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孤女潘玉良:從妓妾到一代畫魂
文:木木(微信公號讀史專欄作家)
民國六大新女性畫家中,其他五位方君璧、關紫蘭、蔡威廉、丘堤與孫多慈,要麼出身名門望族,要麼出身富貴之家,要麼出身書香門第,只有潘玉良,命運最為曲折、傳奇,也是其中最努力、最有成就的一位。
她的故事,自然也少不了被演繹,被流傳,鞏俐、李嘉欣、趙薇等人都曾經扮演過潘玉良。
揚州姑娘陳秀清一歲喪父八歲喪母,成了孤兒,被舅舅收養。
十四歲時,陳秀清被把錢財看得比親情還重要的舅舅賣給了蕪湖城裡的妓院,成了一名雛妓,改名張玉良。
倔強的張玉良不甘受辱,一次次逃跑被抓回,一次次毀容被阻止,一次次上吊被救下,折騰了將近四年,還是不肯接客,但是也沒能逃離魔窟。
直到十八歲這一年,三十歲的海關監督、同盟會會員潘贊化來蕪湖上任,蕪湖當地政府及工商各界同仁舉行盛宴,為新任監督接風洗塵。
這樣的飯局上,自然少不了助興的姑娘,蕪湖商會會長安排了張玉良彈琵琶唱曲子。
張玉良唱的是南宋女詞人、營妓嚴蕊的《卜運算元》: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去。
或許是出於憐憫,或許是出於感動,潘贊化被張玉良的歌聲打動,細心詢問她詞句來歷,張玉良說:「大人,我沒念過書。」
潘贊化連嘆:可惜,可惜。
宴席散後,蕪湖商會會長將張玉良送到潘贊化居住的地方,去伺候潘贊化。
潘贊化拒絕了會長的美意,只是提出:請張玉良次日陪自己看看蕪湖風景。
張玉良暗自慶幸又躲過了一劫,但是回到妓院自然又免不了一頓打罵,她已經習慣了,也麻木了。
第二天,張玉良奉命陪同潘贊化出遊,知識淵博又平易近人的潘贊化反過來當起了導遊,給張玉良細細講起了蕪湖各個名勝古迹的歷史和典故。
那是張玉良被賣到蕪湖四年來,度過的最輕鬆、最愉快的一天,那一天里,她不是低賤的妓女,是一個被溫和地、平等地對待的普通女子。
張玉良早已麻木的心靈泛起了一絲漣漪,有溫情,有感動,所以,當潘贊化吩咐車夫送她回妓院時,她跪在地上不肯起來:求大人留下我吧。
這一次,她是自願的,心甘情願的。
潘贊化扶起了張玉良,張玉良一邊哭一邊一口氣把自己知道的都說了出來:我知道我只是一個誘餌,會長和乾媽他們是想拿我來釣大人您上鉤。如果您上鉤了,留下了我,他們就會趁機跟您討價還價,給他們貨物過關行方便;您若不肯,他們就會以您狎妓不務關務,敗壞您的名聲。
潘贊化點頭:那我如果不上鉤呢?
張玉良說:他們會打我,折磨我。
潘贊化不無憐憫地看著張玉良: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張玉良說:我知道大人您是正派人,您和他們不一樣,我不想害您,可是,我也不想再回到那個地方去了……
潘贊化留下了張玉良,還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了她,自己睡到了書房去了。
但是在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眼裡,潘贊化這是上鉤了,想到這一層,張玉良更為感動。
接下來的日子裡,潘贊化把張玉良當做了女學生,自己當起了教書先生,教她識字。
張玉良很好學,也很聰明,學得很快。
相處時間越長,潘贊化越是不忍心看著一個這麼好的女孩再回到妓院那種地方,加上那些以為他已經上鉤的人果然要求他在關稅上讓步。
潘贊化提出要為張玉良贖身並送她回老家揚州。
張玉良哭著說:我不回揚州,回到揚州我也是孤身一人,我願意留在大人身邊,作個傭人,終生侍奉大人。
潘府是不缺傭人的,張玉良的心思,潘贊化怎麼會不明白,她這是想嫁給自己。
就這樣,潘贊化替張玉良贖了身,並娶了她做二房,證婚人是陳獨秀,張玉良改名潘玉良,完成了從雛妓到小妾的命運更換。
