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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史名家何齡修:這輩子,我虧欠母親良多



清史名家何齡修:這輩子,我虧欠母親良多


一位母親和千里之外的女兒韋用手以拼板圖的方式組成一個心形(圖文無關)。(新華社/圖)


先師鄧恭三先生曾經有言:「我這輩子,人家不欠我的,我也不欠別人的。」乍聞此論,不免吃驚,繼而一想,這正是先生歷來為人坦蕩、曠達的反映。我想先生此論似乎不是說沒有人情的、物質的糾葛,也不是說可以完全消除這些糾葛,而是說面對餘生無多的時刻,不再糾纏過去的榮辱得失是非恩怨,放棄這些曾經困擾自己思想感情的人生遭際,輕輕鬆鬆安享天年。這是一種令人歆羨的境界。我現在超越古稀又過去好幾年,正逐步走向自己生命的終點,但鄧師的態度我學不來。我只能說「我這輩子,人家不欠我的」,沒有資格說「我也不欠別人的」。只說我欠母親的就太多了。


我在1946年或1947年讀高小期間,在課堂上作文,講述母親的不幸。老師給文章改題《慈母苦》,推薦在長沙的兒童刊物《孩子的世界》發表。那時年齡還小,只是想到母親悲慘的人生和表示對她的思念,對許多相關的事實不過一知半解。後來隨年齡增長,知道的事情加多,並得到姐姐何錫仁的幫助,我逐漸理清了一些事情,尤其是認識到對母親的早逝我有無可否認的責任。再寫此篇,是重建歷史,也是對自己的拷問和清算。


我有三位母親:生母、養母、繼養母。本篇說的母親是指養母蕭秀媛,湖南湘鄉人,1911年4月3日出生於景明寺。這是距縣城西不太遠的一個農村,大約過去曾有香火繁盛的寺廟而得名的吧?外祖父的名字我已經失憶,只記得他的外號蕭三莽子。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個老實寬厚的農民,中等身材,膚色黑里透紅,一臉的和藹慈祥,與莽子聯繫不起來。母親有一兄(雲舅雲麒)、一弟(雪舅雪麒)、一姐(大姨媽谷嫚,嫚不是名字,湘鄉人稱呼姑姑、姨媽等的用字)、一妹(小姨媽細嫚)。我父親仲篪公因為繼承祖父廚藝比較出色,很受祖父喜愛。1923年,仲篪公16歲,祖父就為他定婚,與我母親結合。那時母親才13歲。大約不太久他們就完婚了。


當時農村婦女很少讀書受教育。母親自感文盲在城裡生活不方便,下決心努力學習,居然通寫算。她為人善良、細心、有耐性。仲篪公青年時代酷嗜杯中物,經常與朋友聚飲,酗酒猜拳,酩酊大醉,嘔吐狼藉。母親為他仔細換洗,從無怨言。有一次有人登門報信,說仲篪公醉倒在大街上,人事不省。母親趕忙請人幫助把他扶回;換洗乾淨,安頓躺下,自己坐在床邊守護。父親醒後,她沒有說過一句批評性的重話。對父親說來,她是一位傳統的賢良妻子。此外,我的生母李淑媛和她妯娌倆也是店裡的勤雜工。揀葉洗菜是她們的常活,夏天還好,冬天容易引起兩手皮膚皸裂,辛勞痛苦不堪。有時我生父馥秋公管錢登帳買物忙不過來, 我母親也要去協助,常坐櫃檯掌握賬本、現金出入。這樣過了六年,母親沒有生育的跡象。這是父親時在醉鄉的後果的集中反映。於是祖父忙於給父親立嗣,1929年冬,我二哥遐修降生,我祖父就有將遐哥立為仲篪公嗣子之意,遭到曾祖母樊氏太夫人反對,我生父、生母都加以拒絕。那時社會落後,青少年、兒童死亡率很高,擔心次子過繼後只剩長子,可能因夭折而使宗祀斷絕,祖父被迫讓步。我琢磨祖父為什麼這樣急著為我父親立後,認為可能覺得我父親的生活過分放達少拘束,不利於他的發展,而稍能制約他的祖母沈氏(我父親的生母)又於1927年物故,自己忙於廚藝,難得兼顧,最 好的辦法是讓他儘早學為人父,樹立社會和人生責任心,儘快戒除陋習,檢束身心,把精力集中到手藝上。這就註定了我成為嗣子的命運。

