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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尚書》學的偏失與創穫

宋代《尚書》學的偏失與創穫



《尚書》是我國第一部歷史資料彙編,由漢至唐,為其作註疏者便層出不窮。到了宋代,學風大變,解經述經也呈現出了新的景象。宋儒以己意論《書》,臆斷文義、妄測古字,隨意刪改經文,使《尚書》文本面目全非。更有甚者,以庄老、象數等旁門小技推演《書經》,引經學至虛無,實為解《書》之歧路也。當然,宋代學者闡釋《書經》亦有許多創穫之處。他們將《尚書》視作求心之書,明聖王之志、救失道人心,充分凸顯了人的情感意識與主體精神。除此,宋儒又借《尚書》匯聚大量史料,並將其應用於現實生活之中。此搜羅輯佚之功、經世致用之學,為後繼學人提供了便利,同時也指明了方向,其功勛自不可磨滅。這些,均為宋代《尚書》學研究的特點,當並存而論之。

《尚書》是中國最古老的歷史文獻,天下治政之大經大法皆載此書。正如唐劉知幾所言:「夫《尚書》者,七經之冠冕,百氏之襟袖。凡學者必先精此書,次覽群籍。」自漢武帝設立五經博士後,解《書》授《書》便成為一種風氣,延續至今。然而,不同的時代,對於《書經》的詮釋也各有不同。漢唐經師大多以訓詁、輯補、校證為主,如孔穎達《尚書正義》便是依照舊聞、訓解字詞、考證名物,其原則則為疏不破注、以古為尊。


此種學風,到了宋代卻發生了陡轉。楊東蒓先生曾言:「經學至宋慶曆間(1041—1048)而一變,慶曆以前,多尊章句註疏之學,至劉敞作《七經小傳》及王安石作《三經新義》,才以己意改經,與前此諸儒之說立異。」宋代學者力排經師舊說,以自我為法、以心悟為妙、以義理為宗。如孫復去傳注,歐陽修刪疏文,吳棫、朱熹、趙汝談疑《書經》文本,劉敞、王柏、龔鼎臣肆意刪削改《書》,等等。此皆空前絕後之舉,令人詫異驚恐卻又不知所措。陳寅恪先生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曆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然而,此種烈風暴雨式的學術風氣,對於世人最大的幫助與啟示又是什麼呢?以解經方法與經典功用為依據,宋代《尚書》學的特點,可從以下兩個方面來進行分析。


一、迷誤與偏失


《尚書》言辭古奧、佶屈聱牙,非從文字、音韻、訓詁入手,難尋其門徑也。文通字順之後,明先王之道,見聖賢之心,於現實有所裨益,此解《書》之正途也。然而,宋代《尚書》學的研究卻走向了歧路,其偏失之處,可從以下三個方面窺見一斑。

首先,以己意解《書》。宋儒大多拋棄訓詁、橫生議論,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憑藉一己之念肆意妄說、臆斷文意。如北宋劉敞,便是這樣一位學者。其解《益稷》篇「鳥獸蹌蹌」四字時,竟說:「古者制樂,或法於鳥,或法於獸」,可見其穿鑿附會之甚。其所作《七經小傳》,於其它六經也莫不如此,正如《四庫全書簡明目錄》所言:「宋人說經,毅然自異於先儒,實自敞始,遂開一代之風氣。」再如南宋金履祥,亦能臆斷文意、由性發揮。其在《尚書表注·呂刑》中說:「經傳引此篇多作『甫刑』,蓋呂國一名『甫』,猶『邾』之為『鄒』也」;在《金滕》篇中更是大膽地說到:「此篇除祝詞外,皆非周公作,《序》文誤。」以經傳之「甫刑」,推「呂國」名「甫國」;無任何確鑿證據,言《金滕》非周公所作,可謂空疎臆斷,純是求新求異,非說經本事。除臆斷文意外,以己意解經的學者們還常常妄測古字,尚奇尚怪。如劉敞認為《皋陶謨》篇「愿而恭」當作「願而荼」;《無逸》篇「此厥不聽」當作「此厥不德」。金履祥亦在《甘誓》篇言:「『甘誓』古文作『甘』,『扈』古文作『嶼』」。當然,妄測古字的真正代表卻並非他二人,而是南宋薛季宣。其作《書古文訓》一書,全篇皆用所謂「古文」撰寫,奇譎怪誕,古奧難懂,令人咂舌。我們可試列其中一段與原文對比:


