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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畏安:淚光中的母親

馬畏安:淚光中的母親



財小新


本文選自《財新周刊》2014年第41期。作者回憶了母親生活中的細節瑣事,並不驚奇,卻字字動人。


作者:馬畏安

魯迅先生有言,記憶,像是清洗剖肚鮮魚的水,一攪動,便有血絲和鱗片漂浮上來。我對母親的記憶,塵封了七十多年了。現在才攪動攪動,不知道漂浮上來的是些什麼。



我的故鄉,位於湖北浠水縣東北,屬丘陵地帶。那裡距大別山主峰所在地羅田縣,僅七十餘里,距大別山的主峰天堂寨,也只有兩百餘里。


上世紀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故鄉農村像是沒有動脈的肌體,只靠微循環維持生命的基本律動。村民們白天都在莊稼地里,晚上大都在自己家裡。那時的鄉村,沒有觀光旅遊這麼一說;重病人住進醫院就診,也是沒有的,因為根本就沒有醫院;連女人生孩子都在自己家裡,只是請來一位接生婆(五十歲以上的女性),一切都聽從她的吩咐和安排。一般村民,外出辦事夜不歸宿,是沒有的,女性更是絕對沒有。


我的母親終其一生,沒有在我家以外的任何地方住過一宿。每天一入夜,她就沒出過大門,睡覺也沒有離開過作為她嫁妝的那張架子床,而且沒離開過她的固定位置——靠架子床的外沿兒,這方便於她早起做飯,不至於驚動別人。


母親在娘家作閨女時的情形,我不得而知,但自從嫁給我父親以後,她安卧之處僅僅兩個,一是卧室這張架子床的外沿兒,一是她人生的最終歸宿——她的棺材。


母親一生中去的最多的地方,只有她的娘家,基本上每年春天去一次,都是上午去,下午回。其次要算離我家只有一里多路的小鎮——三家店。三家店依著小山坡,就一條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街道,長不過一百五十米,寬不過五米;街里有一座關帝廟,一個郵政代辦所,中藥鋪、豬肉鋪、饅頭鋪各有一家,還有一個極簡陋、只能提供住宿的旅店。其餘都是住戶。有一家大門上的對聯寫道:「曾作鄉村曾作市,半為商賈半為家」,道出了這個小鎮的特點。


浠水鄉間民俗,每年農曆正月十三、十五,三家店都有民間聚會,叫做「玩十三」「玩十五」。這兩天,只要家裡的事丟得開,又有同齡人相邀,母親也會去玩一次的。母親會換上一身乾淨的藏青色衣裳,大襟衣服右上方的紐扣處,掖一塊白色手帕,往頭髮上抹點食用油,梳理平整;腦後的髮髻上,插兩根出嫁時的銀簪,再綰上幾根翠綠、修長的小麥葉片——這就算是母親最精心、莊重的打扮了。


到三家店「玩十三」,也就是在山坡上走走看看。滿山坡都是人擠人、熙熙攘攘。也有賣小吃的,油炸糕、油條,都是現炸現賣,香氣四處飄散。還有把荸薺洗凈,一個個鮮紅髮亮水靈靈的,用竹籤穿成串賣。偶爾有一條龍燈,敲鑼打鼓從山坡上招搖而過,小孩子小青年,都爭先恐後地看熱鬧,又跑又叫的。


1950年夏天,母親還去過一次浠水縣城,看見了大卡車,算是長了見識。而這點見識,又不過證實了一個六歲的小女孩早就對她說過的一句話。

那時候,農村幾乎家家都習慣燒松毛(即松針)做飯,我家也是。每到秋末冬初季節,家家的壯勞力都到十幾里以外的大山上去扒松毛,儲存起來,準備度過冬天和春天。我哥哥扒回的松毛,一捆一捆地碼在大門外的空地上。兩米多高、一米多寬、五米多長的松毛堆,像一段城牆;等拿掉幾捆以後,城牆一端的上面便缺了一角,整段城牆就像一輛大卡車,缺角的一端是車頭。