我出生後,頭一年由生母和養母分工共同撫養,生母哺乳,養母照料。養母年方二十齣頭,初為人母,我這矇昧無知的嬰兒,卻喚起了她全部的溫良、慈愛。她整天和我在一起,恨不得很快長大。我的後腦勺明顯突出,是嬰兒期長時間呆在母親溫馨的臂彎中間,而非總睡在搖籃里或小床上,在身體上留下的印記。學齡前幾年,我的生活很幸福,由於過繼地位特殊,得到所有長輩更多的喜愛。剛五歲多一點,家裡便送我上學,與二哥遐修同就讀於城立第三初級小學。校長沈遠舉先生。我入學時,教室在樓下。我二哥讀四年級,教室在樓上。我常上樓去找二哥,上課鈴響還不走。二哥害怕,催我去上課也不走。我的心智的天地似乎仍然是混沌一團,入學不久,只好輟學。這是1939年春的事。


只過了半年,我將滿六歲,好像知道要讀書識字,就又去上學,讀一年級下 (通稱為二冊,一年級上稱一冊),讀滿一學期。這一學期所見所聞所學全都忘光了,只有一件事印象深刻,銘刻在心。那時學校下午放學,按學生所住街道排隊,出校門後繼續保持隊列,陸續回家。學校有一位教師陳鄂庭先生,長臉,嗓音洪亮,吐字緩慢,並且喜歡拖長聲,因此不怒而威,見者觳觫。他也愛體罰學生,常有新招。有一天放學時,站好隊後,他給大家訓話,指出學生某某違反校規,應予處分。他叫原來的縱隊按隊列單雙數,分別向左向右轉,兩兩相向而立,將隊尾調整補齊。各人舉手前伸,握住對方的手,形成幾個搭手「胡同」。陳先生此時把違反校規的學生從辦公室拉出來,讓他低頭躬身穿「胡同」而過,當走到誰面前時,誰就鬆手給他背上或頭上狠狠一拳。這叫「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小學生的拳頭雖然不重,但挨打次數很多,對學生自尊心的打擊和人格的凌辱更加嚴重。這是舊教育中反人性的落後的表現之一。我從沒有見過這種陣勢,嚇得心驚肉跳,看出學校隱藏著的可怕的一面。從此我成了學校很守規矩的「好學生」。我回家後向母親講起「老鼠過街,人人喊打」。母親聽了,意識到此事對我的消極影響,便結合自己的感受講讀書的必要性,希望迅速驅散我腦海中的烏雲。


1940年春,我升入二年級上(三冊)。入學不到半個月,我突然病倒,兩膝腫大,脛、股細瘦,疼痛難忍,終夜叫喊,很快就食欲不振,骨瘦如柴。中醫稱此病為鶴膝風,大約為西醫的膝關節結核病,屬膝關節結核菌感染所致,也與類風濕性關節炎近似。母親聽我啼號不止,心如刀割,整日整夜抱著我走動,以求減輕甚至分擔我的疼痛。我雖然痛楚,但並不昏迷,有時睜開兩眼,看到母親涕淚滿面。至今想起,這說明她心中的痛楚,比我雙膝的痛楚,要超出十百倍。自患病以後,一直延請中醫診治。當時,湘鄉西醫剛剛設置,公立的縣衛生院創辦還不到一年,還沒有威信,不像現在動輒注射普魯卡因(打封閉),可以緩解一些時間痛苦,只能沒日沒夜煎熬,好像在地獄中遭受無窮無盡的磨難。治療數月,醫師換了好多位,毫無改善的跡象。所有能請到的醫師,包括一二位有些回春聖手之譽的名醫,都已表示束手無策而紛紛敗陣。後來,醫師們竟不願再來問診處方。一位醫師回絕道:「還是另請高明吧!以免耽誤府上的事情。」種種情況都使人深感絕望,死神似乎就在不遠處向我招手。母親悲痛萬分,自嘆自恨命薄,過繼一個兒子都要得病,保不住。


我的鶴膝風在兩萬餘人的縣城裡有了點小名氣。許多人知道同林館有個孩子得了怪病,吃多少葯、花多少錢都治不好,快走了。這就招致關注,終於引出大智慧人,出現「救命王菩薩」。那時中醫領域實際上已有鶴膝風的剋星。我祖父的一位朋友許翰源老先生來我家敘談,問起我的病情,祖父神色黯然,絕望地說:「沒救了!」許老先生說把單方給我看看。祖父拿出一厚摞中藥處方。許老先生一邊過目一邊說:「開錯了!全開錯了!這些方子再不能吃了。讓我接手治治看,行不行?」祖父當機立斷,孤注一擲,馬上表態說:「好哇!什麼行不行?我到哪裡去找救他的人?你肯出手救他,就有希望了。」許老先生成竹在胸,濡毫拂紙,用漂亮的行書寫了一張只有六味葯的處方,交給我祖父說:「抓十劑,吃完十劑,十天後我再來。」祖父立刻叫人去照方抓藥。