粵乩古,帝曰放勳,欽明彣恖安安,允龔攘,炗亖,亐丄丅。


——《書古文訓·書·》


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勛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於上下。


——《尚書·虞書·堯典》

如此怪文奇字,滿書皆是。《欽定四庫全書總目》稱:「季宣此本,以古文筆畫改為今體,奇形怪態,不可辨識,較篆書之本尤為駭俗,其訓義亦無甚發明。」況且薛氏並未用證據考訂本字,如此妄測下去,經文面目全非,疑惑後生,為害不淺。而以己意解《書》的極致,還得說是改經亂經、肆意刪補、毀壞經文。如賀成大《古洪範》便是如此,其「以為《洪範》自『三八政』以下,紊亂無次,因援朱子《大學》分經傳之例,每疇以禹之言為《經》,以箕子之言為《傳》。如五行,『一曰水』至『五曰土』,此禹之《經》也。『水曰潤下』至『稼穡作甘』,此箕子之《傳》也……顛倒錯亂,純出臆斷,而自以為古《洪範》。自伏生以後,傳授歷歷可考,何處有此古本乎?」然其與王柏之《書疑》相較,則又不足為怪也。王柏,南宋金華人,字會之,號魯齋,可稱《書經》史上的杜撰宗師。其所作《書疑》便是出於疑遍全經的目的,任意移易補綴經文。其懷疑經義時,便說:「堯之朝,相與吁咈者,四岳之外,放齊而已,共工、驩兜、鯀而已,則堯七十載之天下,它何人與之共治邪?略不聞一姓名於四人之外,又何其希闊寂寥如此之甚乎?」其懷疑經文次序時,又說:「堯典之後,當此《禹貢》。《禹貢》之書,文勢開闔,法度森嚴。一句之中,各有紀律;一篇之內,綱領粲然。《堯典》是敘舜一代之始終,《禹貢》是敘禹一事之始終。」於是他就以錯簡為由,開始了顛倒竄亂經典的步伐。我們亦可舉一小段與原文進行比照:


粵若稽古,皋陶曰:「允迪厥德,謨明弼諧。」曰:「慎厥身,修思永。惇敘九族,庶明勵翼,邇可遠在茲。」禹曰:「俞,如何?」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


——《書疑·皋陶謨》


曰若稽古皋陶,曰:「允迪厥德,謨明弼諧。」禹曰:「俞,如何?」皋陶曰:「都!慎厥身修,思永。惇敘九族,庶明勵翼,邇可遠,在茲。」禹拜昌言曰:「俞!」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


——《尚書·皋陶謨》

類似這樣的移易錯亂,在《書疑》中不勝枚舉,如《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所言:「《堯典》、《皋陶謨》、《說命》、《武成》、《洪範》、《多士》、《多方》、《立政》八篇,純以意為易置,一概托之於錯簡……其為師心杜撰,竄亂聖經,已不辨而可知矣。」臆斷文意、妄測古字、篡改經文,是以己意解《書》的具體表現。司馬光言:「循守註疏者,謂之腐儒。穿鑿臆說者,謂之精義。」觀溫公此語,當時宋儒說經之風略可窺知矣。詮釋經典,本以訓詁為基,以義理為用。此種己意解經之法,自然迷失正途,可謂宋代《尚書》學最大的偏失。


