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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彥明:從《聯合文學》總編輯到荷蘭田園生活


【編者按】丘彥明女士的新書《人情之美:文學台灣的黃金時代》即將由中信出版社出版,因緣巧合有這麼一個稍顯匆忙的訪談——其實叫閑談更合適。不過幸好受訪人丘女士善談,而且很有條理,所謂「出口成章」大概就是這樣子吧。丘彥明曾任台灣《聯合文學》執行主編、總編輯,現居荷蘭,從事寫作、繪畫,養花種菜,「小日子」過得優哉游哉的,讀她的《浮生悠悠:荷蘭田園散記》《荷蘭牧歌:家住聖·安哈塔村》等,無不羨慕她恬淡自在的生活。而這個採訪給編者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從容淡定的人生態度——朱光潛先生曾說,「慢慢走,欣賞啊」,大約就是這種心態。訪談內容較長,分兩篇刊出。此為上篇。



丘彥明:從《聯合文學》總編輯到荷蘭田園生活


丘彥明與自己培養的牡丹花。



澎湃新聞:您的祖籍是福建上杭,能否請您談談您的家世?

丘彥明:我們老家是在福建上杭,客家人。紅軍成立最早也是在那一帶,聽說朱德住過我們家。但這是傳說。我爸說,當年祖父是家鄉最有錢的人,當地大族。我祖父曾在南昌做生意,做得很大,廬山會議老蔣開會所有煙酒雜貨都由我們家供應。丘復是我的伯祖父,和丘逢甲同科舉人,跟柳亞子均為南社的一員。當然我們最早是河南商丘人,五胡亂華的時候南遷,族譜記載最早的祖先是姜子牙。因為姜子牙封於丘,便是「丘」姓的由來。


我父親是福建音專畢業的,民國三十六年到台灣,就是1947年。台南縣縣長的主任秘書跟我家有親戚關係,父親被邀請去那裡工作。一開始是在台南縣政府教育局,到了50年代,因為縣長弟弟要創辦一個中學,就邀我父親一起,在那裡當總務主任,教國文。小時候我最「恨」父親的一樁事情是,他非要自己教我國文課,他在台上,我在台下,你想想那種情形——彆扭。有一次他叫我起來背書,我背不出來,好尷尬,很有壓力,我希望他避開我,讓別人來教。


我在台灣新營出生,本來小學也是劃區,我們家靠近農田,很多同學都是農家子弟,當時台灣經濟並不好,他們大都打赤腳上學,只有我穿皮鞋上學,總是被欺負,他們總是拉我辮子,拿石頭丟我。


嘉南平原那一帶產甘蔗,興辦糖廠,糖廠為員工福利附設了小學,每年對外會招很少幾個轉學生,所以升二年級時,父母讓我去參加了考試,轉學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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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糖公誠小學讀書時的丘彥明和妹妹、弟弟。(本文圖片均由丘彥明女士提供,謹此致謝。)



當時台灣惡性補習很嚴重,上完課繼續在學校補習,為的是考上好的中學。一般小學生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每天帶兩個飯盒,分別作為中餐、晚餐,一直念書到晚上十點才放學回家。只有糖廠的那個小學沒有惡性補習,傍晚五點就放學。我爸是個很另類的人,學校有時候功課多,他卻規定我做到九點鐘一定得上床,做不完也要去睡。我功課沒做完,不肯停下,哭說,做不完會挨打。我爸就去學校,教育老師說為了兒童健康成長,應該少布置一點功課。從此,老師布置作業的時候會說,今天我們的功課就是這些,丘彥明,你這個、那個不必做。令我完全無地自容。(笑)


我母親是莆田人,出生於基督教家庭,是很虔誠的基督教徒。從我外曾祖父、外祖父,到我舅舅,每一代家裡都有一個人是牧師。我外祖父曾經就讀金陵大學神學院。我父親年輕時是無神論者,老年後為了報我母親的恩,前去受洗,但他幾乎不去教堂。