此方果然不同凡響,第一劑葯服下,疼痛開始減輕,以後越服越顯效,如湯潑雪,藥到病除。十劑葯吃完,雙膝腫消痛止,癥狀基本上消失。母親見我重獲生機,開始綻出一年不見的笑容。但此時我仍不能走路,關節僵硬,骨肉無力。許老先生如約再至,看到牛刀小試,就產生奇蹟,也很自豪,指點說:「很好。這個方子也不吃了。改吃虎骨,老虎膝蓋骨,你們家能買到真貨。」那時老虎還較多,湘鄉山區偶然還發生傷人事件。虎骨似乎還不是罕物。虎骨買到後,需要藥店加工炮製。其法:炭火爐上放瓦片,將虎骨置於瓦片上烤至滾燙,浸在糯米酒中,讓其汲至飽和,取出再烤再浸,反覆多遍,至虎骨全酥,然後碾末,許老先生規定,每天服用三次,每次一小撮,白米酒一小杯沖服。我此次患病服藥事務,全部由母親管理。吃過幾對虎膝蓋骨後,許老先生又說,虎骨也不要吃了,改喝湘潭協盛西特產史國公藥酒,每天三次,每次一小杯,每瓶(斤)酒喝六天,每月五斤。喝完十多斤,約三個月,是不是繼續喝,你們自己決定。

從這時起,我開始下地,在母親關照下,像一歲小孩學習走路。所不同的,是一歲小孩總是在空地上搖搖晃晃練習前行,經常摔跤;我則是雙掌貼牆,手、腳同時挪動,側面前行,很少摔跤。母親耐心陪我學走路,看著我的腿勁日益增強、關節日益靈活有力,打心眼裡透著高興和安慰。這是我人生第一大劫,祖父的執著求醫,母親的精心護理,許翰源老先生的聖明醫學,共同作用,把我從鬼門關前硬拽了回來,給我再造殘生,讓我重新學步,復履人世。單說母親的辛勞,僅服藥(包括藥酒)一事,一天二次(中藥)、三次(藥酒)煎、服,前後一年左右,何等瑣細,何等漫長,而從不失時。母親是全身心投入的。想到母親病重,我沒有一分鐘侍奉藥餌,實在無地自容,不堪回首。


1942年春,我可以復學了。家裡認為,上城立三校,無論進前門、進後門,都要經過池塘。池塘里有凶鬼惡煞,我的重病未嘗不是觸犯鬼神,引起作祟。因此不讓我去三校復學,改到城立四校插班,讀二年級下(四冊)。生活似乎又走上了陽關大道。但實際上家庭內部矛盾激化,暗潮洶湧,毀滅了我母親的一生,也埋葬了我的金色童年。


禍起於我的繼祖母曾氏。她是我祖父漢泉公第三次婚姻的配偶。曾氏繼祖母進何家大約在1928年(因為沈氏祖母於先年9月17日去世)。到1942年也有十多年了,一直沒有生育。她比我祖父小十四歲,只比我生父大四歲,比我生母大三歲,比我養父大八歲。要說她有接管、控制全家財務的野心,顯然不是事實,因為她一字不識,祖父不可能把全家命脈交給她管。但像她這種情況,一定會為祖父身後自己的生存計,會利用尊長地位製造威嚴以保障自己的利益,會籠絡祖父以外確有實權而在祖父以後可能掌權的人物。她很容易就看出我養父的廚藝能得到祖父的偏愛,將來同林館一定要靠他振興、發展。於是平日交談閑話之間,她便有意、無意間散布一些對長房的不滿、對二房的偏向,指責長房只會寫算,而又人口多,消耗大,對二房不公平。祖父由於自己對兩個兒子不公正的看待,便不能警覺挑起這個矛盾的極大風險,沒有及時加以制止、遏制,而是任其泛濫。結果家庭生活數十年的和諧與安寧被毀壞,我生父、養父之間的兄弟鬩牆之禍逐漸醞釀、發生,曾祖父母締造的大家庭面臨解體的形勢。


母親天性仁厚,對正在孕育的家庭危機,缺乏警惕、防範和自我保護心理。於是禍機先發到她身上。一天,曾氏繼祖母的姐姐金姨奶從湖北來我家探視並小住。我家因為尊親遠來,熱情款待。這位尊親有自己的生活習慣,這很正常。她的酒癮較大,每頓飯都喝酒,這卻少見。晚飯時有人到柜上支錢,給金姨奶打酒。我母親正在柜上,頗以為奇,付錢後順口問了一句:「不是午飯才打過酒嗎?」不料此話被曾氏聽得,認為嫌棄她姐,不願以酒相待,積怒積恨,蓄謀報復,力求一逞,以快心意。誰也沒有料到,一句普通問話,竟成為引爆家庭矛盾的火線,產生毀滅性的嚴重後果。


