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化 > 陳軼森:你還叫陳姝婷嗎

陳軼森:你還叫陳姝婷嗎

你還叫陳姝婷嗎


文|陳軼森


第一眼見到這個小女孩,令我吃驚的是她的頭髮和眼睛。可能因為我是個女人,對於能夠鮮明體現女性性別特徵的這兩處地方總是格外關注,不管年齡幾何。


她穿著一件鮮紅上衣,因為有些大而顯得松垮。長長的頭髮,但不是像兒童慣常的那樣,紮成高高的馬尾巴或者編成一條兩條辮子,戴上些蝴蝶結小發卡什麼的小飾品,顯得十分可愛,十分活潑。


她的頭髮像個進入中年的成年人那樣,在低低的後頸窩處鬆鬆軟軟紮成一束,我彷彿看見為她梳頭的人是多麼隨意,多麼漫不經心,順手把頭髮抓在手裡用橡皮筋纏幾圈就好了,完全不曾想到頭髮對於一個少年兒童的美麗的重要,尤其是對於一個女孩子而言。

陳軼森:你還叫陳姝婷嗎



她的眼睛不同於我們班上任何一個孩子的眼睛,亮閃閃的。


她的眼睛不同於我們班上任何一個孩子的眼睛,亮閃閃的,骨碌碌直轉,顯示出旺盛的活力和對於一切深深的好奇。這種好奇對於已經度過了一整年學生生活的二年級孩子來說,幾乎沒有了,他們已經適應了學校。


小女孩是從遙遠的廣西山區轉來的,今天第一天走進學校,面對一切新鮮和陌生,卻看不到膽怯和不安。


我一邊為她做著登記一邊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報上了自己的姓名,但是說的話我完全聽不懂。


「到了學校要說普通話,說慢一點,說清楚,這樣老師和同學才能聽明白你的話,知道了嗎?」


她點點頭,又慢慢說了一遍。我知道了,她叫陳書婷。


為了消除她的緊張,我微微蹲下身,輕輕摟著她的肩,微笑著對她說:「老師也姓陳,我們倆一個姓,把你的名字寫給我看,好嗎?」

看著她寫的字「陳書停」,我張大了嘴,眉頭立刻皺起來了,天啊!這幾個字,純粹幾根線條的拼湊,像橫七豎八的板凳腿。書,停,這兩個字用於人名,有什麼含義,有什麼聯繫?


「家長給你取這個名字,是什麼意思呀?」


她搖搖頭,「不知道。」


關於她的名字,遠遠不是「不知道」這麼簡單。她今天寫成「陳書停」,後天又寫成「陳舒婷」,過幾天又變寫成「陳書亭」,還會變成「陳數亭」……大大的歪歪扭扭的幾個字,就像是朝你踢過來的長頸鹿的蹄子,是那麼突兀。


我讓她隨我一起到辦公室。「你為什麼要把名字改來該去的呀?」


「都不是一樣的嗎,都是陳書停嗎!」原來她的思維是這樣的。


「爸爸不說你嗎?」因為開學時是爸爸帶她來報名的,所以我也就把爸爸當作他的第一家長。


「他從來不看。」


「媽媽呢?」


「媽媽不認識字。」

陳軼森:你還叫陳姝婷嗎



我對她,心裡沒有了生氣,只有憐惜。


聽到這裡,我對她,心裡沒有了生氣,只有憐惜。我對她講了一些關於名字的知識和使用常識後,看著她說道:「今天,陳老師給你取一個新的名字,叫陳姝婷,沒有改變名字的讀音,但是,是另外的一個『書』和『停』。」


我拿起筆,一邊把「陳姝婷」三個字寫給她看,一邊對她做著解釋:「『姝』和 『婷』都是女字旁,都是用來形容女孩子的,『姝』指女子容貌美麗,『婷』形容女子儀態美好,陳姝婷,人家一聽這個名字,就知道你是一個美麗的女孩,或者是希望成為一個美麗的女孩,你喜歡嗎?」