母親1949年從福建師專畢業,當時我的叔公在台北師專,現今的台北教育大學當校長,後來成為東海大學的校長。當時台灣教員的薪水是大陸的兩倍,叔公勸我媽去台灣工作,考慮家裡還有幾個弟弟需要讀書,家庭負擔重,我媽就接受了台灣學校的聘書。上船的時候說,母親對弟弟們發願:我到了那邊再把你們接過去。上了船以後就彼此分離了,我們跟外婆、舅舅相隔四十年才再見面,已是大陸改革開放之後的事了。

台南新營原是台南縣政府所在地,台南特別注重教育,本是一個小鎮,現在擴展成新營市。我們曾經長期住在我母親宿舍裡頭,因為母親做主任,所以分房總是第一批,而且分得很好。我們家窗戶望出去就是嘉南平原,一望無際的稻田。我母親在新營家職教書,學校分初中部和高中部。台灣沿襲日本傳統,女孩子在家政學校念書就能嫁一個好丈夫。後來隨著觀念的變遷,家職不流行招不到學生,改成新營商職——商業學校,可是後來也不行了,開放招男生,變成了新營商工。我母親是高中部的數學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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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彥明一歲時與父母合影。



我有個姨媽曾任北京的民族交響樂團的第一小提琴手。有個舅舅在美國擔任教授,很厲害,研究阿茲海默症,得了獎,2000年獲阿茲海默獎一百萬美金,他把獎金全部捐作研究經費。我的弟弟是台大精神科醫生,曾被《商業周刊》選為台灣百大良醫。


澎湃新聞:那您是在您父親那所學校讀中學咯?


丘彥明:小學保送上中學,就是我爸辦的學校——南新初中。


小學時期參加很多比賽,到了中學更變本加厲,代表學校南征北跑,演講比賽、朗誦比賽、作文比賽,大家都以為我是全才,連我沒學過的國畫也讓我去比賽,美術老師因而特別輔導,教我畫菊花,還有西洋畫比賽、鋼琴比賽……校長室大半的獎盃是我扛回去的。(笑)初中像個陀螺一樣在轉,一刻都不停。每周一到周五早上升完旗以後,校長就叫我上台演講,說這樣參加演講比賽時才不會緊張。唉!當年覺得自己簡直太可憐了,本來內向安靜性格的我,被迫顯得外向且侃侃而談,沒辦法,都是磨練出來的。


畢業之後,要考高中。台灣最有名的女子中學是台北第一女中,另有北二女中、台中女中、台南女中、嘉義女中、高雄女中等,都是很好的女校。一般同學就近報考台南女中。我爸說我們要考就考最好的,考上了台北一女中。離開家,住在學校外面。


校長江學珠女士,一個了不起的教育家。我做筆記的習慣和本領就是她教育出來的。每周一早晨的周會,她要求全校學生用開學發的一個小本子,把所有師長講的話,和講座請來的人的演講,快速筆記下來,學期末還要評選。訓練了三年,所以我速記快、字跡漂亮。

北一女課程,除了必修課,還有家事課,教我們縫紉、烤餅乾、做飯。我們學校條件好,有很先進完善的廚房設備。雖然是要考大學的女中,音樂、美術、體育、軍訓、生理衛生等科目都要上、要學的,是全面性的培養教育。


不是任何同學喜歡音樂就可以進樂隊的,一定得是全班的前五名才能進入候選名單。全班前十名才能去徵選禮儀隊,要是個子矮,那也沒法進。運動員也一樣,一定要學習成績多少名之內才能參加。


到台北讀一女中的時候,我才十五歲。畢竟全台灣精英中的精英都聚集在一塊兒,成績怎麼能排前面呢,壓力很大。


競爭厲害,同學在校每天假裝放學回家後不念書,譬如有同學問:你昨晚幾點鐘睡的?可能聽見回答:我昨晚八點鐘就睡了,一點書都沒讀。(笑)當時我和一個新營的鄰居都考上了北一女。高三的時候,化學課較難,她想說服我同去補習,我說要是去了會被同學笑話,她只好自己去了。結果回來跟我說,幾乎全班同學都在那家校外補習班補習呢。(笑)才知受騙,原以為大家都在玩兒呢。第二天我也去了。


