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做一個「偉大」的母親！

文/ 小莉

母親節將至，滿世界飄起對媽媽的溢美之詞。

有讚美篇《世上只有媽媽好》，《我愛媽媽》，《最美的母親》。。。這些聽聽還好。當兒子拿著從幼兒園畫的母親肖像遞到我手裡的時候，我還是有一些美滋滋的，最起碼他沒有把我畫成一個胖子，深得娘心。

但也有些文章和歌曲的調性就沒那麼愉快了：《媽媽沒了，才知道這輩子已經做完了》，《再不愛她就老了》，《燭光里的媽媽》，《為了你不老，我情願不長大》，《母親你真偉大》。

我看著鏡子里談不上流光溢彩，但也還算得上生龍活虎的自己，簡直沒有辦法和這些煽情辭藻里累彎了腰的母親對號入座，這不是年齡問題，即使到了80歲，我也拒絕這樣的悲情崇拜。

這，是一種捧殺！用「偉大」這個詞，將一個女人放到祭台之上，讓她用自己的青春、快樂、生命，作為獻祭品，去成全家族血脈的延續、家庭的和諧完滿、以及孩子的健康快樂，這樣的事情，在中國已經幹了幾千年。

的確，一直到我們這一代人的母親，她們大多是偉大的。她們堅強而勤勞，克己而隱忍，她們沒有慾望，她們沒有追求，她們甚至沒有自我，她們的一生為家庭而活，為孩子而活。

她們的偉大是由歷史文化、社會環境、經濟條件等多方面因素形成的。

中國傳統文化對人性的壓抑，尤其對女性的禁錮，使女人從心底里對自己的慾望感到羞愧。無論是物質、精神、還是肉體，只有無欲無求方能顯出玉潔冰清，方能擔得一個「好女人」的聲譽。

在一個普遍受苦的社會，得到快樂，讓女人感到內疚。中國的近代史，戰爭迭起，充滿苦難。這一百多年的屈辱，投射到每一方城牆之上，倒影在每一塊地磚之中，也深深地刻在每一個中國人的心裡。代代相傳，連綿至今。雖然我們不原意承認，但潛意識裡，承受苦難更加的讓人有安全感，而快樂則讓人感到虛幻，同時，那些在戰火中逝去的親人的笑臉，在饑荒中餓死的孩子的屍體，時刻敲打著你的神經，遏制著你眼角將起未起的笑紋。這生命氣質，在你姥姥那一代是顯性基因，到了母親這一代，雖然已經隱藏，但依然存在。有一句流行的大白話,可見一斑:當我媽還沒有吃上魚翅的時候，我在酒店裡胡吃海喝，我就感到羞愧。

匱乏的物質條件，需要母親用犧牲自己的利益，來保障其他人，尤其是孩子的生存。戰爭、饑荒、計劃經濟、文化大革命、赤貧，直到1980年以前，中國人都在為吃飽肚子而戰。記得小時候聽奶奶說，當年響應號召，全家下鄉。用幾粒米，攪著野菜煮粥，第一鍋出來給干農活的人吃；吃完添上水再煮，煮出來給上學的人吃；吃完添上水再煮，煮出來才是我奶奶吃，這時候鍋里基本已經沒有內容物可言了。雖然以後的經濟條件逐漸好轉，但親眼目睹了奶奶姥姥輩如此偉大的母親們，已經自覺地將這種品德承襲到了自己的骨髓里。就算一頓可以做上幾條魚，也還是要把最好的那一塊給孩子。

這些母親們，她們擔得起「偉大」二字，她們擔得起世人對她們的頌揚，兒女對她們的愛戴。

然而，當歷史走到今天，社會環境和經濟環境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活在當今的我，並不想要做一個這樣偉大的母親。