她高興得直點頭「我喜歡,喜歡。」


「光喜歡還不行,還要真的成為一個美麗的女孩。」


「謝謝老師!」她彎著腰,對我恭恭敬敬鞠了一個躬,開開心心走了。


從那以後,她的名字再也沒有亂寫了,作業本上總是「陳姝婷。」


可在後來的日子裡,我算是徹底領教了這個陳姝婷的厲害。

每一天,都有同學來反映她的問題。她打人,狠狠地打,把幾個孩子都打哭了。她愛說髒話,愛罵人,口頭禪就是:「老子想,不要你管!」她不講衛生,隨地吐痰,還把鼻涕擦到教室牆面上,沒有人願意跟她坐。體育課,她一個人霸佔著單杠,別的同學都玩不成。她每天上學都來得很早,樓上樓下到處跑,跑到別班教室亂翻同學的書本文具,和別的班的同學吵架打架……


任課老師來也找我,陳姝婷不好好做作業,亂寫亂畫,家庭作業很難完成。連門衛都來找我。下午放學後,陳姝婷總是不回去,在學校瘋玩,玩到天黑。門衛催她回家,可她根本不搭理,就像沒聽見。門衛想走近去勸說,她就像一匹靈活的小獾,一會兒就能跑得不見蹤影,然後再冒出來叫嚷,彷彿跟門衛玩捉迷藏。門衛氣惱異常,奈何她不得。有幾次都是在無奈之下打我家的電話,讓我去把她喊回去的。還好我就住在學校,這件事還談不上給我帶來多大不便。

陳軼森:你還叫陳姝婷嗎



不多久,全校都知道我們班有一個頑劣的女孩子。


不多久,全校都知道我們班有一個頑劣的女孩子。「完全是一個野女子,沒有半點規矩,這樣教下去是多麼纏人啊!」老師們在辦公室里感慨。


可是,我覺得,對於陳姝婷,光是責怪,不喜歡,也是不公平的。她其實很是喜歡這個學校的。她經常用雙手巴在不同的教室的窗戶上,那眼神巴不得把一切都看個夠。


她看那些漂漂亮亮,舉止文明的同學的眼神里,滿是羨慕。每當老師表揚哪位同學時,她鼓掌是那麼起勁,掌聲那麼響亮,透著滿滿的真誠。有幾次在課堂上,她的眼光是那麼熱切,雙手是多麼想舉起來回答問題可又猶猶豫豫地顫抖著,直到捏成拳頭。她經常拿著掃把,問:「老師,掃不掃地?」勞動時,她總是說「我會擦窗戶,我提得動水。」


問她問什麼要翻人家的文具?


「我想看看那裡面有什麼,我什麼也沒有拿走。」

為什麼放學不回家?


「家裡沒人,學校里很好玩。」


為什麼不好好做家庭作業?


「我不會做。」


她答得很坦然。根據她的回答,我能猜測到她在以前的學校受的教育是一種怎樣的散漫和不規範。她缺乏家庭教育,缺乏關愛。自從報名時他爸爸領她到學校,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


深秋了,她的腳上還穿著一雙涼鞋,看著就讓人生出一陣涼意。她的長頭髮也早就剪掉了,沒有任何髮型的短髮。很少穿新衣服,大多是大人的衣服改的,那種顏色,就不屬於小孩子,金黃色的銅紐扣子看上去多麼俗氣,沒有小孩子的衣服用這種紐扣的。


老師們說她野,這個野字用在她身上很恰當,就像山風中的野草野花,自由自在,自生自滅。


我決定去家訪,看看她的家,與她的家長好好聊聊。我知道她租住在學校對面的民房裡,具體的位置她也說不清楚,只是說,在後面,在頂裡頭。那時候沒有手機,而她的家裡,肯定也不會有電話。我只有憑著她提供的簡單信息,自己去找。


星期六,我牽著兒子的手,去找陳姝婷。他們在一個班上讀書,帶上他可以讓他們一起玩玩,顯得親切。走到裡面,最裡面,可是我不知道到底哪一家是她租住的。問隊上的當地人,他們也不認識一個叫做陳姝婷的小學生,「我們這隊上的租住戶多了,都不熟悉,除了房主人,我們一般不和租住戶打交道。」他們說得有道理。


我只有站在一個院子里喊了,我大聲喊了幾聲「陳——姝——婷——」,終於聽到了脆生生的應答,「老師,我在這兒呢!」

陳姝婷抱著一個小孩子,慢慢朝我走過來。


「你抱的是誰呀?」


「我妹妹。」


啊?她還有個妹妹!天啊,那是2003年,計劃生育最嚴厲的時代,她怎麼還會有一個妹妹呢!