我有個堂兄的小女兒叫末末,外婆家在公路邊上,她在那裡見過大卡車。有一天,她對我母親說:「四婆,你家的松毛堆像大卡車。」母親沒見過汽車,只是「嗯」了一聲。直到她去了一趟縣城,看見大卡車了,回到家就說:「末末說得對,我家的松毛堆是像大卡車。」



母親的衣服上是沒有口袋(那時叫荷包)的,上衣沒有,褲子也沒有,春夏秋冬四季的衣服都沒有。這簡直不可思議,卻是事實。


口袋的重要功用之一是裝鑰匙,可母親身上不帶鑰匙:家裡沒有任何一個小箱子、小柜子、抽屜,是不許別人打開她要上鎖的。


大門也不上鎖,全村十幾戶人家,家家如此。如果哪家都外出了,家裡沒人,就把大門順手帶上,頂多將兩扇門外面的兩個鐵環,用稻草繩繫上,防止狗或豬,進屋裡偷吃的。全村十來戶人家,不僅各家的祖宗八代都知根知底,就連各家有幾門親戚,也都門兒清。萬一偶爾有陌生人到了村裡,一群狗就會狂吠,陌生人走到哪,狗們就緊追到哪,狂吠到哪。一旦有這種動靜,附近田畈里幹活的鄰居,都能望得見,也會停下手裡的活兒,直起腰來,大聲詢問:「那是哪個?有么事?」


母親身上從來不裝錢,也沒花過錢。穿的衣服是自家種的棉花、祖母紡成線、母親自己織成布、請裁縫到家裡來做的;吃的糧食蔬菜,都是自家種的;食用油,也是自己種的花生、菜籽榨的。母親更是從來不買化妝品。母親必須買的東西只有一樣——火柴(那時叫洋火),她天天做飯要用。那時經常有貨郎擔下鄉,貨郎擔的火柴,可以用雞蛋換。母親就是用雞蛋換火柴的。母親用火柴非常節省,只要有鄰居生火做飯了,她就拿一團松毛去引火,不擦火柴的。要擦火柴,頂多做早飯時擦一根,做完早飯,就將沒燒透的松毛、小樹枝,漚在灶膛中央,用火鉗拍拍緊,等到做午飯的時候挑開,露出紅紅的火種,撒上一些松毛、樹葉,用吹火筒一吹,火就著了。做完午飯,再照樣操作,做晚飯也不用擦火柴了。一盒火柴,母親能用一個多月。


母親身上不裝鑰匙不裝錢,衣服上的口袋就沒有必要,做口袋的布,也省下了。



養豬是農家一項重要的副業。我家的這項副業,是母親一人承擔的。

每到春天,打聽到哪個村有母豬下崽了,便到那裡去買小豬。因為小豬要剛剛斷奶才能買,所以叫「抱奶豬」。


我家抱奶豬,是父親的事:父親懂得挑選奶豬的訣竅。要從一窩奶豬中挑出最好的,得特別注意兩點,一是要看奶豬的吃相:吃母豬的奶或者見了別的食物,就沒命地往前沖、擠,甚至從別的小豬背上踩過去搶著吃,這種奶豬就好,容易長膘。二是要看豬的骨架子,腿長腰身長的奶豬好,長得快,長得大。


奶豬抱回家,就都由母親照料了。剛離開母豬到一個新環境的奶豬,不是亂鑽亂竄,就是躲到哪個旮旯不出來。這就要用繩子系住,拴在桌子腿上,或者在山坡草地上釘一根木樁,栓在木樁上。等小豬長大了一些,能認識家了,才解掉繩子,早上喂它一頓,便趕到外面的草地上、山坡上、稻場邊去覓食。


中午時分,豬覺得餓了,有時會回家來要吃的,可以喂一點飼料,下午再外出去覓食;天一擦黑,豬就回家,這時才著實喂一頓飽。


豬的飼料,都是母親準備的,除了每天的泔水,還有各種粗的或者細的谷糠、碎米,在大鐵鍋里煮熟,儲存在大木桶里。餵豬的時候,兜一瓢飼料,再舀一瓢泔水,倒在石質的豬槽里,豬就吭哧吭哧大口地吃。


