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衛:哪裡有亮,就去哪裡歌唱丨實力詩人訪談
詩
人
楊衛:湖南益陽人,80年代開始詩歌創作,有大量組詩發表於各類期刊。先後畢業於湖南工藝美術職業學院與吉林藝術學院。1991年開始工作生活於北京,為較早一批職業藝術家,曾作為「艷俗藝術」代表藝術家活躍在20世紀90年代,2000年後轉入藝術批評與策劃。
2002年參與籌建北京犀銳文化藝術中心,擔任該中心藝術主持。2003年被中國藝術研究院特聘,參與創刊《藝術評論》雜誌,擔任首席編輯。
2006年被北京宋庄藝術促進會特聘,擔任藝術總監。現為中國美術批評家年會秘書長,國際藝術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國美術家協會策展委員會委員,天津美術學院客座教授,吉林藝術學院客座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
1996年以來策划了包括「宋庄藝術節」和「中國美術批評家年會」在內的大大小小藝術活動與藝術展覽數十個,並出版專業著作十餘本。從事藝術批評與策劃之餘,也創作詩歌和小說,已有多篇小說與詩作發表。
簡
評
芒克:寫詩的楊衛已步入了人生的更高境界,所以他的詩也很值得一讀。
楊煉:楊衛有一種能力,讓自己的感覺保持清純,以此滋養真正的思想。確切說,他找到了一種底氣,去源源深化自己身上那條血脈。這底氣,就是詩。
俞心樵:楊衛不是一個在詩歌中炫技的詩人,但這並不意味著楊衛的詩歌寫作沒有技術,能夠讓人從上下文結構中感受到情與理的樸拙與濃烈,道與法的自然與真切,這需要一種區別於時髦,區別於高大上的技術,一種別開生面不動聲色的技術,一種超出通常好惡的理解力,在這裡,也只有在這裡,審美與人生的持久照耀才能成為可能。
唐曉渡:儘管楊衛自謙其作品「像心情日記,非真正意義上的詩」,但正是這些任意誠摯,盡脫匠氣,如溪流出山般不擇而流的「心情日記」,在這個媒體與受眾合謀,以彼此互博眼球為能事,起碼的感受力卻日趨稀薄的時代,一再清洗著把我們和詩隔開的那層薄翳,讓我們重睹那重重腐葉掩蓋下仍可活潑潑噴涌,且生生不息的詩意源頭。我鄭重地向朋友們推薦楊衛的詩。
趙野:作為藝術家、策展人與批評家,楊衛親歷和推動了中國當代藝術的進程。現在,楊衛又以詩人身份出現在我們面前。我並不把這種轉身視為當今時髦的「跨界」,而是看到了他在當代藝術領域所有活動的詩性源頭。在中國傳統里,詩性統攝一切,詩與思是士人安身立命的基礎。每個詩人都有自己對詩歌的理解和追求,而城實是寫作的第一要素。楊衛的寫作,基於自己在這個時代的感受與經驗,辭由心生,誠懇質樸,值得我們關注和尊重。
訪
談
1、花語:楊衛老師好!不久前,曾在詩人老賀的「好食好色」空間看到您作為「倖存者俱樂部」的成員與詩人芒克、楊煉等上台朗誦。最早寫詩始於何年?這些年的詩寫狀態如何?
楊衛:我寫詩是從1988年開始的,跟許多詩人的寫詩經歷一樣,都是源於青春期的荷爾蒙。不過,那時候我的詩很稚嫩,有點「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1991年,我自印過一本小詩集,那應該算是我寫詩的開始。但因為我以前的主業是畫畫,所以,過去我寫的詩不多,只是在畫畫之餘斷斷續續地寫過一些,並不成形。直到近些年,尤其是2012年以後,我對詩歌產生了巨大的熱情,而且創作上也漸入佳境,幾乎到了抑制不住的程度。自此,寫詩基本上成了我的常態,成了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精神內容。
我想,我之所以能有今天這樣的寫作狀態,大概是出於兩個原因吧:其一,數年的北漂生活,歷經流年,輾轉人生,使我積累了豐富的生命經驗,我需要釋放這些經驗,也需要有靈魂的共享;其二,自2000年我從美術創作轉入美術批評之後,開始步入文字語言的世界,對文字的表達越來越著迷。於是,藉助文字語言,將我的生命經驗加以拓展;通過詩歌的方式,我獲得了穿越與升華。這就好像躋身於茂密的森林,詩歌,成了我的林山路。
1987年攝於上海
2、花語:能否請您談下當年倖存者俱樂部的形成和發展?
