較真方法論：吃辣條導致肝衰竭靠譜嗎？說說疾病病因是如何確定的

較真鑒定

1、現代醫學的重要特點之一：通過總結病例的特點，進行科學的分析，從而發現病因的線索。

2、現代醫學與傳統醫學的另一個重要區別：疾病病因的假說要能夠通過可重複的實驗進行驗證。

3、與多為發病急、病程短、單一因素致病的傳染病不同，慢性病多為多因素致病，起病和進展緩慢，癥狀較為隱匿，傳統的研究方法已經難以適用。因此醫學工作者建立了更多確立病因的科學方法。

4、依據在「留守兒童吃辣條引起肝衰竭」新聞里的信息，斷言辣條引起肝衰竭還為之尚早，醫生僅僅是提供了一種病因的可能。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分析更多類似病例，看一下在肝衰竭的患兒中，「吃辣條」是否是一個較多見的病史，同時用實驗驗證辣條中含有的各種物質是否可以引起動物肝臟損傷。

查證者：胡遠東 | 醫學博士，主治醫師

這期的較真方法論，欄目編輯安排給我的題目是說說「疾病的病因是如何確定的」，並分析一下前段時間熱傳的「留守兒童吃辣條導致肝衰竭」新聞中，醫生的推論過程是否合理。

在現代醫學的分析研究體系出現之前，東西方的傳統醫學都是通過對疾病的癥狀與病程等信息進行歸納，然後再用自己的理論對病因進行解釋，由於掌握的認知手段有限，這種解釋往往是建立在樸素的推理和哲學理論上的，而現代醫學與傳統醫學的區別，就在於確定病因的過程是否科學、提出的病因假說是否可驗證。

從現象中歸納出本質

現代公共衛生學說發軔於近代的倫敦，19世紀的英國正處於工業革命時期，大批農民主動或被動地進入城市謀生，使得倫敦等城市的人口密度大增，而此時公眾的衛生意識還非常的原始，大量便溺和垃圾被隨意地傾倒入流經倫敦的泰晤士河，絕大多數城市居民人也直接飲用從井裡打上來的生水。1854年，倫敦的威斯敏斯特地區出現了霍亂暴發，病人突然出現劇烈的腹瀉和嘔吐，由於體液大量丟失導致極度脫水，死亡率可達四分之一。

英國人對霍亂並不陌生，歷史上記載的首次霍亂大流行就發生1817年英國殖民統治下的印度，1832年倫敦的霍亂流行就造成了上萬人感染，幾乎每四五年都要出現規模不等的暴發。19世紀時的醫學研究手段還不成熟，很多人仍認為霍亂是由於吸入了「被污染的空氣」導致的，而另一部分人則認為是由當時尚未廣為人知的病菌引起的，其中就有現代公共衛生之父約翰·斯諾醫生（Dr. John Snow）。斯諾將所有報告的霍亂病例標註在威斯敏斯特地區的地圖上，發現這些病例基本發生在一個特定區域內，而這個區域的中心就是一台水泵。斯諾採取了一個簡單而有效的措施：把水泵的手柄拿走使其無法使用，之後該地區的霍亂流行勢頭就被遏制住了。雖然霍亂的元兇——霍亂弧菌要到近三十年之後的1883年才被德國醫生羅伯特·科赫（Robert Koch）成功分離出來，但斯諾運用科學的分析成功找到了疾病的源頭並加以控制。這就是現代醫學的重要特點之一：通過總結病例的特點，進行科學的分析，從而發現病因的線索。

圖1. 斯諾所作的1854年倫敦霍亂分布地圖，圖中央紅色的pump就是水泵所在地。

用實驗去驗證因果

通過對疾病流行的特點進行分析尋找到了病因的線索後，還要對這個假說進行驗證。在19世紀中葉羅伯特·科赫及法國科學家路易·巴斯德（Louis Pasteur）等先驅建立病原微生物學和傳染病學的基本理論和研究方法前，病因假設只能像斯諾醫生停用水泵控制霍亂那樣，以治療方式是否有效來檢驗。巴斯德建立了微生物學的系統研究方法，科赫提出了感染性疾病的科赫法則（Koch s postulates），在這些理論武器的指引下，黃熱病、瘧疾、天花等疾病的病因被確定，針對性的預防和治療手段得以建立，人類開始了真正征服疾病的過程。