其次,以庄老釋《書》。庄老之學,指向虛無,實於經義無益。然因其多與《尚書》相關聯,故宋人往往取而釋經。如《尚書·旅獒》篇言:「不矜細行,終累大德。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而《老子·六十四》章亦云:「九層之台,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尚書》多言堯、舜、禹禪讓之德,莊子便常常借三王之事演說寓言,如《天地》、《讓王》、《知北游》等,皆屬此類。宋儒利用庄老之學闡釋經典,君臣治政的實用價值就會有所削減,此又一迷途也。如袁燮在《絜齋家塾書鈔·舜典》中所說:「玄,有妙意。老氏曰:『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庄老言語雖差,然畢竟下一『玄』字,亦是聖人神妙不可測處,於堯言俊徳,於舜言玄徳,一也。」此依庄老釋「玄」意,必與孔門用心相悖。此種釋《書》現象,集中體現在庄老世界的三個關鍵詞之上,即無為、不爭與養生。錢時《融堂書解》言:「舜五十年之規模,都定於命官。一日之頃,自後只考課黜陟而已,無他事也。舜恭己無為而治,其是之謂歟?」胡士行《尚書詳解》亦曰:「物付物,事付事,各得其所,垂拱無為天下自治。唐虞之治,恍然若存於千載之下也。」此皆言堯、舜治天下,即是無為也。然若真心無為,何須為帝?又何必為建官選賢勞心費神、謹懼不安?堯、舜乃明君聖主,他二人之所以千百年來為世人尊敬,正是由於其能關心國事、體恤下民的緣故,何可冠之以「無為」二字乎?《老子·二十二》章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宋儒據此釋《書》,亦非正軌。如陳經《尚書詳解》曰:「吾有矜伐之心,則夫人亦皆有爭功爭能之心。以吾之不矜不伐,而起天下之不矜不伐,則是能與功也,天下不以歸禹,而歸誰哉?」又夏僎《尚書詳解》亦曰:「蓋矜與伐,皆是以我之所長誇耀於人也。我既不誇耀於彼,彼與我初不相涉,宜其不與我爭也。」彷彿虞舜、大禹諸王皆不爭不伐,便輕而易舉獲得了天下。實則不然,堯、舜、禹三王雖無爭勝矜誇之心,但卻有力爭護佑下民之志。他們胸懷天下,牽掛黎民,與庄老之「不爭」,絕不相類,切不可混為一談。《莊子·養生主》曰:「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宋代學人亦用此種學說闡釋《書經》,如:


正德以正其心,利用厚生以養其生。養其生亦所以正其心,所謂日用飲食徧為爾德也。


——《胡氏尚書詳解》

蓋使吾身立於無蔽之地,如人之養生然,關節脈理必欲其無所凝滯,一節不通,則身受其病矣。


——《陳氏尚書詳解》


養生先正心,脈理無凝滯,直取莊周之意說《書經》,離孔門聖賢之道越來越遠,真非儒者說經本事。經學,是研究儒家經典之學。《尚書》載先王之言、聖人之意,只為安社稷、利民生,何可用庄老之無為、不爭、養生等語對其進行闡釋?如此這般,豈不毀亂聖經,蠱惑人心也?毫無疑問,此又是宋儒解《書》的一大偏失。


最後,以象數演《書》。《左傳·僖公十五年》曰:「龜,象也;筮,數也。物生而後有象,象而後有滋,滋而後有數。」簡言之,象即卦象,數即爻數。漢代學者用陰陽讖緯之說詮釋《易經》,如京房、孟喜、焦延壽等,皆是如此。自北宋邵雍創立先天象數學後,又以河圖、洛書演說《周易》,更加脫離現實。《易經》重在推天道以明人事,而非以象數小道迷誤大經要旨。同樣,《書經》亦然。張舜徽《四庫提要敘講疏》言:「《洪範》以五事配庶征,本經文所有。伏生《大傳》以下,逮京房、劉向諸人,遽以陰陽災異附會其文。宋以來解《洪範》者,又比合河圖、洛書以辨其同異。」此皆方術小技,非解經之正途也。如趙善湘《洪範統一》所言:「貌、言、視、聽,人之四象也。歲、月、日、星辰,天時之四象也。水、雨、肅,皆坎之象也。火、暘、乂,皆離之象也。木、燠、晢,皆震之象也。金、寒、謀,皆兌之象也。土、風、聖,則行乎四象之中,坤承乎乾之象也。」萬事萬物皆以象言,一切存在盡為太極、兩儀、四象、八卦所生。如此解釋《尚書·洪範》,箕子之道豈可傳乎?宋人言象不離數,對於《洪範》之文,更是如此。如胡瑗便是這樣詮釋「五行」的:


一曰水,五曰土,何也?此以生數、成數言之也。天一生水,地二生火,天三生木,地四生金,天五生土,此其生數也。地六成水,天七成火,地八成木,天九成金,地十成土,陰陽各有匹偶,而數得成焉,謂之成數。故五行始於水,終之於土,是其義也。


——《洪範口義》


《洪範》一篇,乃古來聖帝明王治政之大法,其要在人君正直,臣民守法,上德下行,天下大治。豈可專註於說象演數,而忽視聖人之本心也。此種解《書》方法,到蔡沈之手,算是達到了它的頂峰。蔡沈,字仲默,號九峰,南宋建陽人。錢基博先生說:「宋儒蔡沈撰《洪範皇極內外篇》五卷,遠出《易·乾鑿度》,近宗《皇極經世》,又與劉向不同。劉向借五行而演禨祥,蔡沈衍九疇以明數術。」如蔡氏在《洪範皇極內篇原序》中所說:「體天地之撰者,《易》之象。紀天地之撰者,《范》之數。數者始於一,象者成於二。一者奇,二者偶也。奇者,數之所以行。偶者,象之所以立。故二四而八,八者,八卦之象也。三三而九,九者,九疇之數也。由是重之,八八而六十四,六十四而四千九十六,而象備矣。九九而八十一,八十一而六千五百六十一,而數周矣。」聖人之書,成為演算方術,實在荒唐。蔡沈借《易》之貌演《書》之文,仿八八六十四卦擬九九八十一疇。支離轇轕,附會穿鑿,實太玄之支流,非解經之正道也。此種象數說經之法,開演《范》一派之端,流毒深遠。如明錢一本《范衍》、熊宗立《洪範九疇數解》,清陶成《皇極數鈔》、秦錫淳《演極圖說》,朝鮮禹汝楙《洪範羽翼》、李徽逸、李玄逸《洪範衍義》等,皆屬此類。


以己意妄斷古史,借庄老推闡經義,依象數演繹《洪範》,這些均是宋儒解《書》之法,不得不令後學警誡。《尚書》難讀,以訓詁導之;經義難曉,以義理明之,豈可如此敗亂聖經?此乃宋代《尚書》學的迷誤與偏失,毋庸置疑。


二、建構與創穫


宋人說《書》,除偏失之處外,自有其獨特的方法與見解。北宋理學突起,五子(周敦頤、程頤、程顥、張載、邵雍)依據理氣述經,講求仁義,宣揚道統。至朱熹集其大成,發明《禹謨》「人心、道心」之旨,居敬窮理,拯救世人。與之對立的陸子象山,以「六經皆我註腳」看待經典,攝萬有於一心,開心學解經一派。故而宋代《尚書》學的創穫之處亦不可小覷,我們可從以下三個方面來對其進行分析。