楊衛:「倖存者俱樂部」最早是由芒克、楊煉和唐曉渡三人在1988年發起的,有感於源於民間的先鋒詩,越來越趨於官方化的傾向,他們從詩歌的個性和民間立場出發,提出了「倖存者」的概念。當然,從詩歌的意義上,「倖存者」遠要比這個意思更廣遠、更深刻。正如唐曉渡在當年創刊的《倖存者》詩刊中寫到的那樣:「『倖存者』指那些有能力拒絕和超越死亡的人」;「『倖存者』不同於苟活者,這無需論證;但也不同於反抗者」;「『倖存者』是從反抗者止步的地方起步」;「詩人就是那些通過語言進行自我選擇和自我創造的『倖存者』」……由此可以窺見他們成立「倖存者俱樂部」的立場、訴求和願望。
當時,他們不僅出了《倖存者》詩刊,而且還舉辦過「倖存者」詩歌朗誦會。除了芒克、楊煉和唐曉渡三位發起人,食指、北島、多多、海子、王家新、林莽、西川、黑大春、雪迪、大仙、刑天、張弛等等當年新詩的尖峰人物,都曾參與過「倖存者俱樂部」的活動。可以說,這是繼1978年《今天》雜誌創刊以來,當代詩壇最具影響力的一次集結。但是,隨著1989之後的系列變故,曲終人散,「倖存者俱樂部」的活動也基本中斷。直到前幾年,芒克、楊煉和唐曉渡等人聚在一起舉辦畫展,這個議題才被重新提及,我就是在這個時候介入其中的。
去年,也就是2016年,楊煉、唐曉渡和我,還有老賀等人共同商議,在時隔28年之後,恢復了「倖存者俱樂部」,並一起策划了你說的那次活動。沒想到,時隔28年之後,大家的熱情一點沒有消減,我們的活動不僅得到了芒克等老一撥「倖存者」的支持,也吸收了更多年輕詩人和藝術家的參與。如今,楊煉等人又在復刊《倖存者》雜誌,並且還在籌劃「倖存者」詩歌網站,借著網路和微信的傳播,其影響已越來越大。這不,第一期《倖存者》雜誌馬上就要面世了,我也特別期待,希望早點看到這個成果。最後,我想為新的《倖存者》雜誌做個小廣告,它是由楊煉和唐曉渡輪值主編,各欄目主持也是輪流更換,我將主持第二期的「跨界」欄目,歡迎大家賜稿。
楊衛與著名詩人楊煉(右一)、著名詩評家唐曉渡(右二)、著名作家友友(右三),2015
3、花語:我後來在北京宋庄的畫展上,多次看到您以策展人和藝術批評家的身份登台講話。時下,宋庄的畫展和全國各地的畫展讓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這是否意謂著繪畫藝術已進入空前的繁榮?對您來說,詩人、策展人和藝術評論家這三個身份,您更喜歡哪一個?
楊衛:從市場的角度看,今天的繪畫藝術確實是達到了空前的繁榮。這是水漲船高的結果,因為中國的經濟增長了,經濟基礎必然會托起一個上層建築。而繪畫藝術不同於詩歌,畢竟還可以物化。所以,它可以轉換為收藏品,甚至可以成為投資的對象,為市場所追捧。這是藝術市場繁榮的原因。但是,藝術市場的繁榮,並不意味著藝術本身的繁榮,這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繫。事實上,往往是在市場的低谷期,甚至是在文化的壓抑時期,藝術反倒具有了更強的張力和穿透力。比如70年代末的「星星畫會」,比如90年代初的「圓明園畫家村」等現象,就都是對文化束縛和社會困境的突圍。或許,這就是「憤怒出詩人」的道理吧。藝術源於表現的阻力!