她把我領到家門口,熟練地掏出鑰匙開了門。家裡實在是簡陋啊,四口人都擠住在兩件間小居室里,和我家訪時看到的其他同學的家完全比不得,家裡擺放的都是些生活必需品,姐妹兩個,連一件玩具也沒有。


「爸爸媽媽呢?」


「出去幹活了,很晚才回來。」


「他們做什麼工作呀?」


「不知道。」


我在家裡一邊和她聊天一邊等她的家長回來。

「你喜歡我們班的同學嗎?」


「喜歡,我最喜歡楊雪純和包舸航。」


「為什麼?」


「他們兩個學習好,從來不笑我。」


爸爸終於回來了。「老師來了,我們家不好,老師不要見笑。」


我說不會。就對他聊了聊孩子的情況。


「她不聰明,不聽話,女娃子讀點書算了,也不會有什麼出息。」


都什麼年代了,他這麼年輕還說出這樣的話,我真是有些氣憤了。對他說了一大通要關心孩子重視孩子的教育的話。可是我感到我的話對於他都是很空洞很無用的。


「又生了一個女娃子,她媽身體也不好,哪有錢讀那麼多書呀?」他一邊忙活一邊隨意應答這我的話。看著他那麼忙,我覺得再坐下去也沒什麼意思,就告辭了。


天已經黑了,走出來,不知為什麼,我心裡酸酸的,有一種想哭的感覺。「媽媽,我覺得陳姝婷好可憐啊!」聽到兒子這麼一句,我的眼淚終於落下來了。

我對老師們講了這次家訪的情況,他們都沉默了。

陳軼森:你還叫陳姝婷嗎



「三八」節,有些同學給我送花。


「三八」節,有些同學給我送花。陳姝婷一直遠遠地看著,把手反放在身後。待同學們都上了二樓的教室,她害羞地從身後把手伸出來,手裡是一朵鮮艷的玫瑰花:「老師,祝您節日快樂!」


我好吃驚,「是誰教你這樣做的?」


她小聲說到:我跟楊雪純學的。我看見她抱了一束鮮花,把花送給您,說「老師,節日快樂」,我的錢很少,就在學校門口買了一枝,我也把花送給您。


放學的時候,我從花束里抽出了幾枝鮮花,送給她,讓她帶回家。她高興地跳起來,把花親了幾口,放在臉邊,大聲叫道:「謝謝老師!」


初冬的一天,陳姝婷沒來上學,那一段時間班上有很多孩子生病了,每天都有人請假,我以為她也患上了感冒,粗心的爸爸媽媽不給她請假,也是我預料之中的,就沒有在意。可是一連三天,她都不來上學,問住在她家附近的孩子,都說沒有見到她。


我去她家問個究竟。得到的回答是他們全家已經回老家了,她媽媽病了好久,回老家治療去了。

陳姝婷,就這樣從我們的生活里消失了。

陳軼森:你還叫陳姝婷嗎



作者簡介:


陳軼森,女,1971年出生,湖北省隨州市曾都區實驗小學語文教師。喜愛讀書寫作,隨州市作協會員,作品散見於各報刊雜誌,出版有校園隨筆集《水仙花不再孤單》。


《根聚地》約稿


言之有物,多寫親歷之事,故鄉記憶,身邊趣事,旅遊尋訪,讀書印象,人生感悟,歷史鉤沉。避免無的放矢。


六根不定期確定某一主題供各位撰寫。


暫定每周日推送一篇。每年結集一冊納入六根醉醒客系列。


共同努力,做我們想做的有意義的事情。


-END-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六根 的精彩文章:

徐曉冬穿越到民國去打擂,霍元甲未必是對手
豫北鄉村吵架和蘇格蘭人吵架的區別
曹可凡:六根不能清凈,五味常在胸中
诗亡,警戒执政者的言论通道也就闭上了

TAG:六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