這偉大里，包含著太多犧牲，我不想要這樣的犧牲。

母親們希望放棄自己，來成就一個健康、快樂、幸福有尊嚴的孩子。但很遺憾的是，孩子活出的，不是我們希望的樣子，而恰恰是我們本身的樣子。你希望孩子堅強，你自己就得堅強，你希望孩子快樂，你自己首先要快樂，把自己的生命活成一個典範，孩子才有可能會幸福。我們要為孩子活出幸福的樣子，孩子才會知道什麼是幸福，而不是我們天天用一種不幸福的狀態告誡孩子如何如何幸福。

這偉大里，包含著道德制高點，我拒絕站在這樣的道德高地上俯視我的孩子。

雖然主觀上拒絕犧牲的心態，但在客觀上，孩子確實會讓一個女人改變很多。從來不感冒發燒的人，生完孩子，一下變得「弱不禁風」起來，這和生育本身，以及帶孩子的辛勞都有關係；無休無止的夜奶，24小時的陪護，讓膠原蛋白和頭髮一起迅速流逝；產假結束後，你渴望重出江湖，再續輝煌，但睡眠不足帶給你的健忘，屢屢遲到請假帶來的尷尬，以及家中嬰兒的狀況頻發，左右為難的你，最終選擇主動離職回家。

然而這一切，都是你想要成為一個母親所必須承受的，也是一個成熟女人權衡利弊之後的自我選擇。沒有人逼你，尤其是未出生的孩子。無論你為他付出多少，孩子始終對你沒有虧欠。

與其說這是偉大，不如說這是一種強大。一個女人，如果沒有強大到可以應付生孩子帶給她的生理、心理、生活的變化，就請先修練好自己，再生兒育女；一個女人，如果沒有勇氣主動承擔生育帶來的種種壓力，而是在一種無知無覺地情況下不小心「上了賊船」，生完之後，叫苦連連，那對於孩子和她本身來說，都不是一件幸運的事情。

這偉大里，包含著過分美化和求全責備。

偉大的解釋： 超出尋常，令人欽佩敬仰的； 十分崇高卓越； 非常雄偉宏大。這些詞，帶給我的想像都並不美妙。那些被捧上神壇的種種讓我感到戰戰兢兢。而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我也會在孩子哭鬧不止的時候偶爾失控，背對著他罵幾句髒話；我也會在保姆請假的時候打電話叫個外賣，做一回外賣媽媽；我也會因為工作繁忙放棄和他一起學習英語的計劃；我還有許許多多的缺點和毛病，以及捨不得丟棄的「享樂主義」，會讓自己在「偉大」這個詞面前自慚形穢。所以，別用偉大綁架我，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媽媽，我愛我的孩子。

這偉大里，包含著對兒女的巨大壓力。

當你為了孩子傾盡所有，為了他犧牲了你自己的幸福和快樂的時候，他就要反過來為你的幸福和快樂負責。即使你不需要他負責和回報，但你的不幸福和不快樂，勢必造成他的內疚，困撓和努力。

且不說這種努力想要母親快樂的心態和舉動，將給孩子帶來多大的壓力，即使從結果上來看，這種努力，也常常是徒勞的。

幸福快樂的源泉在自己的內心，一個長期關閉了幸福閥門的人，靠外界很難開啟。

父母兒女之情是這世上最美好的感情，但我們彼此依然是獨立的個體，誰也不能代替誰活著，誰也不能代替誰快樂。

我不要做一個偉大的母親，我拒絕那些煽情的歌曲和文字，我不要在淚水漣漣里去體味強烈的情誼。

如果淚水代表深情，我寧願不要這深情；如果愧疚代表孝順，我寧願不要這孝順；如果不安代表著愛，我寧願不要這份愛。

我希望我自己幸福和快樂，也希望我的孩子幸福和快樂。我希望我留給孩子的只有愛，沒有遺憾，沒有內疚，沒有後悔，沒有傷痛，甚至沒有不舍。

很多年很多年以後，我不要我的兒子在清明的冷雨中為我哭泣，我想讓他在陽光燦爛的春日想起他的媽咪，溫暖而恬靜，舒適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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