我最不能忘懷的,是年底賣豬時的情景。


一頭豬養了一年,毛重怎麼也有一百多斤,可以賣了,家裡會有一筆不小的收入。但就母親自己來說,她落不下一分錢。


我家的豬,都是賣給一個很熟悉的屠戶。每年年底,他都會到家裡來,同父親講好價錢之後,約定日子來牽豬。


屠戶來牽豬,一般都在傍晚,這時候豬也回家了。母親給豬喂些它愛吃的飼料,彷彿是最後一次招待,要送它上路了。這次餵豬同平常很不一樣。平常的日子,豬要吃,就搖著尾巴圍著母親轉,不時低聲哼哼,好像告訴母親,它餓了。母親忙著做飯、燒火,不理它,它要麼用長嘴拱拱母親的鞋,要麼用肚子往母親腿上蹭,都表示它要吃。母親忙這忙那,嫌它礙事,有時拍他一巴掌,有時用腳撥它一下,它叫喚一聲,躲開一點。過一會兒,又到母親身邊蹭,哼哼地低聲叫喚。


可餵豬「上路」的這次,母親總是在旁邊看著它吃,一會兒往槽里添點泔水,一會兒加一瓢熟飼料,或者往槽里撒一把細糠。

等豬吃飽了,屠戶便拿一根粗麻繩,套在豬胳肢窩上,打一個越扽越緊的活結,要把豬牽走了。


屠戶拽繩子,豬掙扎著不肯走,嗷嗷地叫喚,等拽出了大門,豬叫得越發厲害。


好像是最後訣別的時刻到了。母親便「嗻兒——嗻兒啊」地喚豬。也許在母親看來,豬的肉身是賣了,要被牽走了,但豬的精氣,豬在我家相傍一年的情分,是不能賣掉、也是賣不掉的,一定要召喚回來,永久留在家裡。


豬聽見母親「嗻兒——嗻兒啊」熟悉的喚聲,便發瘋似地沖著吼著往回跑,屠戶只得使勁渾身力氣拽著走,豬的四蹄硬是死死地撐在地上不動,最後幾乎是被拖著走了,地上划出四條明顯的印痕。


豬還是一路尖叫,到了水塘岸上,還叫;到了田埂上,還叫;只是越走越遠,叫喚聲也越來越小,等繞過了小山坡,叫聲才逐漸消失,聽不見了。


豬被牽走了,母親坐在家裡,一聲不響。天黑了,母親才默默地做晚飯;吃完晚飯,母親又默默地收拾碗筷;然後默默地拾掇拾掇,洗一洗;最後,默默地上床睡覺了——比平時要早得多。


按慣例,屠戶牽走豬的第二天一早,就殺了賣肉,父親也按慣例在那天早晨去肉鋪,拿回一些豬內臟、豬血,以及兩三斤豬肉。晚上,全家可以犒勞一下自己,多做幾個菜和湯。可就在這一天,這頓晚飯,對這些菜和湯,母親是從來不吃的,連嘗都不嘗,一口湯也不喝。



孩子怎樣稱呼父母,各地區都不相同。北方大都稱父親為「爹」,浠水農村只稱祖父為「爹」,稱父母則另有規矩。男性在自家(或同族)兄弟中排行第一者,其子女一定稱他為「伯」,稱母親為「媽」;排行第二、第三的,其子女稱他為「爺」,稱母親為「娘」,我父親排行第四,我們兄弟姐妹稱父親為「父」,稱母親為「大兒」(必須帶兒化)。我們從小到大,對父母一直這樣稱呼。


我上初中後的一天,母親忽然喊我的乳名,問我:「什麼時候我看見你和同學在一起,你會向他們介紹,就說:這是我的母親吧?」

我當時一愣,覺得母親問得蹊蹺,只是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算起來六十多年過去了,今天我才彷彿解開這個結:母親分明是鄙棄「大兒」這個稱呼,希望我為她正名:她是母親;並且讓我的同學也都知道。


我當時竟毫無察覺,毫不理解,多麼遲鈍和痴呆啊!