其一,《尚書》成為求心之書。任何經典,不從心悟,怎能透徹理解?蔡沈《書集傳序》有言:「二帝三王之治本於道,二帝三王之道本於心,得其心則道與治固可得而言矣。後世人主有志於二帝三王之治,不可不求其道,有志於二帝三王之道,不可不求其心,求心之要,舍是書何以哉?」而呂祖謙《增修東萊書說》則說:「《書》者,堯、舜、禹、湯、文、武、臯、夔、稷、契、伊尹、周公之精神心術盡寓於中。觀《書》者,不求其心之所在,何以見《書》之精微。欲求古人之心,必先盡吾心,讀是書之綱領也。」蔡、呂二人都認為《書經》乃求心之書,然卻指向不同。蔡以此書志於二帝三王之治,呂則欲求古心,先盡吾心,這便演化出聖心與本心不同的兩派。聖心自是要宣揚道統,以仁義禮智信來挽救失道人心。如《朱子語類·書》中所言:「唐虞三代事,浩大闊遠,何處測度?不若求聖人之心。如堯,則考其所以治民;舜,則考其所以事君。且如《湯誓》,湯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熟讀豈不見湯之心?」此堯、舜、湯心,在朱熹看來,皆為仁義禮智之道心,與天理相諧。依此心法,則可去人慾也。同樣,蔡沈在《書集傳·皋陶謨》中亦曰:「天人一理,通達無間。民心所存,即天理之所在,而吾心之敬,是又合天民而一之者也。」此一「敬」字,即道心修行之法。《尚書》開篇「欽明文思安安」,以「欽」字領《書》,可見「敬」之地位何等重要。朱子《中庸章句序》言:「子思子憂道學之失其傳而作也,蓋自上古聖神繼天立極,而道統之傳有自來矣。」程朱學者之所以均以「理」解《書》,就是要承傳這個道統,宣揚聖王之心。家齊、國治、天下平,無不以正心誠意為本。以聖心解《書》,是宋代理學家向聖賢看齊的獨具匠心的建構,著實不凡。而象山派解《書》的代表,則是楊簡、袁燮、陳大猷等一批學者。他們均習陸子心學,原情原性,重本重真。如袁燮《絜齋家塾書鈔》所言:「學問大旨在明本心。吾之本心,即古聖之心、即天地之心、即天下萬世之心。彼昏不知,如醉如夢,一日豁然清明洞徹。聖人即我,我即聖人。」可見,只要明心見性,光複本心,用真情實感體會《書》意,則人人皆可成聖也。此派人物,學識皆出自陸九淵,故發明本心,重視人情,是其共通之處。如楊簡純用人心釋《書》,其在《康誥》篇中曾言:「得罪非其本心,雖辜罪至於極,是則不可殺時是也,以上皆原情定罪。」罪非出於本心,依情可赦,充分顯示聖人善良仁愛的特點。陳大猷《尚書集傳或問·堯典》篇言:「心之精神是謂聖。蓋心者,神明之宗也。所以具萬理、靈萬物、應萬事,是為斯道之統也。故天地廣矣,而此心包乎天地。鬼神幽矣,而此心通乎鬼神。八極至藐,此心倏然而可游。萬里至遠,此心俄然而可到。斂之不盈,握舒之彌六合,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此天下之至神也。」真可說是,將《尚書》求心之質推向了頂點。心為天下之至神,只要吾心向善,本心求敬,則瞬間成一聖人也。此派重視個人主體精神與內在的道德修養,為解讀《尚書》開一新途也。但無論是聖心派,還是本心派,均以《書經》為求心之書。他們使聖統道統得以接續,使主體精神得以彰顯,可見其於經學史所做之貢獻,非同一般。這是宋儒《尚書》學的最大創穫之處,也是歷史上的第一次,絕無僅有。


其二,借《尚書》匯聚豐富史料。宋人解《書》不單只靠義理,亦收集古人與時人種種觀點,故具有彙集與輯佚的功勞。如史浩在《尚書講義》中便收集了大量的古人言語以說《尚書》,其在《大禹謨》中說:「道降而有徳,非降也,道之見於事業也,是故謂之徳。蓋道無對也,孔子所謂『巍巍乎』,顔子所謂『卓爾』,孟子所謂『躍如』也。」同樣,在《甘誓》中其又引《祭義》、《閟宮》、《孟子》、《莊子》等先秦典籍敘《書》,可謂樸質嚴謹、資料翔實。而三山黃倫則薈萃時人諸說以釋《書經》,收集之功確實不小。其在《尚書精義·舜典》篇中言:「荊公曰:『玄徳,亦俊徳也。』無垢曰:『舜,重華,即放勛也,勛則有功而可見,華則有文而可觀。』張氏曰:『夫天下無二道,聖人無兩心,又況舜之於堯以帝繼帝。』陳氏曰:『堯有光華之徳,舜亦有光華之徳,以舜之光華合堯之光華,故曰重華協於帝。』」可見,當時名家解《書》之語,許多都被黃氏收入囊中。正如《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所言:「其書薈萃諸說,依經臚載,不加論斷,間有同異,亦兩存之。其所徵引,自漢迄宋,亦極賅博。惟編次不以時代,每條皆首列張九成之說……其他如楊氏繪、顧氏臨、周氏范、李氏定、司馬氏光、張氏沂、上官氏公裕、王氏日休、王氏當、黃氏君愈、顏氏復、胡氏伸、王氏安石、王氏雱、張氏綱、孔氏武仲、孔氏文仲、陳氏鵬飛、孫氏覺、朱氏震、蘇氏洵、吳氏孜、朱氏正太、蘇氏子才等當時著述,並已散佚,遺章剩句,猶得存什一於是編。」可見其裒輯之勤、采撮之繁,非一般書籍可比。除匯聚諸家解《書》之語外,宋儒亦收集大量史事,依史論《書》。如林之奇釋《大禹謨》「罔違道以干百姓之譽,罔咈百姓以從己之欲」時所言:「班孟堅曰:『秦燔《詩》、《書》以立私議,王莽誦六經以文奸言,同歸殊途,俱用滅亡。』蓋若秦者,是所謂『咈百姓以從己之欲』者也。若王莽者,是所謂『違道以干百姓之譽』者也。雖其所為不同,而其所以致亂亡之道則一也。」又如呂祖謙釋「不役耳目,百度惟貞」時所言:「百度安得而貞貞者,虛心無物之謂也,隋煬帝役於聲樂,心止在於聲樂。漢武帝役於宮室,心止在於宮室,其它無不懈弛。人君者,萬化之本原也。」以史事分析經典,以後事證經文,乃趙岐解《孟子》之法,其中自有許多可取之處。匯聚古今諸說,收集罕見史事,為後繼學人研究《書經》存留了許多珍貴的資料,可說是功德無量、造福後人也,此亦可稱得上宋人解《書》的一大創穫了。


