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媽，但不過母親節

一尾，單身育子七年

一尾，84 年生人，從西安移居巴黎。兒子 7 歲半，名叫 Lukas。隔著幾個時區接受採訪的時候，一尾剛送完 Lukas 去上鋼琴課，才終於有時間說說自己。

為了孩子，他選擇了一份時間相對彈性的工作。他身上既充滿獨為人父的責任感，也有 80 後父親的普遍特質，愛和孩子當哥們、愛開玩笑、愛向孩子傳遞自己的喜好。

他也常發微博，把帶孩子的困擾、心得時不時發出來。因此你大可把下面這份自述，看作他的又一條條微博，它們真實、毫不掩飾，沒有「我一定對」的權威口氣，碰到的問題常常既典型又非典型。

-很多單身父母都是被動的，我不是。

我十四歲的時候，強烈地想生一個自己的孩子，和他成為哥們兒，騎自行車帶他去麥當勞，吃我最愛吃的雞塊蘸新地。結果我媽呼了我一巴掌，並開始時刻擔心我給她過早領回來一個孫子。

2010 年 1 月 6 日，我有了 Lukas，我和 Lukas 媽都很年輕，還沒畢業，但這個孩子不是年輕衝動，而是在計劃內的。不過我們只計劃懷孕，不計劃結婚。

她年齡比我大，有子宮內膜異位症，醫生也建議早點懷孕，於是就有了 Lukas。我帶著懷孕三個月的 Lukas 媽去威尼斯度假，她說，我們只生孩子不結婚好嗎？我說「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我從不約束別人。這點上我倆是一致的。雖然生育的是 Lukas 媽，但她活成了自主決定一切的大女人。開始是一起帶孩子的，直到畢業各奔東西。她事業意圖性強一點，不能固定在巴黎。但小孩得在一個地方上學，所以只能「願意留下來的那個人」帶孩子了。

一個人帶孩子，什麼都是自己來，包括裝修家裡

我通過豆瓣接觸過國內的未婚有子群體，我們有互助小組和群，我會偶爾看一眼。後來沒再看的原因是，我單身帶孩子，和他們性質還不一樣。他們大部分是被動的，被拋棄或其他比較苦的原因，我沒法跟他們有共鳴。

我自己帶孩子其實很自然，給雙方父母也都說了。我父母在這點上特別好，也不在乎我結不結婚。我帶孩子，就是邊帶邊學。網上信息這麼多，而且只要你開始要孩子，你周圍的親戚朋友，什麼都會告訴你。

-他不認為父母就應該結婚在一起，他認為他的家庭很正常。

現在我和 Lukas 媽的狀態就是自由狀態。Lukas 和她不常見，我們也不過母親節，但在重要的時間節點也會有規律地見面。

最重要的是，Lukas 不認為父母就應該結婚在一起，他認為他的家庭很正常。

這也是因為這裡家庭多元的環境，讓小孩覺得這個現象是比較普遍的。單身父母、離異父母，有的孩子一周跟爸爸，一周跟媽媽，在我們住的社區都很平常，他的同班同學很多也是這樣，小孩不覺得奇怪。

帶 Lukas 觀察野生海豚和火烈鳥。一尾習慣給孩子的照片打碼

我覺得小孩這個事情，國情帶來的影響特別大。這裡的小孩沒有「父母就應該結婚」的概念，因此根本不需要跟孩子解釋。我們樓上有一個人帶三個女兒的，他的前妻也是很瀟洒地走了。

兩家孩子經常在一起玩，他們不會有失去愛的缺失感，而是從小就明白：每個人都有獨立的選擇，包括生活方式，不以子女為轉移（那種所謂的「為了孩子」）。

-一個人帶，就不用跟別人吵。

小孩難帶，一般是在一歲後。他失去從母親身上帶來的免疫力，就特別愛生病，經常跑急診。國外急診還不像國內，過一會就能看上病。這裡的急診，半夜兩三點跑去，等到凌晨五六點，醫生有空才看。

兒科急診，是一度最常去的地方

我父母也說過，「你要不想帶，你就給他扔回國。」但我不喜歡。

其實小孩，理性點說就跟個電腦一樣。剛生下來到一歲之間，他不是一個人，你感覺他是條蟲，也不會叫，只會吃和睡。可能有一些喜怒，但不像人，而是更像動物。

大概一歲半以後，你對他的感覺就很親密了。他也慢慢會說話，小孩表達愛你的時候你是很欣慰的。

他長到四五歲，倒是比想像中好帶多了。你的想法會影響他，你從兩歲開始告訴他什麼對、什麼錯，到四五歲，他跟你的判斷就是一致的。

學鋼琴的 Lukas

我喜歡聽朋克，曲單里都是山羊皮、Blur，他聽得多也就自然喜歡。他現在開始學鋼琴，老師也會偏重他喜好，彈一些英國樂隊的譜。如果他聽別人的歌聽到四五歲，你硬要塞給他朋克、英式搖滾，他肯定就接受不了。