如果要探求事情的究竟,這得說到我的父親。


我父親是在農村教私塾的先生,年復一年地給學生講四書五經,在農村算是大知識分子了。父親還能寫漂亮的毛筆字,方圓幾里以內的廟宇神龕前黑地金字的大匾,諸如「慈航普渡」「有求必應」等等,都是出自他的手筆。本村和鄰村家家堂屋正中牆上貼的「天地君親師位」(俗稱「天地菩薩」),多數也是他寫的。這樣,我家也就不時有客人來訪,父親同他們閑坐聊天,中外古今,天空海闊,無所不談。


母親肯定是一次又一次從父親和客人的交談中,聽到一些故事和典故,比如「孟母擇鄰」中的孟母,「曾參殺人」中的曾母,等等。母親知道了「大兒」同「母親」意思一樣,只是在感覺上,一個聽起來是那麼輕飄飄,像癟穀殼子,用簸箕一簸,隨風揚出去的就是它。另一個則像是飽滿的稻粒,下到水田裡能發芽長葉,成了秧苗後會揚花,結出稻子。一個土得掉渣,一個正規文雅,上得了檯面。明禮的人,讀書的人,有頭有臉的人,外面的人(浠水農村,習慣把本地農村以外的一切地方都稱作「外面」),連同古代的聖人賢人,都叫「母親」。這情形一次再次發生,就在母親的心裡醞釀著波瀾:曾參的母親織布,她也織布,而且還生育了三男二女,可沒人認可她是母親,這是憑什麼?為什麼?——我也是母親!我就是母親!母親還會想到,我們兄弟姐妹中,只我一人上學念書,「母親」二字,只能出自我之口而不會出自他們之口。所以,母親才那樣問我。


對於母親的設問,我原本理解為:這是母親靈魂的覺醒,是對鄉村社會傳統習俗的反叛,是對作為母親的尊嚴和價值的追求,也是對平等、文明生活的渴望。


如果僅僅是一種精神的提純,這樣的理解應該是對的。可是,當我聯繫母親實際的生活狀況考量,就覺得有些扞格。母親對鄉村某些傳統觀念,還是信守不渝的。比如,以鄉村舊觀念看來,女性是穢氣和骯髒的,女人的下身不能高過男人的頭部,女人在梯子上或者樓上,男人就不能從下面走過,萬一不小心從下面走過去了,就要趕緊伸開手掌在頭頂上拂了又拂,像撣灰塵一樣,拂掉穢氣。只要母親一上梯子或上樓,就大聲喊:「我在上面,你們莫過來!」


還有一種俗習,家家晒衣服的竹竿,都是一頭高一頭低,高的一頭有兩米高,低的一頭約四五十公分。男人的衣服曬在高的一頭。我家的晒衣竿,總是父親的衣服在最高處,依次是我們幾兄弟的,母親的衣服在最低的一頭;她貼身用的都是破舊的布條,那是怎麼洗都洗不凈的「髒東西」,有時就攤在灌木叢上曬,不配曬在竹竿上。從來都是如此。


還有,就算我們兄弟姐妹都叫她「母親」,她每天乾的事情——洗衣、做飯、舂米、磨面,一樣也少不了,不可能從繁重的勞動中獲得解放。她並非為了得到實惠,她也得不到任何實惠。相反,她被認可為「母親」以後,會不會當作「最高獎賞」,因而更加殘酷壓榨自己生命的汁液,奉獻給我,奉獻給我的全家?

說了歸齊,母親希望人們認可她為「母親」,只不過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滿足和安慰,一種精神上的勝利罷了。


可是我,她惟一的上學念書的兒子,連這點精神上的安慰都沒有給她,卻回報她一雙冷眼!