學校宿舍少,保留給像菲律賓、泰國等國的僑生住。我們台灣外地學生只能在校外租房子住。一位學姊介紹我去住婦女會的房子。婦女會是保護受家暴受虐待女子的機構,有房子供她們居住,剩下的床位就租給外地學生。我跟那些可憐的婦女有接觸,才發現原來社會有這樣殘酷的一面,對弱勢群體因此有多一份的關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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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彥明的高中時代:剪規定的齊耳短髮、穿北一女綠色校服。



澎湃新聞:大學為什麼選讀新聞系?


丘彥明:想當醫生救國,高中畢業選擇考理科,第一志願是台大醫學院,準備大學聯考的最後一學期,我得失心重,很緊張,晚上不敢關燈,一定要放一本書在枕頭邊翻開著才能睡覺。結果考試考砸了。第二年重考,自以為沒問題了,結果在化學作答的時候整個次序錯了一題,分數掉下來,讀醫學系的夢破碎。後來,考到文化大學,文化大學沒有醫學院,只有植物系、動物系等,因為家政系跟營養相關列在理科,我就被分發到家政系去了,當然很傷心。

讀大學的時候,還有很多過去小學、中學的家長和同學,以為我在台大讀書。我一度也想過轉學,大一結束那年,台大只有畜牧系招轉學生,我不想讀畜牧系;仔細想通了,覺得學校考砸,這一跤我摔得很好,而且早摔比晚摔幸運,只有摔下去才會知道怎麼爬起來;要是進了台大畢業直接出國進修,一路學習走得太平順,以後我可能什麼挫折都過不去。


文化大學創辦人是張其昀先生,為學校聘請到不少大師,如:錢穆、牟宗三等學者都是他請來授課。


家政系是我不肯繼續念的科系,不轉學,但我決定必須轉系。研究後認為國文、新聞、建築系師資課程都很好,也是我興趣所在。大一國文老師力勸我轉國文系,但我喜歡畫畫,轉建築系成為首選,但那年建築系不收女轉學生,新聞系肯收,我就參加甄試轉過去了。為什麼沒選國文系選擇新聞系呢?如果說自己是國文系,人家會說又不是台大,也不是師大,每家大學都有國文系。讀新聞系就不一樣了,當時各大學中除了政大,只有文化大學有新聞系。何況國文系有幾個教授對我很好,我覺得自己可以私底下到他們家請益,這樣兩邊可以兼跨。年輕的時候還是很在乎那種能夠說出口的優越感,雖然那時虛榮心作遂,現在回想起來確實不後悔。


文化大學新聞系學生辦報紙,實習報叫《文化一周》,每周都要採訪編輯,其他專業課程也有趣,聘請的教授都是新聞界有名的前輩。但,後來別人問我大學選專業的事,我會勸告他們有志新聞傳播工作,盡量不要選讀新聞系,因為實踐太多,理論太少,最好去選歷史、中文、經濟或其他科學,再選新聞做為輔系,這樣專業能力會更強一點。自己是過來人,後來在記者、編輯工作上比某些同事辛苦,因為要多花時間學習歷史、中文和相關的專業理論。



丘彥明:從《聯合文學》總編輯到荷蘭田園生活


文化大學時代的室友,右起:丘彥明、邱莞美、吳玥玢。三人至今仍維持親密友誼。



大學四年級,一位學姐出國,希望我頂下她在廣告公司的職位,我便進了美商格蘭廣告公司,擔任廣告撰文與公關,畢業後繼續在廣告公司工作。一年後,《中國時報》第一次對外公開招聘記者、編輯、編譯,我考取了,自己挑選擔任編輯,後被派任記者,採訪台北市政建設新聞。經一年,心思改往學術界發展,返迴文化大學新聞系擔任助教;一年後的夏天,考取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攻讀,也考入《聯合報》,進入副刊做編輯,白天上課、傍晚進報社開始工作至半夜。三年後,順利取得碩士學位。


澎湃新聞:您很年輕就做到屬於聯合報系的《聯合文學》總編輯,為何會放棄許多人羨慕的工作,出去留學?