這樣來說，一個人帶反而更好。要是父母幫你帶了孩子，你再拿過來帶，就比較困難。小孩就是越早自己帶，越好帶，不用跟別人吵，不用別人決定什麼。

-我跟他說他可以不叫我爸爸。

這個年代的人可能比較幸運。我小時候比較威權社會，父母是很有威嚴的。而我現在跟小孩相處，自己都可以像小孩一樣。

我跟他說，他可以不叫我爸爸。他對我什麼都叫，「那個先生」、「那位」，或是直接叫名字、小名，在外面也這樣。

爺倆出門，兒子拍的遊客照。他告訴大家「將就著看吧」

我今年已經開始向 Lukas 索要生日禮物了，給他一周的準備時間，眼看著那幾天，他每天都在惶恐的糾結中。

當然我也就是逗他，最後他在我陪伴下，用 12 歐給我打發了，禮物如下圖：

其實只是巴掌大的一個小玩具

我其實是一個對快樂和幸福沒有自信的人。三月時，後知後覺地看了熱門電影《海邊的曼徹斯特》，夜裡，躺在床上用手機屏幕看。

幾次斷掉，又繼續看，幾次都看不下去。這個片子確實不適合我，我一直最懼怕和擔心的就是把人生活成一場沉悶的悲劇。在有了孩子之後，我才從一個悲觀的悲觀主義者變成一個樂觀的悲觀主義者，才被療愈好。

聖誕節，照例給孩子偷偷準備禮物，被問到「聖誕老人就是爸爸吧？」目前為止依然嘴硬沒有承認

-他說，想要一個正常的爸爸。

去年九月，兒子鄭重其事地跟我談，說他想要一個正常的爸爸，他覺得我不正常。

他不想留長發或兩邊剪禿，就要普通的頭髮。他不想我給他買太有風格的服裝。他也不喜歡經常到外邊吃飯，他就喜歡肉餅、麵條這些和學校一樣的兒童餐。他想做個普通正常的小孩。

我有點傷心。

小時候，爸媽搞工程，一包就包一賓館，住上一兩個月。晚上他們都有活動，西安有個連鎖舞廳叫夜玫瑰，我父母開放，什麼都不隱瞞我。

有時候我對兒子說，「你嘗一口吧，很好喝的酒，抿一口天又塌不下來。」他堅決地說：「我是小朋友，我只要喝果汁！」

永遠只愛可樂.jpg

但後來我明白了，教育就是要利用小孩的逆反心理。

我會故意帶他過早見識一些東西。我很喜歡帶他去米其林餐廳吃飯，超級做作的那種，五個服務生伺候你一個人，兩個人吃飯就有十個服務生在伺候，坐下、起來都有人不斷給你拉椅子。吃七道菜，每道菜小得就跟板栗一樣。我讓他感受這種很做作的東西，他就不在乎了，他就覺得那也就是那麼回事。

-有時發抱怨的微博，發出後就會後悔。

在國內同學群里，我不太敢吱聲。就「單身未婚有子」這點，常常成為女生的八卦與眾矢之地，與「不負責任」、「肯定是辜負了人」、「出軌」划上等號。但在男生哥們里往往被羨慕，多是一聲嘆息：哎，還是你自由，還是你瀟洒。

瀟洒嗎？

西安地下演出很發達，原本自己的生活就是喜歡看演出、看展覽，來這邊上學時候也保持了。後來帶孩子，就沒時間。這邊有很多場合不讓帶小孩，有些是太晚了，十一二點才去，這時候小孩都該睡了。這部分生活基本現在都沒了。

愛好之一的滑雪，一尾從孩子三歲起就帶著他一起

有時發抱怨的微博，發出後就會後悔。人生不應該抱怨的，更不應該在微博抱怨，憑空讓人看著討厭。可有時還是會抱怨，人真是複雜。

後來我想通了，給別人倒苦水，別人聽你過得慘，就會覺得比較開心。我自己開公司，其實就是個「倒爺」，賣紅酒、賣葯妝，高級的東西就賣，發微博既倒苦水，又能為一畝三分地的生意吸點粉，何樂而不為呢？