其三,將《尚書》化為致用之學。漢人說《書》釋「堯典」二字竟用十萬言語,龐雜繁瑣、事倍功半。宋人汲取漢唐之教訓,變空談為實踐。陳澧《東塾讀書記》曰:「聖人刪定《尚書》,存盛治之文以為法,存衰弊之文以為鑒。」若不將《書經》用在現實社會之中,學其書又有何用?如王安石《書經新義》,純為變法而寫,其實用價值可見一斑。鄭伯熊著《鄭敷文書說》,只為科舉而作,功利傾向亦十分明顯。此類學者,不空言義理,不汩於俗學,解經重在實際,說《書》亦旨在為現世服務。如蘇軾解「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時所言:「人心,眾人之心也,喜怒哀樂之類是也。道心,本心也,能生喜怒哀樂者也。安危生於喜怒,治亂寄於哀樂。是心之發,有動天地、傷陰陽之和者,亦可謂危矣。」以喜怒看社會之安危,以哀樂明國家之治亂。借《書》傳心、以經明道、據古諷今,可謂東坡之良苦用心也。又如黃度《尚書說·胤征》篇所言:「正百官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四方。太康亡國,固以百官廢。修輔常憲,誅羲和、正朝廷百官,使體統皆正,斯有以臨制天下。」可見,他們並非就經說經,而是以《書》中經文為支點,輻射到君王、百官、朝廷、天下等各個方面。言經世立教、談治亂興亡,是他們解《書》的一大特點。此種體察萬民、關心國家的寬大胸懷,是宋人釋《書》的最大境界。雖與宋代內憂外患的國情密切相關,亦是其獨特之創穫,絕不可輕視。


以《書經》明道求心,借《尚書》匯聚諸說,將經典用於實踐,此皆為解經之正途,元明清諸儒亦不能異說也。讀《書》在於用誠篤之心明聖賢之道,積累豐富的知識去為社會做貢獻,此是宋人之建構與創穫,非一般陋儒可比。


小 結


《尚書》是群經中最難解讀的一部,依訓詁通其文字,借義理暢其經義,明先王之道,體聖人之心,正心誠意,修己治人,最終將其運用於齊家治國平天下之中,乃解《書》之正路也。


宋代《尚書》學的研究有其偏失之處,亦有不少創穫。他們標新立異、疑經改經、己意說經,甚至利用庄老、象數演繹《書經》,可謂迷失方向、誤入歧途也。但其又能接續道統、求心求聖,將情、境、事、理渾融,經世立教、借古諷今,又可說是非同凡響的建構與創穫。這些,共同構成了宋代《尚書》學豐富卻獨有的特色,真乃史學史上一道絢麗的彩虹,永不凋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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