丘彥明:我在聯合報系的《聯合報》副刊及《聯合文學》,總共工作了十年,其間曾到美國遊學,去哈佛、柏克萊大學圖書館去了解漢學;又跑到歐洲自助旅行,發現自己非常喜歡歐洲。

旅行結束,我反覆思考得出結論:我做編輯一定會做很好的編輯,一輩子不愁沒有工作。可是我真願一生做編輯?是不是該趁年輕單身沒負擔,試試看還有沒有更過合我人生的道路?


想清楚後,我決定給自己兩年時間辭職到歐洲遊學,不一定要拿學位。


《聯合報》創辦人王惕吾先生看到辭呈,找我去,說,你要出國讀書,可以留職,我給你獎學金。我感謝回答,他的大兒子當年留學美國,也是勤工儉學。我很羨慕那些留學生,在外面打工,感受在外國靠自己打拚成長的不易;希望他成全我的夢想。再者,若收了獎學金,會有心理負擔,覺得自己一定要回來才行。不過,哪一天如果我想回新聞界工作,報社仍樂意用我就感激不盡了。


王惕吾先生蠻喜歡我的,想了想,說,這樣吧!我給你個紙條——他的外孫女在歐洲。講完低頭直書,紙條是寫給外孫女的:「丘阿姨在歐洲,萬一她有什麼困難,你幫她。」我讀了字條很感動,細心的把它收起來,笑道,我不會去找心怡,可是這張字條我會永遠保存。(笑)正因為如此,我與聯合報有割捨不斷的深厚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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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合報創辦人王惕吾先生1983年給丘彥明頒「聯合報模範記者」獎。



澎湃新聞:怎麼想到去比利時學油畫呢?有何心得?


丘彥明:為什麼會申請去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學習油畫呢?當時我表哥在比利時魯汶大學念新聞博士,建議我去那兒,他和表嫂可以就近照顧。布魯塞爾是講法語的,我不會法語,他說我先幫你拿語言學校的入學許可,你先讀一年法語,再申請研究所。於是我辭職了,表哥幫我辦妥比利時簽證。


前一陣子有個台大退休教授跳樓自殺,引起很大的關注。他是一個法國人,中文名字叫做畢安生。他是我的好朋友,記得第一次見面,他看著我笑,高興喊道:「我的butterfly。」從此叫我butterfly。

我確定要去歐洲的一個月前,他說:「我正好有一個party,為你餞行。」我和畢安生認識是因為影評人焦雄屏的關係,她是我很好的朋友,半夜常打電話;有次下雨,不甘清凄,兩人從半夜十二點講到早晨六七點,天都亮了。


我在畢安生辦的Party上話不多,有個法國男子看著我,問畢安生,這就是丘彥明嗎?她為什麼要去比利時?我回答,因為比利時給我簽證。他點頭說,我覺得你應該去法國,尤其應該去巴黎。我笑說沒有簽證啊。他說你明天來我辦公室。第二天畢安生騎摩托車載我去了法國領事館,當場得到一年自由出入法國的簽證,我好高興,打電話給好友鄭樹森,興奮地說:「我要改去巴黎了!」語氣得意。鄭樹森說:「丘彥明,你不可以去巴黎。」我吃驚問:「為什麼?當然要去巴黎!那是藝術之都!」鄭樹森說:「你去巴黎就『死』了,巴黎是《歐洲日報》的所在地,《聯合報》在美國辦《世界日報》,在歐洲由王惕吾的女兒王效蘭辦《歐洲日報》,你去巴黎肯定又被抓去報社,到時候在中國人的圈子裡,連法文都學不好。」言之有理,我聽勸按原計劃飛到布魯塞爾去了。


