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小人物——周姐兒：最高幸運是不知道生活是什麼模樣

作者：黛襲

不要乞求命運給予太多。因為只有輕裝上路，狹窄處，才會變得容易。得到命運的太多眷顧，讓人艷羨，但其實並非人人消化得了。賈府首席白富美賈敏，一路坦途，事事順心，可謂人生贏家，但怎麼樣呢？早早的死了。我一直以為，賈敏先天得到太多，後天就少了生活的歷練。遠嫁之後，面對生活重壓，她不能像野草一樣自我強勁，也不能如軟藤一樣借力攀爬。她就是一朵妖艷的花，受不得半點委屈，可是誰能保證生活永遠都是和風細雨？

這就要怨賈母了。賈母疼孩子，從來不替他們想想沒了她這把保護傘，孩子們該如何生活？對女兒如此，對孫子也是如此。賈政偶爾管管寶玉，賈母就要查是誰「治」的，有一次竟賴到賈珍頭上。寶玉燙了臉，王夫人百忙之中還要想好說辭，怎麼在賈母面前推卸責任。

是的，那些特別疼愛孩子的女人們，看到孩子受罪自己就受不了。明明知道不該如此越殂代皰，但還是忍不住向天性投降。已經百般嬌寵了，還會對別人說，我沒覺得慣著他（她）呀。

周瑞家的，雖是奴才，可也是一個母親，也有這個毛病。她兒子，就慣得不成器。賈母生日時，不好好乾活，撒了一地饅頭，鳳姐派人去說他，他反把派去的人罵了一頓，鳳姐要攆他出去，結果賴大之母求情，只好打一頓完事。假如當時賴嬤嬤不在場，攆出去發配到莊子上就沒有出頭之日了。明白的，知道是自家兒子錯；不明白的，就要恨上攆的那個人。

周瑞家的，還有個女兒，沒名字，只在第七回出現一次。咱們就叫她周姐吧。這個周姐，在我看來，是紅樓最幸運的女孩。嬌杏雖然幸運，可她早早見識了命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模樣，心底里自然不敢大意，可以想見，她在賈雨村面前，自有一份天生的卑恭在骨子裡。

周姐一幸：配房之女。周瑞除了在賈府有工作之外，又有自己的運營，早年為了爭買田地得罪了人，靠著主子的勢力，和一些京官勾結在一起，平息了這件事。周瑞家的，太太的配房，是太太最貼心的人。出身這樣的家庭，周姐是幸運的，金銀首飾帶著，綢緞衣服穿著，家中小丫頭隨便使喚著（劉姥姥到周瑞家時，周瑞家的就喚小丫頭倒茶）。比一比就知道，金陵城外的二丫頭粗茶淡飯，一輩子可能都見不到什麼世面；金陵城內小商販之女卜銀姐生活困苦，耳濡目染著父親卜世仁的奸詐算計；賈府近枝，喜鸞和四姐，來賈府玩，賈母還要特意囑咐自家人，不要因為窮就小看了她們。周姐唯一擺不上桌面的就是身份，一出生就是個奴才，但這一點父母早替她做了安排。已求了王夫人的恩典，把她外放出去了。賈府中多少有志氣的丫頭不想做奴才，費盡心力，想要這麼個結果，偏偏事與願違，橫遭禍事或受辱誤解。前八十回中周姐是我們能看到的，賈府中唯一個得到主子這種恩惠的女孩。

周姐二幸：強人之妻。冷子興在底層人物中絕對稱得上強人。他懂聯絡，結交落魄的賈雨村以及類似失意官員，以期有朝一日他們起複委用之時能為自己說上幾句話。即便不能，也沒什麼損失，反而還能靠著他們博得幾分斯文之氣。冷子興做的是古董生意，這種生意沒點資金根本周轉不開，可見冷子興兜中有錢。有時因生意需要四處走走，也能賞鑒一下村野風光。書中有幾個做生意的底層人物，也可以比比看。冷子興比卜世仁如何？卜世仁小本生意，慘淡經營，困於眼光和財力，永遠都發不了大財；比倪二如何？倪二雖有些俠氣，但終究乾的是坑人的買賣，黑道上的生意，有時就要過刀口舔血的日子，極不安全。周瑞嫁女，肯定也要千挑百選，但可選的範圍其實又不大。冷子興的潛力，是周瑞認可的。

這些背景之下，我們來看看周姐的一日生活：周瑞家的正忙著給姑娘奶奶們送宮花，周姐打扮著從婆家來，追著她媽問：「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裡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去，什麼事情這麼忙的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這會子請太太安去。媽有什麼不了的差事？手裡是什麼東西？」幸福的女兒就連平常說話都帶點撒嬌，一連串問話顯示了周姐的沒心沒肺。當媽的一眼就看穿女兒心中有事，果然猜中，周姐說：「你老人家會猜，你女婿因前兒多喝了點子酒，和人紛爭起來，不知道怎麼叫人放了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要遞解還鄉。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量商量，討個情分，不知道求那個可以了事？」丈夫被抓，非同小可，急的她火燒火燎。當媽的肯定要包攬下來，告訴她晚上求求鳳姐就完了。周姐聽說，便回去了，還說：「媽，好歹快來！」。女兒對母親的那種親昵彷彿就在眼前。

尼采說，一個人必須擁有一件東西：不是一種生性擁有輕鬆的感覺，就是通過藝術和知識而變輕鬆的感覺。是的，一種輕鬆的、舒展的人生狀態是無比珍貴的。周姐說話猶如竹筒倒豆子，顯得很急躁，但這恰好透露出，她婚後的狀態是輕鬆的，沒有壓力的，保持住了女兒的嬌態。林妹妹底子里悲戚纏綿，表現出來的卻是幽默風趣，這便是懂得用「藝術和知識」來化解生活的煩難。但「藝術和知識」有時也不太保險，有時一不小心，也會露出底子。林妹妹曾對湘雲說，「不但你我不能趁心，就連老太太以至寶玉探丫頭等人，無論事大事小，有理無理，其不能個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況你我旅居客居之人哉！」不稱心，生活中有焦慮，整個人生狀態就是緊繃的、僵硬的。林妹妹的話，其實也說出了賈府一干人等的生活狀態。即使再穿金戴銀，使奴喚婢，或者呼風喚雨，威風八面，那又如何呢？

假使這次她是石獃子的家屬，眼看哭告無門，她的那份嬌態就會化為烏有，她本人也就脫胎換骨，睜眼看生活了。可是不。有人替她處理，並且，很長一段時間，都會有人替她處理。

私心說，周姐不懂什麼「藝術和知識」，顯得俗了點。可是，在輕鬆的人生狀態下，這點俗又算得了什麼？

這實在是一種幸運。即使嫁給了別人，父母還能罩著她，隨時嬌寵她。紅樓女兒哪個比得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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