接下來,潘玉良的命運繼續轉折,她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妾,而是從小妾變成了女畫家:
成婚四年後,潘贊化將潘玉良送去了上海,開始師從洪野學畫畫,潘玉良在繪畫上表現出了驚人的敏銳和少有的接受能力。
第二年,潘玉良考入當時的中國高等藝術學府:上海美術專門學校,師從王濟遠、朱屺瞻學畫。
據說因為她的妓女出身和小妾身份,原本考試成績很好的她並沒有被錄取,是洪野的一番陳詞打動了劉海粟校長,潘玉良才被錄取的。
三年後,聽從劉海粟校長的建議,潘玉良考入法國里昂「中法大學」,後又以素描成績優異考入里昂國立美術專門學校,師從德卡教授學畫。
兩年後,潘玉良考入巴黎國立美術學院,師從達仰、西蒙學畫,她的中國同學有徐悲鴻,邱代明等人。
再兩年後,潘玉良離開了法國,來到了藝術之都羅馬,以第一名的成績獲羅馬獎學金,進入了義大利羅馬國立美術學院,成為東方考入該學院第一人,師從康洛馬蒂學畫,凡義大利有美術展,潘玉良的作品都會入選。
三年後,潘玉良油畫專業畢業,正式考入了瓊斯教授所授課的雕塑班,成了高級學術權威瓊斯教授的免費學生。
不免費也不行啊,當時國內正在動蕩,潘贊化已經失去了官職,沒有辦法繼續給潘玉良寄錢,而政府的留學津貼,少得可憐不說還老是拖欠。
那時候,很多去了歐洲的中國留學生都是靠借錢和典當維持著學業,餓肚子是常事,甚至有時為了省錢,每天晚上起來讀書的,這樣就不用吃飯了。
潘玉良也是這樣,堅持著自己的學業,有一天,她剛在課堂上餓暈過去,突然得知自己的油畫《裸女》獲得了義大利國際美術展覽會金獎,獎金五千里爾,這筆獎金真是雪中送炭啊。
臨近畢業時,潘玉良偶遇遊歷歐洲的劉海粟校長,異國他鄉遇故人,兩個人都感慨萬千,劉海粟當即給潘玉良寫了聘書,聘任她任上海美專繪畫研究室主任兼導師。
結束八年留歐生活,潘玉良回國了,終於與潘贊化團聚。
兩個月後,王濟遠為潘玉良在上海舉辦的「中國第一個女西畫家畫展」開幕了,兩百多建作品,震動了中國畫壇。
潘玉良任上海美術專門學校西畫系主任,受徐悲鴻(中央大學,也就是現在的南京大學,藝術系主任)聘請,兼任中央大學藝術系教授、導師。
潘玉良完成了從畫家到教授的轉換。
因為參加「全國首屆美展」,潘玉良被譽為「中國西洋畫家中第一流人物」。
潘玉良在上海創辦「藝苑繪畫研究所」,在日本東京與王化聯合舉辦畫展,發起「中國美術會」, 協助蔡元培先生組織「中國美術學會」……
距離第一次個人畫展四年後,潘玉良第二次個人畫展,游歐回國的劉海粟親到現場,建議潘玉良的繪畫要中西結合,潘玉良為了充實和豐富自己的藝術創作,走遍大江南北,「遊蹤所至,盡入畫庫」,不斷創新自己的作品。
隨著抗戰的臨近,潘玉良舉辦了支援綏遠軍民抗日的「義展」。
與繪畫成就成反比的是,人們一直不能接受潘玉良的出身,在南京舉辦的第五次個人畫展上,依然還有人稱潘玉良是妓女……
潘玉良將這些隱痛放下,繼續授課。
潘贊化的正房夫人的到來,繼續給了潘玉良打擊。正房夫人訓示她:就算做了教授,也不能跟我平起平坐。
潘贊化尷尬難言,潘玉良從容對著正房夫人,端端正正下跪行禮。
家裡家外的這些無法改變的對於她的出身的輕視,林林總總,各種因素交織在一起,促成了潘玉良的第二次歐洲之行,這一次的目的地,還是法國。
這一年潘玉良四十二歲,還是潘贊化送她上的船,臨別時,潘贊化將蔡鍔送給他的懷錶,送給了潘玉良。
那隻懷錶,後來一直代替潘贊化,陪伴在潘玉良的身邊。
這一別,潘玉良沒有再回國,兩人沒有再相聚。
四十年後,潘玉良病逝於法國巴黎,這是後話。
第二次來到巴黎後,潘玉良一邊靠畫畫維持生活,一邊參加巴黎的萬國藝術博覽會和籌辦個人畫展。
潘玉良在中央大學的學生王守義來到巴黎,以六千法郎的報酬,希望潘玉良三個月之內,幫忙完成一座格魯賽先生的雕像。
潘玉良完成了,負責作品審定的鑒賞權威那賽夫評價說:這是他見過的最為成功的作品之一,潘玉良再現了他的好友格魯賽的莊嚴學者風度以及謙和品格,博物館決定收藏它。
在看到了潘玉良的其他作品之後,那賽夫更加無法淡定了:這些作品足以讓藝壇驚倒!