可是這個法國簽證,給我很多便利,讓我那一年幾乎可以每周都去巴黎,把巴黎差不多走遍了,看美術館簡直看瘋了。反正學生票廉價,搭著火車去,坐著火車回來。


念了一年法文之後,準備去魯汶大學攻讀傳播博士,這個時候我這個天才表哥又來了,告訴我皇家藝術學院正在招生。


我從小就有繪畫的基礎,畫過素描、油畫、水彩,參加過各種比賽。在聯合報工作時,有段時間我曾去一位西班牙留學回台任美術教授的畫室學畫。有幾個美術系三年級的學生老在畫室里轉,那些學生自詡為將來的藝術大師,不屑學校的功課,見我畫得好,就把我的畫借去交作業,每次都得高分。(笑)


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很有名氣,吳冠中是那裡畢業的,常玉是,席慕容也是。梵高在那裡念過一年;另一位很有名的比利時畫家René Magritte,在那裡念了兩年,我非常欣賞他的畫。這所學校出了世界上很多好畫家。這家美院原來完全是以訓練繪畫技巧為主,後來學校進了一批新的教授,包括從蘇俄到比利時的畫家,他們說只重技巧訓練,培養出來的都是畫匠,而不是藝術家。他們認為要培養藝術家,一定要加強學術方面的修養。新舊兩派教授爭戰,結果新派勝利,學院教育走向:藝術技巧與學術並重。開設一些特殊的課程,增加學生人文的修養和科學的邏輯思考能力,譬如比較文學,比如藝術歷史、西洋哲學、音樂史、邏輯學、人體解剖學等,全都是我喜歡的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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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在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油畫大幅人體模特兒。



於是我填了報名表,送去作品報考油畫系。不久通知考試,方式很奇怪,每天八點鐘進畫室畫畫,畫人體、石膏像、靜物,素描、水彩、粉筆、油畫都行,一直畫到下午五點鐘,不限制你畫什麼,足足畫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里,原來畫室擠滿考生,逐漸人慢慢走掉了。最後一天只剩下二十多人。


教授評審團讓考生把自己的作品收集起來,在各自身邊擺開,教授們把畫一張張看完,最終宣布所有人都錄取了。原因是他們認為,要成為畫家,首先最重要的是能夠堅持。可是第一年下來,全班只剩下五個人,因為其他人沒有通過學科考試。教授們的理念是:如果你只想畫畫,不想念書的話,那你也就不適合美院教育。


我老覺得中國人很厲害,特別會念書。自己才學一年法文就進美院,跟不上老師的授課,怎麼辦呢?我找了一個英文和法文很好的同學,挨著她坐,照著她的法文筆記抄在自己的本子上。下課的時候,我讓這個同學用英文解釋給我聽,我隨即譯成中文速記下來。考試的時候我不能成句寫法文,就把重要的字詞寫下來,老師就明白我努力了而且懂了。要生存,就得想方法,我考分因此得的挺高的。


第一年結束,全校舉辦公開展覽,規定一年級生每人選展一幅,二年級生選二幅,三年級生選三幅,四年級生選四幅,結果系裡教授們一致同意選了我兩幅畫參展。我在一年級的時候,每幅作業老師都給我班上最高分,同時是九十多的高分。油畫系三位教授,都認為我值得栽培,其中一位希望我跟隨他走超現實派,另一位想指導我畫他的風格。


澎湃新聞:既然喜歡美院,學習又好,為什麼會半途輟學?又為什麼去美國一年後,改到荷蘭長居?


丘彥明:我讀到第二年,唐效完成博士論文,在ASM International找到工作,公司決定派他去美國,到AT&T在紐澤西Murray Hill的貝爾研究室參加一項共同研發項目。那時候我人在台灣,他打電話問我,你跟我結婚去美國?還是留在布魯塞爾念書?當時我覺得,可以放棄所有的東西,但他的愛情最重要,他對我的感情非常純粹,必需珍惜與回報。於是下定決心放下一切,帶了幾個箱子嫁給他,在美國呆了一年。