至今回想起來,仍然感到愧悔、傷痛和悲哀。


我要寫下我的愧悔、傷痛和悲哀,為母親,為自己,也為我的後代。


一切都過去了!永遠是太晚了!事到如今,即使我跪在母親墳前呼喚母親,無論出聲也罷,不出聲也罷,呼喚十遍也罷,百遍也罷,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母親一生極少哭泣,她的眼淚,似乎只給自己的兒女。


我記憶最深的要數姐姐出嫁的那年,再就是我去長春上大學的時候。


按農村習俗,男家決定娶媳婦的日期,一般得在春節期間通知女家,叫做「定日子」。男家得備一些彩禮,各種食品、紅包之類,在一張紅紙上寫明婚期,一併送到女家。


姐姐出嫁的那年,男家也在春天送來了彩禮,婚期限定在那年冬季。

打那以後,母親就很少有笑容了,指不定哪一天,哪個時候,就哭起來,有時一哭就是一兩個小時,邊哭邊訴說。


「兒喏——我的肉喂——兒喏啊——」


鬱結於胸中的哀傷之氣,爆髮式地噴薄而出,然後漸漸地由強到弱;一口氣呼盡了,緊接著深吸一口,再噴薄而出,再由強到弱,如此一聲趕一聲,聲聲緊逼。這樣強烈穿透力和感染力的哭訴聲,我在以後幾十年的歲月中,無論北方還是南方,農村還是城市,都再也沒有聽到過。今天回想起來,哭聲仍在耳邊,仍然感傷,仍然心靈震顫。


由於實在不忍心聽,母親究竟在哭泣的同時訴說了什麼,怎麼也想不清楚了,大概是稱讚姐姐如何會幹活、能吃苦,在家沒過什麼好日子,姐姐如何可憐之類。


就這樣,母親斷斷續續哭了整整一年!


母親哭的時候,家裡人也不勸阻,由她去哭,據說是哭出來心裡要好過一些。只有到了吃飯或者該睡覺的時候,才淡淡地提醒她:「飯涼了,吃飯吧!」或者是:「不早了,睏醒(睡覺)吧!」


浠水農村,習慣把女兒叫做「人家的人」。就婚姻而論,那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時代,女兒一旦出嫁,便要伺候公婆、丈夫,然後是生兒育女,替夫家傳宗接代;最後自己成為婆婆,關愛自己的兒女,說是「人家的人」,還算比較靠譜、實實在在的。


有一種情景,總在我心中揮之不去——


夜深了,全家人都準備解衣就寢、吹燈上床。就在這當口,命運之神攫住女兒,將她孤身一人拉出門外,推向黑暗和恐怖籠罩的無邊荒野。骨肉分離,母親的心,頓時碎成齏粉,完全是在情理之中的。


母親另一次哭泣,是在我考上大學以後。

1952年夏天,我考上了長春東北人民大學(現吉林大學)。母親不知道長春在哪裡,便問父親。父親說:在東北,路很遠,坐火車要走幾天幾夜。


火車是什麼車?


也是一種車,有幾十輛汽車那麼長。聽人說,火車跑起來,從車裡看車窗外的樹,都一棵接一棵向後面倒。


我的故鄉屬丘陵地帶,環顧四周,青山連著青山,嚴絲合縫圍成一個大圓圈,像一道青色的高牆。母親無法想像青山外面的人們怎樣生活,更無法想像幾千里之外了。上大學,一去就是四年——四年!一千多個白天和黑夜,看不見心愛的兒子。愛兒是母親生活的太陽,看不見太陽,在這世上還能活嗎?!


「兒喏——我的肉喂——兒喏啊——」又是凄楚絕望的嚎啕。


父親比母親眼界要開一些,心腸也硬一些,他數落母親說:孩子出遠門,哭啊哭的,不吉利!孩子上大學是好事,有人想上還上不了哩!過幾年就回來了,有什麼好哭的!真是的!不要哭了!哭是晦氣!