就我個人而言,當然更喜歡詩人身份。因為詩人更純粹,所以也更自我、更自由。我記得黃永玉說過,他最熱愛的是文學;其次是木刻;最後才是畫畫。但因為畫畫能帶來直接的經濟效益,所以,他要以畫畫來養活自己的文學。我也是如此,策展是我的社會工作,也是我獲取經濟報酬的方式;批評是我的知識積累,也是我的文化立場;而詩歌,則是我的自我回歸,也是我的精神家園。
楊衛(右)與賈方舟(中)、高嶺(左)2015年在中央電視台書畫頻道
4、花語:您最近回益陽主持過畫展,受到了當地的熱烈歡迎。故鄉益陽,作為靈魂深處的經緯度和永恆座標,在您的成長期,給過您怎樣的滋養?
楊衛:故鄉對我的定義,既具體又抽象,具體到一條河,一座山,一些幽深的街巷和一些熟悉的街坊,都歷歷在目;抽象是因為內容太豐富,我無法準確地抓住,只有一種故鄉的味覺,滲透在身體里,瀰漫在空氣中,無處不在。
我的故鄉益陽,很美,是一座二千多年未曾更名的古城,背靠雪峰山脈,一條資水流過城郭,有山有水有人家,是中國人理想中的棲居之所。如果按照孔子的「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之說,我的故鄉,包含了智和仁的雙層特質。所以,我的性格里既有水的柔韌,又有山的堅毅,換成湖南話說,就是「靈泛」與「霸蠻」相兼容。這是我受益終生的生命之根,也是我後來能夠深入不同行業,又始終保持著自由身的原因。
1991年楊衛首先來北京舉辦個展,在北京藝術博物館的廣告牌前。
5、花語:1991年,您就來到了北京,為較早一批職業藝術家。北漂之初,是否遭遇過困境,有沒有想過打退堂鼓?又是什麼讓您堅持到現在?
楊衛:困境就太多了!因為我們北漂時,還是戶籍制度沒有放開的年代,我們從外省流浪到北京,其行為本身彷彿觸犯天條。所以,顯得與北京格格不入。當然,人挪活,樹挪死。這個道理,可以讓人柳暗花明。後來,我挪到圓明園之後,這種陌生感,便驟然消散了。因為有意氣相投的同道,路就會越走越寬。此外,那時中國還沒有藝術市場,所以,經濟貧囧,也是一個極大的困境。好在,總有朋友關鍵時候伸出援助之手,以解燃眉之急。這也讓我相信了一個千古不變的硬道理----出門靠朋友。
其實,生活的困境,尚可以咬牙挺過去,或想辦法解決;但精神的困境,卻更令人窒息。而我深深地知道,只有留在北京,在一個深刻的思想氛圍與濃烈的文化環境中,才能緩解這種窒息感。正是抱著這樣一種信念,使我堅持下來,一直走到了今天。當然,隨著我對自我的不斷突破,今天,我也獲得了越來越多的知音。
1996年在清華園,徐若濤攝
6、花語://藝術,是陽光/也是疼痛後的飛翔/一筆顏色要說話/一種旋律,抓住了/春燕的尾巴/哪裡有亮/就去哪裡歌唱//,這是您的一首詩,對您來說,藝術意謂著什麼,詩歌又意謂著什麼?