唐效進AT&T貝爾實驗室才一個禮拜,就被安全單位拒絕在大門外了,因為他持的是中國護照,貝爾實驗室分基礎研究和機密研究等不同部門,唐效進的屬於美國國家機密研究單位,豈能容共黨國家的人進入。唐效傷心極了,怎麼辦?荷蘭公司很好,跟唐效說,你可以有兩個選擇:一是申請荷蘭國籍,變成荷蘭人;二是返回荷蘭公司工作。


面臨如此重大的人生抉擇,唐效很痛苦、很發愁,我告訴他,不論做什麼決定,無所謂,我都會跟著他。


思考一整天后,他決定入荷蘭籍。對於做科學研究的人,最大的夢想之一,是進入世界最尖端的科學機構與最棒的科學家合作。


在荷蘭,通常外國人入籍要走幾個月的程序,但面臨這樣特殊的情況,為了不耽誤研究合作計劃,公司立刻把唐效的入籍申請,以最快速度遞交入外交部,轉給女王簽名,一個禮拜批准就下來了。唐效拿著荷蘭護照重新踏進實驗室。每次回想,我們總覺得這事很荒唐好笑,同樣一個人,拿著中國護照和拿著荷蘭護照,境遇卻大不相同。

一年多後,與貝爾實驗室的合作項目結束,由於美國畢竟還是科學技術研究最厲害的國家,唐效找機會去菲尼克斯(鳳凰城)一家公司Interview,跟我說,我們去那裡怎麼樣,每家都有游泳池。


這時我們的好朋友鄭樹森又出現了,說:「勸你們回歐洲,荷蘭雖小卻是我們一大群朋友的理想國,以後世界訊息流通會變得很快,不必擔心科學研究會落後。回去回去,不要在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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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丘彥明、李歐梵、鄭樹森、白先勇、張錯、葛浩文。



我是為了唐效才在美國,但我大部分的同學、朋友、親戚都長住美國,後來舉辦高中、大學同學會都在美國召開,就可想而知。陪唐效居住美國一年,我每天從早上接電話一直接到晚上,熟人太多了。又如,一位表姐非常疼我,一日三餐都要過問;我妹妹也早就定居美國,也三不五時要電話聊天,人情包袱太重。在荷蘭只有唐效和我兩人,很簡單,很安靜,不必操心人情事故。唐效覺得鄭樹森講得有道理,決定為我返回荷蘭。


回到荷蘭,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來信,希望我復學。大概有十年,每年藝術學院都給我寫信,問我回來要不要去念書。唐效讓我自己選擇,我考慮後決定放棄學位,既然當時選擇結婚,做家庭主婦,就該是我今後最重要的志業。自己安慰自己:讀一年有可能是梵高,讀兩年有可能是Magritte,讀三年有可能是某某人,讀四年有可能是……所以我讀了一年半多,還有成為梵高和Magritte之間畫家的可能性。(笑)因此,長居荷蘭後我的生活方式完全改變,過起了辛勤家務、蒔花種菜植果樹的田園生活。


澎湃新聞:您的心態一直非常好,這種心態是怎麼來的呢?


丘彥明:由於家庭原因,我是個基督教徒,但我不上教堂做禮拜,感覺儀式感和世俗太重,加上有些傳道人不是很純粹地傳布福音,而是彰顯白己,我何必去聽他們說教呢?很多人說,你還是應該去教堂,與大家一起增進對《聖經》的理解。可是我覺得那並不重要。我覺得宗教的情懷就是善,去幫助別人,關懷別人,不一定非要跟大家一起去關懷幫助別人,自己也能做到,所以我不進教堂,聽任他人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宗教情懷是很重要的,讓人內心很平靜。


還有一點,我脾氣本來就好,不會罵人。朋友在鹿特丹有個房子,有人說會鬧鬼,一次我去那兒睡到半夜,感覺有鬼過來到床邊,嚇得氣喘不過來,記得傳說驅鬼要罵,罵得越凶效果越好,我努力想了好久,不知道該罵什麼,憋了半天,總算吐出:「你討厭!」(笑)就這一句話,鬼就不見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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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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