那些犧牲掉的東西吧，有時候親戚來巴黎玩，我姐，或是我媽我爸來，那他們來的時候我就放風唄。

再說性需求，這肯定有。這和有小孩沒小孩沒關係，我單身，就存在這個問題。但這東西吧，你要真的很強烈，那就多打幾發不就行了？

有時候去接孩子放學，看到小孩們在玩，就是無聊的「你跑啊，我跑啊，我抓到你了，你沒抓到我」。心裡剛想鄙視，突然發現我們大人也不過如此，「我愛你啊，你愛我啊，我搞到你了，你沒搞到我」。我們為這事如此熱衷，還因為房子、票子、各種條件失去了快樂。

-誰說不能帶著孩子闖蕩江湖？

我曾經在微博上記錄過一個普通周三的日常：

-早上起來洗漱，做好早點，叫醒 Lucas。

-八點四十五把他送到學校。九點十分回到家，開始運動。

-然後沖澡、看新聞、解決生意的事兒。

-中午十二點接 Lucas，開車去三個街區外的餐館吃飯。

-吃完飯帶他去百貨公司買學校要求美術課要穿的衣服袖套，去銀行給公司戶頭存現，順便蘋果店裡晃晃，看看配件。

-四點準時送他去鋼琴課。

-我回到家裡把肉餡拿出來加了醬油香油胡椒薑末盤好，刷上幾條微博，眨眼也就快到五點了，再去把他接回來。

-他看動畫片，我開始包餛飩。留出兩碗晚上煮來吃，剩下的都凍到了冰箱里。

-飯後陪他玩會兒，然後給他洗澡、擦乾、吹頭髮、抹身體乳，教他一小段英文會話，再講個睡前故事，他也就該好好地休息了。

-他睡著了，我輕輕的把他從我懷裡移出，給他墊好枕頭，蓋好被子，悄悄地關上他房間的門。然後把浴室門外的臟衣服都投入洗衣機。

-等衣服洗好的時間裡，打開電腦開始做公司賬目，整理髮票，給品牌的銷售寫郵件，微信留言香港是否接收，點貨，何時開始清關。

-衣服洗好，晾在客房的衣架上，已經差不多晚上十點了，再把茶几，餐桌，廚房各處的垃圾零食包裝，廢紙收拾收拾，掃掃地板。

-一切忙碌結束，會坐在沙發上，發十分鐘的呆。再去沖澡。

-十一點，拿著手機靜靜的躺在床上。一點點的心事淡掉，開始睡意上來。

而八年前的這個時間點，我才剛塗好髮蠟，要去喝酒嗨樂聊姑娘。十四年前，我在北京滾石和一個孟加拉來的女孩莫名其妙地熱吻。十八年前，我大著膽子，在一個放香港三級片的鐳射影廳半包雅座里，把手伸進了女朋友的毛衣里。二十年前，十二歲的我，打開窗戶，取出老式鬧鐘後蓋里提前藏好的中南海，開始偷偷地抽，把一個個煙圈兒吐向窗外。

2013 年 9 月，我去開家長會。誰知道我也有這麼一天。一個不遵守制式生活的人為了兒子也要妥協。我在北京上海的同學還都沒結婚，我兒子卻已經上學了，十年前肯定想不到。

時常覺得人生很假，發生過的事情，彷彿從未發生過，或像是別人的一樣，那麼不真實。也不知道怎麼的，這些過往就修剪出了今天的我。

2013 年夏天，和三歲的 Lukas 玩小魚板的一個下午

《東邪西毒》里有一句話我很喜歡：「誰說不能帶著老婆孩子闖蕩江湖。」 Lukas 生下來和我一天都沒有分開過。他還在嬰兒車階段，我就所有場合都帶著他，談合同、裝修店鋪、見律師。巴黎的老地鐵有的沒電梯，我就整車抱起上上下下。

我還真沒有過任何想要逃離他的時刻。其實我一天跟他分開時間也挺長的，平時他中午在學校吃飯，我早上送去了，到下午才見著。

白天我也是一個人。如果不想做飯，不想呆在家裡。就如孤寡老人一樣，在街上逛逛。早早到餐館，剛開門就進去。吃好了找個 bar 喝東西，等到下午四點半再去接孩子放學。

將來如果因為他上學要分開，我肯定會難受，但按我的性格肯定也是支持他的。至於到時候我的生活會怎麼改變，我想像不來。

自述：一尾 編輯：唐卓人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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