楊衛:藝術和詩歌,本質上都是一樣的,都是穿透黑暗,朝向光明的旅行。只不過藝術有個具象的載體,能讓我們有形象的感知;而詩歌更抽象,只能通過語言聯想。對我來說,她們就如同兩扇翅膀,缺其一,不可翱遊於命運之上。
2008年在重慶某論壇上的發言照,鄭荔攝
7、花語:「楊衛寫詩,且資歷頗老,這不奇怪。來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圓明園畫家村的人,誰不寫詩?我們身後的路,可以概括為一個詩意創造的小傳統。不過,楊衛難得,在於他不借當今詩歌門檻低得惡俗,混個詩人票友的虛名。他為自己而寫,為心靈、血肉里一絲絲震顫而寫,由此尊重了詩歌高貴的精神本質,也經由這,握緊了人生和藝術之間那條活生生的朴之極的血脈。與籠罩當下中國的囂張、蕪雜相反,楊衛有一種能力,讓自己的感覺保持清純,以此滋養真正的思想。確切說,他找到了一種底氣,去源源深化自己身上那條血脈。這底氣,就是詩」,這是著名詩人楊煉給您的評論,您怎麼看待他說的「為心靈、血肉里一絲絲震顫而寫」,在您眼中何為好詩?早期受誰影響較深?
楊衛:楊煉把我抬高了。我不是專業詩人,因此,我不用過多考慮寫作技巧之類,更不會受某種風格、某些流派的限制。我寫詩,只是源於心靈的感動,有一絲感動,就寫一絲感動,絕不會勉強自己,更不會裝腔作勢、故弄玄虛。因此,我眼中的好詩,就是由心而發、真情所致。我很喜歡鄧麗君說過的一段話:「我唱歌的時候,盡情地唱,你接納多少,我不知道,你以多少情感應和,我不知道,或許D?H勞侖斯的兩句詩能表達我的心聲:我細聆靜寂中的你/在這裡/我細訴之時/感到你以沉默撫摸我的句語/以我的句語/作為奴隸」。在我看來,感動人,就是好詩。
至於我寫詩,受過誰的影響,說起來就太多了,古代的,西方的,現當代的詩人都有。但說到最近親的關係,顧城對我的影響較大。
楊衛(講話者)在雲南某展覽開幕式上,攝於2009年
8、花語:您很早就是圓明園畫家村的成員,那時的環境和社會狀態如何?那時,有哪些畫家詩人住在那裡?
楊衛:那時的中國社會,剛剛經歷完一場風暴,還不知道何去何從。圓明園藝術家正是在這個時候,衝破體制,追求藝術自由的一撥人。因此,也是率先走出時代困境的一群人。當時有個叫汪繼芳的女作家,以圓明園藝術家為題寫過一本暢銷書,名叫《20世紀最後的浪漫》。這個書名雖然文學性太強,但也較為貼切地概括了當時圓明園藝術家的生命追求與生存現實。
那時,圓明園畫家村的主體是畫家,但也有不少詩人和音樂人。我知道的詩人有王強、俞心樵(俞心焦)、王艾、何路、何山坡等,詩人黃翔、黑大春、方子等,或在圓明園短暫居住,或經常往返於圓明園。因此,也可以算是「圓明園詩人」。
圓明園時期的楊衛(中間穿白衣者),胡敏攝於1995年
9、花語:圓明園畫家村曾經很火爆地住著一批中國前衛藝術家,後來,它是怎麼消失,轉到宋庄去的呢?
楊衛:我前面說了,圓明園藝術家是率先衝破體制的一撥人。因此,這些人聚集在一起,就形成了所謂的「不安定因素」,一直受到主流社會的打壓和排擠。所謂壓力越大,反抗越大。這又在某種程度上催生了藝術家的反體制傾向。所以,隨著1993年「嚴正學事件」的出現,與體制的關係就越來越緊張,圓明園畫家因此成了眾矢之的,遭不斷清理,直至1995年消失。
轉到宋庄,是非常無奈的選擇,因為那時候的北京城,到處都在驅趕圓明園藝術家。而當時的宋庄,則較為偏僻,因此,反倒成了藝術家的避難所。
楊衛(右二)與何多苓(右一)、毛焰(中)、王興偉(左二)、蕭昱(左一)2009年在上海
10、花語:您曾作為「艷俗藝術」代表藝術家活躍在20世紀90年代,什麼是艷俗藝術,它的魅力點在哪裡,如何體現?
