而國畫則同樣講究位置的經營，畫家用形式化的語言，來表現自己的構思。並在限定的平面空間內，對視覺形象進行最能體現主題和表現畫家即時情感的最佳組合。

從他構圖用墨始，我便開始在腦海尋找著畫中的「古意」，中國文化中那種清虛、澄澈的詩意和天人合一的宇宙觀。

在這幅國畫的設計中，先生建立了一種信息建築的思維模式，讓平面的國畫作用於人的視覺，觸動人的感官，並以「莊子筆下的雞和魚」的理念為圭臬，凸現了自然萬物在「自由狀態」下的極致涵義。

而所有與造型有關的要素，都在這個過程里，在經受了感性與理性雙重維度的檢證，最終被還原到它們共同的起點。

在先生看來，僅僅是依靠畫畫的才能謀生並不是成為一個好畫家的充分理由，一個真正的畫家，應該更能展現設計這一概念。而先生對設計的思考已遠遠超出了技術層面，而是圍繞審美觀點的傳達這一藝術的本質功能，以充滿自省的精神在深化和重構自己的審美意識。在他看來，作畫不是一種技能，而是捕捉事物本質的感覺能力和洞察能力。所以，他時刻保持著對社會的敏感度和生活的徹查，為了畫好雞，在雞舍旁邊一住就是一年半載。為了能畫好紫藤，在雲南採風一呆就是好幾個月。

正是以這樣的「匠心」，先生在我的陋室、於數分鐘內，現場創作出了靈氣滿盈的小雞，「決起而飛，將翱將翔」的小雀，在河之洲的小鴨和「仙衣染得天邊碧，翩然飛上翠瓊簪」的牽牛花。

理解一個人身上每一要素的來源，才能引導出內心真正的文章。事後一周，我從南郊趕去北郊，探訪了劉振中先生那個被稱為「閑人」的畫室，也得知了他命運多舛的生平。

1958年11月，劉振中先生生於一個幹部家庭。1977年，趕上最後一次上山下鄉，在漢城鄉朱宏堡村勞作一年；高考恢復後第二年，他考上了西安師範學院，並在西安美術協會主席辦的封閉式美術培訓學校研習半年，此後便和美術結下不解之緣。

上圖，最後一排左七就是劉振中老師；第一排，左五位是西安國畫院原院長王西京老師，八九動亂後，范仲淹玄玄孫范曾出走，他便成為中國仕女畫大家第一人；而第六位，戴帽子的是原西安美院院長劉文西，他創立了黃土畫派，第五套人民幣上，100元人民幣面上的毛澤東頭像就出自劉老之手。

畢業後已是1981年，劉振中被分配到西安市硅酸鹽廠工會，主要做職工文化培訓和文體活動專員；兩年後，硅酸鹽廠破產，進入市企業化工機械廠後這家企業不幸又解體。隨後，他去過西安咖啡廠、西安潤滑機械廠，不料這兩家企業隨著改制先後倒閉，他就在一次次的失業中被現實的苟且輪迴洗禮著，但未曾扔下筆、放棄過畫畫的念頭，在最艱難的時期里，他以賣畫為生，老伴幫著裱畫，支撐整個家庭度過最艱難的時期。

他也曾感嘆命運不公，但畫畫仍是漿果里的核，人的外在被生活的濃漿淹沒，但藝術之心不會消失。他對於這個世界的態度是坦誠的，無論生活有多苟且，他仍將自己的根深深扎進大地，汲取審美養分，從鋼鐵中咂摸出泉水的味道來。

劉振中老師的代表作品，多次被《中華魂》、《古國丹青畫卷》等收載。2010年，其長卷作品《百花競艷圖》在上海世博會上參展，引起海內外的廣泛關注和高度讚揚。

我們每個人，內心都被那麼多命題纏繞。皮囊滋生出的，際遇給予的，和他人關係構成的......而我們都是在努力和這些命題相處，並希望獲得幸福，而劉振中老師就是這樣的人。

生宣走筆，鋒濃轉淡......列子，御風而行，先生為運筆而生。

註：「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 出自《莊子.內篇.大宗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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