然而，這個過程並非一帆風順，有部分疾病經歷了曲折的過程才找到真正病因，其中最經典的莫過於幽門螺桿菌與慢性胃炎之間的聯繫。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慢性胃炎都被認為是一種由於壓力過大、進食不規律、辛辣飲食等原因導致的非傳染性疾病，這種思維的理論基礎是胃內大多數時候都含有Ph值達0.9-1.5的胃液，而過去的主流醫學界一直認為沒有微生物能在如此強酸性的環境中存活。雖然從1893年起就零星有報道在胃潰瘍、胃癌患者的胃壁組織中發現了「螺旋體」，但是都被認為是「偶然跑到胃裡的」、「標本污染」。1982年，澳大利亞醫生巴里·馬歇爾（Barry J. Marshall）和羅賓·沃倫（J. Robin Warren）從胃活檢標本中分離並培養出了這種細菌，他們在醫院的內部刊物上刊登了自己的發現，收穫了來自許多同事的嘲笑，向公開醫學刊物的投稿也一再因為「缺乏學術價值」被拒稿，到了1984年，馬歇爾決定用自己的身體做實驗來給他的發現提供更可靠的證據——他一口氣喝下了60ml幽門螺桿菌的培養液，兩周之後馬歇爾出現了典型的胃炎癥狀，胃鏡也證實了他患上了胃炎，通過這次略顯魯莽的人體實驗，兩人提出的新學說逐漸被學界認識和驗證，並最終在2005年獲得了諾貝爾醫學獎。這段往事體現了現代醫學與傳統醫學的另一個重要區別：疾病病因的假說要能夠通過可重複的實驗進行驗證。

圖2. 漫畫家筆下再現的馬歇爾喝下幽門螺桿菌培養液的一幕

說到這裡我們已經可以回答開頭的那個問題了，在「留守兒童吃辣條引起肝衰竭」的新聞里，只出現了兩個病例，因此僅僅是提供了一種可能的病因，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分析更多類似病例，看一下在肝衰竭的患兒中，「吃辣條」是否是一個較多見的病史，同時用實驗驗證辣條中含有的各種物質是否可以引起動物肝臟損傷，就這條新聞提供的信息而言，斷言辣條引起肝衰竭還為之尚早。

用數據發現隱匿的病因

隨著一百多年來現代醫學的迅速發展，人類的總體健康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極大進步，包括中國在內，完成了工業化和現代化的國家新生兒預期壽命都從三十多歲提高到了六十歲、七十歲，部分發達國家甚至達到了八十歲。然而在把傳染病、寄生蟲病等魔鬼踩在腳下之後，現代醫學遇到了新的挑戰——慢性病。與多為發病急、病程短、單一因素致病的傳染病不同，慢性病多為多因素致病，起病和進展緩慢，癥狀較為隱匿，傳統的研究方法已經難以適用。因此醫學工作者建立了更多確立病因的方法：對儘可能多的人群進行觀察以獲得更多、更接近自然狀態的疾病資料，在多個中心進行研究以平衡單一人員、單位的自身水平和執行標準上的可能差異，採用安慰劑和盲法減少研究者和受試者對結果的偏好可能導致的誤差，設置對照組以更好地觀察待研究因素的影響……在慢性疾病的研究中，名氣最大的當屬美國的佛明翰心臟研究（Framingham heart study）。佛明翰研究開始於1948年，在戰後美國心血管疾病患病快速增長的情況，美國聯邦政府贊助醫學部門在波士頓附近的佛明翰鎮開始對當地五千餘名居民的生活方式、身體指標以及各項疾病的患病率和死亡情況進行長期觀察，該研究一直持續到今天，觀察的對象已經是當年開始時參與者的孫輩，研究的指標也從體格、生化指標深入到了基因層面。今天我們熟知的心血管病與高血壓、高血脂、吸煙、肥胖等病因之間的聯繫，都是首先由佛明翰研究發現的。除了佛明翰研究，還有許多類似的研究揭示了慢性疾病的病因，如我國河南林縣地區是世界上食道癌和胃賁門癌最高發的地區，從上世紀六十年代起，中外醫學工作者在當地進行了大量的調查研究，最終確定當地腫瘤高發與用霉變食物釀酒、嗜食腌菜等因素有關，建立了大量的腫瘤診斷、治療方式，使當地的腫瘤患病率在八十年代後逐漸下降。

現代醫學的發展歷程就是不斷尋找疾病病因的過程，以冠心病為例，解剖學發現了心肌梗死是由於冠狀動脈狹窄、堵塞，而病理學、病理生理學和細胞生物學揭示了堵塞的原因是動脈壁粥樣斑塊、脂質代謝異常與粥樣斑塊的關係，分子生物學解釋了脂質代謝異常的過程和為什麼有的人更容易得冠心病……隨著科技的發展，我們的認識水平也在不斷深入，今後還會有更多疾病的更深層次病因被揭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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