楊衛:所謂「艷俗藝術」,顧名思義,就是鮮艷、俗氣。我們知道,80年代的藝術是追求崇高感、力量感,推崇的是永恆價值。那跟整個80年代的文化環境有關。但90年代以後,理想主義全面崩塌了,整個社會在發生著劇烈轉型。艷俗藝術實際上是對這種社會轉型的一種介入,也是對世俗社會的一種參與。在創作上,它有點像後來詩歌運動中的「下半身」寫作,就是把視線放到最低點,去表現人的處理,揭示社會現實。其主要的語言特點,是反諷摹仿,極具調侃的意味。
楊衛(左二)與中國美術批評家年會組委會成員在首屆年會上,2007年
11、花語:方力鈞最經典的名言是:「王八蛋在上了一百次當之後還要上當。我們寧願被稱作失落的、無聊的、危機的、潑皮的、迷茫的,卻再也不能是被欺騙的。」,您北漂多年是否有過上當受騙的經歷?作為詩人畫家,您怎樣應對落寞和迷茫?
楊衛:在我們的生存環境中,上當受騙是常態,也是社會經濟多元化的必然趨勢。首先,打破計劃經濟的市場竟爭機制讓人的內心躁動不安、充滿迷茫。這正是方力鈞說這段話的初衷,其次,在北漂期間,我們處在極端弱勢的位置,因此受欺負和欺騙,在所難免。其實,恰恰是現實的部分虛假,才促使我們到藝術中尋找真實;也正因為現實的動蕩不安,才逼迫我們在藝術中尋找安寧和秩序。
2013年在長沙策劃蘇新平、張方白雙個展
12、花語:當年,杜尚將小便器搬到展廳去,有人說「全世界的藝術家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它意味著藝術自杜尚之後的徹底終結」,您說「杜尚終結了原來那個高高在上的、永遠不變的藝術觀念,而是把藝術交給了生活,交給了每個人。接下來就要看有沒有人從生活中發現驚奇,重新創造出屬於自己這個時代的藝術了」,我想問:中國當代藝術的創造性,是否要通過「不顧一切」來體現?
楊衛:杜尚的偉大之處,不是因為終結了藝術,而是因為改變了人們對藝術的看法。或者換句話說,正是因為他打破藝術與生活的邊界,才賦予了藝術這個詞,以全新的意義與更為生動的文化內涵。
至於中國當代藝術,毫無疑問,是受西方當代藝術的影響發展起來的。因此,自我傳統與外來文化的影響,成了中國當代藝術的雙重困境。故而,如何超越這個困境,也是中國當代藝術發展的必要前提。在這樣一個前提下,需要有「不顧一切」的勇氣和魄力。目前看來,不顧得還遠遠不夠,還需要大破,需要徹底地清理思想上的障礙。我想強調的是,在當代藝術的語境中,所謂繼續傳統,是一個偽命題。因為傳統只能活在創新之中,假如喪失了創新力,傳統就是死的概念。所以,當代藝術強調的是破,破即是立,顛覆就是大繼承。
楊衛與著名詩人俞心樵,2015(二)
13、花語:如何客觀看待近期宋庄藝術家工作室在沒收到任何通知的情況下,被強拆的事件?能否預測一下,宋庄前景如何?
楊衛:宋庄的前景不容樂觀。我前面說了,原來的宋庄是因為偏僻,房價和物價都很低,所以才吸引了藝術家。但隨著越來越多的藝術家聚集於此,宋庄的知名度開始提升,物價也飛速上漲。這樣就出現了一個悖論,即藝術家為宋庄帶來了利益和發展的契機,但卻是這種發展和利益鏈條下的直接受害者。因為他們並非這裡的原居民,只是租居於此。所以,發展所抬高的房價、物價和地價,結果又都會都全部轉移到藝術家身上。現在拆拆建建,許多矛盾都是產生於此。接下來,隨著北京市政府遷至通州,宋庄會迎來更大規模的發展,矛盾也肯定會隨之升級,只是時間問題。所以,對於宋庄,我並不樂觀,甚至有點絕望。
楊衛,2012在上海大學
14、花語:而「玩世現實主義"和"政治波普」卻不一樣,他們針對的是中國非常具體的社會現實,誰更玩世,對這個現實的破壞力就越強,藝術的表現力就會越大。」,這是您在一個訪談里說的,請問,這段話怎麼理解?