1938年,日軍佔領了南京,得知消息的潘玉良悲憤萬分,加上與潘贊化失去了聯繫,潘玉良的心裡更是倉惶,國家和家園都不在了,怎麼辦?
但是,潘玉良拒絕了王守義的表白,她想念潘贊化,她期盼著能夠回到潘贊化的身邊,所以,她不可能接受別的男人。後來,潘玉良王守義一直以姐弟相稱。
可是,相聚遙遙無期,抗戰之後是內戰,潘玉良還是沒有回國。
1950年,潘玉良去瑞士、義大利、希臘、比利時4國巡迴畫展,歷時9個多月,獲得了比利時皇家藝術學院的藝術聖誕獎章,被選為巴黎中國藝術學會會長。
當時,潘玉良在巴黎得到的消息是:新中國重用藝術家,徐悲鴻任北京中央美術學院院長,劉海粟任華東藝術專科學校校長。他們的個人畫展,由官方分別在北京,上海舉辦,盛況空前。
這樣的消息讓潘玉良激動萬分,而潘贊化的來信更是讓她恨不能立刻飛回祖國,她投入了更大的精力,為歸國後的畫展做著準備。
可是,漸漸地,潘贊化的信越來越少,少到最後失去了音信,潘玉良的一顆心開始忐忑了,她很不安,而接下來的消息驗證了她的不安:藝術家劉海粟以右派罪名清洗……
潘玉良的回國之路再次擱置,她精心準備的作品舉辦了展覽會,是在巴黎:展品除自藏未標價外,均訂購一空,其中國立現代美術館購藏了雕塑《張大大千頭像》和水彩畫《浴後》,這,讓潘玉良的心血沒有白費,也算是一種安慰。
潘玉良完成了從中國教授到世界著名藝術家的命運轉換。
展覽會後,潘玉良終於收到了潘贊化的來信,來信中用心良苦地提醒她此時不宜回國,潘玉良心裡的不安更加加劇,變成了陣陣刺痛,她不明白國內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會這樣?
次年,潘玉良獲得了巴黎大學的多爾利獎,這在巴黎大學的獎勵史上是破天荒第一次。
1964年,中法建交後,一位叫王萍的女士專程找到潘玉良,這個時候,潘玉良才得知潘贊化已經在1959年7月去世了。
潘玉良萬分悲痛,哭潘贊化的離世,也哭自己的再也回不去,沒有家了。
文革開始了,王萍再次到訪,她捎來了周總理傳來的信息:「祖國理解你的心情,也誠摯地歡迎你回去,什麼時候回國?總理有考慮,由我們安排。」
這一等,又是10年,1977年,潘玉良在巴黎病倒了,病床上,她從王萍那裡得知老校長劉海粟回到南京藝術學院任院長,不禁欣慰。
可是,潘玉良的生命,也已經走到了盡頭,臨終前,她託付一直默默守護在自己身邊的王守義,將一塊懷錶和一條嵌有她和潘贊化合影的項鏈帶回國去交給潘贊化的兒女們。她自己,是沒有親生兒女的。
至於潘玉良自己的回國,她讓王守義帶回了她的一張自畫像,讓那張自畫像代替自己,回到了祖國。
1985年,潘玉良的遺作,2000多件作品終於回到了祖國,放在安徽省博物館裡,與祖國人民見面,潘玉良泉下有知,也許會終於展顏。
如今,在巴黎一座安眠著許多傑出藝術家的墓地里,有一方小小天地是屬於潘玉良的,她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鑲嵌著一位白色大理石浮雕像,雕像的下方,懸掛著幾十枚造型各異而又美觀的獎章,右邊是一行用中文鐫刻的碑文:潘玉良藝術家之墓。
從孤兒,到雛妓,到小妾,到女畫家和雕塑家,到高等學府的教授,再到世界著名藝術家,潘玉良在那個女性受教育不易,受藝術教育更不易的年代裡,做到了。
她付出了多少努力,多少心血,我們無從得知,但是能夠想像得到她的勤奮以及驚人的毅力。
是的,她還是有那麼一點好運氣的,那就是遇到了有情有義又有胸襟的潘贊化,為她贖身,娶她為妾,還供她讀書,這是潘玉良命運的重要 轉折點,也是起點,甚至是重生,再次投胎做人。
在那之後,她基本上都是靠自己,而潘贊化對她的最大的意義就是:是他對潘玉良的善待,教會了潘玉良肯定自己,任何時候都不看低自己,而這,對一個女人,真的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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