父親的「哭就不吉利」這些話,起到了震懾作用,母親最怕對愛兒不吉利。她真的不再哭了,可是神情也大變了。打那以後,我好像比以前更少見到母親了,母親也很少面對我,有時候似乎母親望見了我,當我面向她時,她就看別處了。母親對家裡人也盡量迴避。家裡人不止一次發現,母親獨自一人貓在犄角旮旯里,淚流滿面。


我上大學的行裝,經過一個來月的準備,就緒了。離家的那天早飯後,父親、哥哥、村裡的叔叔哥哥們為我送行,大家七嘴八舌、七手八腳,又是叮嚀囑咐、又是拿行李掛包,惟獨不見我的母親。而我,也竟然沒想起同她告別。


這個最疼愛我的人,這個把我看得比自己生命更重的人,這個獨一無二的人,就這樣無聲地淡出了。


至今我也回想不起來,我同母親最後一次面對面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場合。

在那時候,在我的故鄉,照相被認為是奢侈的事情,而且還會攝走人的魂魄,母親也就沒有留下任何照片。母親的影像,也就僅僅存在於我的心中了。


上大學以後,給家裡寫信還是老套子:「父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父親大約會把我的信念給母親聽的,雖然她沒有親耳聽到我叫她「母親」,並且介紹給我的同學。


大學期間,由於經濟拮据,路途遙遠,寒暑假我都沒回家。大三的時候,收到一位中學時同學的信,信中說,我母親在我去長春之後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就去世了!父親為了不影響我的學業,沒有告訴我。這對我是晴天霹靂!我禁不住回想那段時間的一些瑣事。到長春不久的一天夜裡,睡夢中分明聽見母親的哭聲,我驚醒了。這事千真萬確!也許,這是母親即將告別人世時,同愛兒的心靈感應。還有一次,父親在信中說,母親生了一場病,現在完全好了,再也不會生病了。看到這句話,我當時心裡咯噔了一下,但沒有深究,更沒有往那方面猜想。


1956年夏天,我大學畢業回家,本村的一位嬸子告訴我,我到東北之後,母親天天哭,有時手裡拿著我的照片,對著照片喊我的名字。過後對人說:我喊他,他不答應我。


對愛兒的愛,變成了愛的無奈。


母親原本存有一點夢想,希望我離開鄉村社會,遠走高飛。但這只是一面。還有一面是,她不能沒有同愛兒的呼應、交流,哪怕能聽到我說話的聲音,看到我大口大口地吃飯,下雨時能給我擋擋雨,衣服髒了能替我撣撣灰,都是一種滿足,生活也會踏實。可我上了大學以後,這一切都飄散了,面對的是一片空無;即使大好的晴天,在母親眼裡也是細雨濛濛。


對愛兒的愛的無奈,轉化成了「愛之癌」,這「愛之癌」又迅速地擴散,身體機能很快損耗殆盡,生命也就走到盡頭了。


我離家的時候,母親十分健康,身板硬朗,僅僅兩個月的時間,一條堅實的生命,就徹底被摧毀了。


嬸子說:你母親硬是慊(想念)你慊死的。這話,我信。我可憐的母親!


有人說,猶太教、基督教,有一點觀念似乎相近:「一切從塵土而來,終要歸於塵土。」


母親早已「歸於塵土」了。她的墳塋在我老家東北方向的山上,朝向我的老家。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農村為了擴大耕地面積,將老家的房屋統統拆掉,搬遷到東北方向公路邊的山坡上去了。現在她的墳塋,則是背向老家了。


她的墳塋朝向老家時,是在守望著自己的兒女子孫;背向搬遷後的老家時,她是在站崗,守護著自己的子孫兒女。


不論在什麼時候,不論走到哪裡,不論遭遇怎樣的人生風雨,我都不會忘記故鄉山岡上那抔塵土。


那永遠是溫熱的塵土。


馬畏安,1933年生於湖北浠水,1956年畢業於東北人民大學(現吉林大學),先後在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師範學院、中宣部文藝局、文化部中國文化報社工作。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主要著作有論文集《新時期文學的思考》,詩集《中國月亮》,小說《紙上的螞蟻》,紀實文學《高崗饒漱石事件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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