楊衛:這段話有上下文的邏輯關係,如果單摘取出來,可能不好理解,但進入我的上下文就容易明白。其實,我強調的是特殊的背景。關於這個背景,北島曾以此為題寫過一首詩:「必須修改背景/你才能夠重返故鄉。」(《背景》)我只想說,如果背景不做修改,那麼「玩世現實主義」和「政治波普」的調侃與解構,就永遠有意義,而且是破壞力越大,就越有意義。
楊衛,王灝攝於2014年
15、花語:《圓明園是英雄夢的戰場,宋庄是回歸現實生活的溫柔鄉》,這是有人給您做的一個訪談的標題,「圓明園」和「宋庄」的區別在哪兒?
楊衛:主要是時代背景變了。圓明園畫家村的時候,中國尚未出現藝術市場,甚至人們還被戶籍制度所束縛。因此,當時的藝術家放棄鐵飯碗,就是挑戰制度,也是在挑戰自我的生命,其行為本身就具有理想主義色彩。而宋庄之後,已經截然不同了,現在不僅有了藝術市場,而且國家也不再分配工作。所以,在這樣的背景下,做職業藝術家,已經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這應該是「圓明園」和「宋庄」的最大區別,在於時代背景的變化,使得藝術家的自我放逐,喪失了當初的反叛性、前衛性和先鋒性。因此,我們也必須要重新審視和定義這些概念。
楊衛,張東初攝於2016
16、花語:批評家栗憲庭早年在一篇文章中曾經說過「重要的不是藝術」,這個話題曾經被長久而廣泛地討論過,當然也有很多爭議。在您看來,重要的是什麼?
楊衛:很多人只是知道這個文章題目,但並不了解這篇文章的內容。其實,栗憲庭的這篇文章寫於1985年,是有著具體的文化針對性。即針對當時「新潮美術」照搬西方的形式外殼,來強調自我內在的精神呈現。「重要的不是藝術」,是想闡明,重要的不是向西方學習現代藝術的表面形式,而是要將其內化成某種文化精神,作用於中國的社會現實。這是栗憲庭的敏感,也是他的深度。正是這種深刻的敏感性,使栗憲庭超越了當時的認知局限,將藝術的當下問題,延伸到了藝術的普遍問題之中。
其實,英國藝術史家貢布里希很早就表述過類似的意思,他曾說過:「沒有藝術,只有藝術家」。這個概念出來後,就把絕對的、永恆不變的藝術概念,給徹底顛覆了。藝術是什麼?完全處決於藝術家的問題意識,是他們對這些問題做出的精神反應和形式探索,構成了藝術的內涵與外延。因此,藝術僅僅只是一個名義,抑或只是一個容器,需要藝術家不斷賦予新的意義,注入新的內容。所以,我認為重要的還是向未來的開放,是精神與形式的同步超越。
17、花語:圓明園畫家村時代,您就開始寫詩、畫畫,後來怎麼轉向了文藝批評?
楊衛:主要是因為我在藝術創作上遇到了瓶頸,而這個瓶頸又無法通過藝術創作本身來突破。因為當代藝術與傳統藝術的最大區別,就在於不是以好壞來論作品,而是用意義來概括。這使得藝術家在其中發揮的空間越來越小,而批評家也就是闡釋者的話語權,卻越來越放大。一件藝術作品的意義,往往不在藝術家的控制之內,而是取決於批評家如何解讀,如何賦予其文化意義與時代精神。我在遇到創作瓶頸的時候,就特別敏感到了這個問題。打個比方吧,當時圓明園有很多藝術家,藝術探索的類型也有很多,為什麼後來獨獨只出來了幾個藝術家,也只有一二種藝術風格受到了外界的關注呢?原因就在於批評家的解讀,強化了這一二種藝術風格的時代特徵。此外,即便是在同一種藝術風格中探索,批評家對藝術家的選擇,也有著絕對的主導性,而這種主導性,有時會因為批評家的主觀因素出現偏差。
我在做藝術創作的時候,就曾體會過這種偏差帶來的心理失衡,很失落,甚至有種窒息感。有道是困境造就美德。這種窒息感,促使我思考,並在思考中逐漸理解了當代藝術,其實已經不再是一個簡單的語言風格問題,而是一種知識生產。既然是知識生產,那麼思想就是其頭頂的陽光。大概正是源於自我超越的願望吧,我才毅然決然地放棄藝術創作,轉到了思想性更強的藝術批評。
豐子愷先生在追憶自己的老師李叔同的時候,提到了人生的三個境界。他認為李叔同後來剃度為僧,正是朝向更高靈魂境界的升華。這個論斷對我的影響很大。就我而言,從藝術創作轉到藝術批評,就是一個人生層次的升華,抑或是一種生命狀態的超越。
楊衛作為輪值主席主持2016年的中國美術批評家年會
18、您先後畢業於湖南工藝美術職業學院與吉林藝術學院,從邏輯上來推,二者應該是遞進的關係。想必這兩所藝術院校都讓您受益良多,才讓如今的您能詩、能畫、又能評。在火紅的80年代,藝術院校里喜歡詩歌的人多嗎?在這兩所學校里,您個人是否有要分享的詩歌故事?
楊衛:80年代的中國,是一個文化熱的年代。由於此前經歷了閉關鎖國,社會再度開放後,出現了全民讀書、全民學習的熱潮。詩歌運動也是伴隨著這股熱潮而興起,記得當年曾有雜誌做過統計,認為全國寫詩的人數以千萬計,可見當時詩歌繁榮的程度。我就是受當時那種詩歌氛圍的影響和感召,開始拿起筆的。不過,由於我生活在小城市,大學也是就讀於本地。所以,與外界交流不多,基本上是在一個閉封的狀態下寫作。因此,讀書期間沒有什麼值得分享的詩歌故事,倒是後來有個故事,牽扯到我讀書時的寫詩經歷,可以與大家分享一下。
這個故事,與知名的廣東女詩人鄭小瓊有關。有天,她在一個詩歌微信群加上我,問我是不是湖南益陽人,讓我吃了一驚。因為我長期在美術界活動,很少在詩歌圈走動,一個未曾謀面、而且相距千里的廣東詩人,怎麼會知道我的出處?我很好奇,告訴她是,然後追問她怎麼知道我?她說,因為喜歡詩歌,剛到廣東打工時,有個益陽的工友,曾送過她兩本益陽人寫的小詩集:一本是東盪子的;另一本則是我的。東盪子是知名詩人,別人拿他的詩集送人,並不奇怪。而我,則是業餘寫手,而且只是在讀書期間寫過幾首稚嫩的小詩,之後便把那些小詩放進抽屜封存起來,沒再露面。所以,很長一段時間,沒幾個人知道我寫過詩。至於鄭小瓊說的那本所謂「詩集」,不過是我1991年大學畢業時自印的一本小冊子,也只送過身邊的幾位同學與好友。不曾想,超越時空和距離,竟然飛到了廣東,傳到了鄭小瓊手上。說起來,也是一段奇妙的詩緣,值得銘記。
楊衛與著名公知於建嶸共同主持會議,攝於2016年
19、花語:很多詩人,寫著寫著就去畫畫了,但很少有畫家,畫著畫著就跑去寫詩的,您說,這是為什麼呢?
楊衛:畫作為一個精神產品,可以物化,甚至可以商品化;但詩不行,她只能是一個精神產品,通過口口相傳、心心相印,來傳遞情感、表達思想。
楊衛在2016年神農架裝置藝術論壇上
20、花語:著名詩人西川曾發表《我不覺得理想主義會在某一個時刻死掉》的文章 ,但是,面對這個房價飛漲,詩歌被邊緣化,愛情可以被克隆、被腹黑、被速食的年代,您覺著理想主義從宿命的石縫裡鑽出來,還能生存多久?您還有理想嗎?
楊衛:我很認同西川的觀點。我認為只要地球上還有人,理想主義就不可能死掉。這就像人的影子,只要有陽光,影子就會相隨。
我們常常嘆息理想主義的失落,其實是在嘆息一個時代的逝去,並非嘆息理想主義本身。就社會整體而言,今天確實很糟糕,過於物質化,跟80年代的全民文化熱,已經相距甚遠。但環境改變後,即便社會再沒有理想,也不能排除理想主義個體的存在。而只要有這些個體充實著歷史的縫隙,哪怕只剩下最後一個理想主義者,都可能成為下一個時代,或者下下個時代的典範。因為歷史總是喜歡回顧,喜歡在過去的風格中,探索未來的出路。
楊衛與著名藝術批評家栗憲庭,2015
21、花語:如果讓您在古代詩人與英雄中選擇一個角色,您願意分別選誰?
楊衛:英雄我選荊軻。喜歡他的劍俠氣質,也喜歡他的孤絕感。「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這個意象,令我著迷。
詩人我選陶淵明。喜歡他的悠然自得,更喜歡他的清高礦達。「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我無法不為之動容,心嚮往之。
楊衛與著名詩人俞心樵,2015
22、花語:列舉您最喜歡的十位詩人。
楊衛:這個不好列,範圍太大了。古代、現代、當代,還有西方,我都有喜歡的詩人。所以,很難放在一起排列。
楊衛與著名詩人芒克,2014
23、花語:推介下您最得意的專著。
楊衛:我沒有得意的專著,出版過的書大都是文集。如果要我從中選一本,我還是選2007年湖南美術出版社出版的《批評之路》。不是因為書好,而是這本書的書名,某種程度上影射了我的人生追求。
24、花語:您策展多年,推介下有轟動效應和影響深遠的!
楊衛:談不上轟動效應,更談不上影響深遠。我策過的展覽,大都是時效性較強的展覽。其中,我自己比較看重的,還是最早的宋庄藝術節。不是因為它在藝術中的影響,而是因為它改變了一個地區的生態,使一個原本名不見經傳的偏僻鄉村,與藝術聯繫起來,具有了當代文化的內涵。
【實力詩人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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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獎金197萬,含五類徵文:現代詩、舊體詩、書法、朗誦、設計丨首屆國際詩酒文化大會
※《如此》丨「每日好詩」網友點評揭曉
※「新詩教育」應從孩子抓起
※如果戰爭不可避免,我還要忽略槍聲丨每日好詩
※《中國酒詩選(現代詩歌卷)》和《詩酒文化論文集》徵稿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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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裡有華晨宇的地方,哪裡就有爭議?從他的歌曲中聽出了人生
※華晨宇與歌王的距離在哪裡?他唱的這一首歌,張韶涵的表情說明了一切!
※薛之謙演唱會:我們來啦,天涯海角在哪裡喜歡你的人永遠都在
※師父說:你的心在哪裡,命就會在哪裡!
※只要有我在哪裡都是雨神的世界,蕭敬騰上海演唱會又下暴雨……
※聯想和華為差在哪裡?這個小細節就能看出來!
※哪裡有希望,哪裡就有失望
※哪裡有抱怨,哪裡就有機會
※用一句詩,來說說你是哪裡人!
※娛樂圈第一閨蜜楊冪讓位給馬蘇,哪裡都有她!
※《非誠勿擾》中的女嘉賓都是哪裡找來的?網友這一張照片說出真相!
※李白的詩歌究竟好在哪裡?
※玫瑰,你開在哪,我們跟到哪裡!
※唐人街哪裡都有?但是為何這個大國就沒有唐人街的存在呢?
※明明丑卻有人說好看,唐嫣到底美在哪裡
※蔡少芬豁出去了,還以為是哪裡來的野豹,網友:就她敢這樣穿!
※這一期的《奔跑吧》都在場地揮汗如雨,有誰看到她去哪裡了?
※民間一直流傳「臟唐亂宋」,那麼唐朝究竟臟在哪裡?我來告訴你!
※用一句詩來說說,你是哪裡人?
※這麼可愛又奇葩的鄰居哪裡找的,請給我來一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