自懷惡念後,曾氏開始在我祖父、我養父前挑撥,甚至造謠說我母親行為不檢點,與我父親的朋友龔少元關係不清不楚,致使我父母親感情迅速惡化,爭吵不和,激起我祖父對這個兒媳也發生很大惡感。只在背後煽小扇子她還嫌不夠,還搞起公開表演加以配合,造成更大的事端。據說,有一天早上,曾氏就坐在床上大哭大鬧,並剪下一束頭髮,交給祖父,嘴裡說「我要和她拚命」,接著就跑到我母親房裡,把我母親揪住,推搡廝鬧,不得開交。我母親遭此突然襲擊,手足不知所措,鑒於曾氏是長輩,不能還手,可憐竟白白挨打。(有傳言說,祖父不但不制止,還連喊「打百步大王!」這是把我母親視為銀環蛇般的毒蛇。這與母親的為人完全是風馬牛。祖父人本善良,而信讒至此,真可慨嘆!痛心附記。許多情況我過去竟完全不知道,近些年才了解,真是悲哀。)

關於龔少元,他是我養父的朋友。記得是個傷兵,因傷缺一胳膊,其妻失明,一女羅羅還是個孩子,家庭日常生活自然碰到許多困難。母親可憐她們母女,有空便去幫忙做點家務。曾氏捕風捉影,製造曖昧話頭,挑動父親離婚。這時我的生母李淑媛實在不忍心自己的妯娌橫遭污衊,雖不能直斥長輩之非,仍仗義執言,對我養父懇切相告:「老二,像秀媛這樣賢慧、勤快的女子很難得。她侍候你的種種辛勞、勤謹,想來你不會忘記。不要鬧離婚,什麼事也沒有,和和美美過日子,不要相信那些沒根沒葉的話。久後你會知道我說的不錯,不是害你。離了婚你將來會後悔的,那時就遲了。」父親像是中了邪一樣,這些一字千金的肺腑之言,不僅沒有說服他回頭,而且使他感到憤懣不平,認為嫂嫂貶低他,連我母親那樣平常的女子都娶不來。


我母親雖然溫順、善良,但是並不懦弱。相反,她有強烈的自尊自愛之心,其性格有極剛烈的一面,柔中有剛,寧折毋彎,能為玉碎,不為瓦全,魚死網破,在所不惜。她見父親沒有回頭之意,認為婚姻無可挽救,就同意離婚。她做出決定後,親自送我上學,在路上她小心翼翼地告訴我,她要出趟遠門,好久回不來,要我照顧好自己,有事找伯娘(我生母)。在南正街一家店(其鋪面對著橫四牌樓口上,路過此店時,母親指給我看說,就是這家店),給我定織有兩雙襪子,讓我自己帶憑據條子去取,已付過錢了。說著,她把憑據條子給我收在書包里。我一點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連連答應記住 了。等我進了四校大門,她就回景明寺娘家去了。過了些日子,我就聽說她到法院遞狀,控告父親。至此我已經意識到父母關係的破裂,求學階段我會跟著父親,要跟母親團聚,需要我能自立掙錢養活母親的時候了。這將是一個漫長的歲月,我對未來沒有母親的生活感到驚駭,難以想像。不久我又聽說,父母親的民事訴訟經安化橋頭河省高等法院最後宣判,判決離婚,父親是過錯方,首先提出離婚,由父親支付銀洋若干(一說300元)作為母親的生活費,母親勝訴。又不久,傳說母親來信,大意是說,感謝祖父仁慈,她從小到何家,她的許多不是都得到原諒,沒有說過她一句重話,此恩天高地厚,只好來世變牛變馬來報答了。這封信我沒有見過,但很像母親的口吻。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瞬就是1942年秋,我按部就班升入三年級上(五冊)。國語老師劉民珍先生正上課,我發現久別的母親來了,貼著窗戶往裡看我。這是她與父親離婚後首次來看我。瞪大眼睛望著我,就像一種精密醫學儀器對我進行透視。劉民珍先生與我大哥熟悉,但不認識我母親,因此沒有注意窗外的參觀者與教室里的誰有關係。我向母親指了指劉民珍先生。母親微微點頭,表示理解。母親似乎沒有要與我交談的意思,所以不到下課,她就走了。


隨著年齡長大,我逐漸領悟,她的目的也只是來看看我,看我是否健康,如果她看到的是一張紅撲撲的臉,也就滿意了。按照她的性格,她縱然不教我更聽父親的話,也不會教我背棄父親。她的艱難,她的痛苦,只會自己默默忍受,不會告訴一個不懂事的孩子聽。她怎麼不想跟我交談呢?但她更會盡量讓我平靜地讀書用功,不會讓我的腦海里掀起波瀾。她趕在下課前離開,是壓抑著自己與我談話的願望走的。

此後一年左右,我沒有見到母親。據姐姐說,她去了祁陽,住她姐谷嫚家。她姐夫大姨父是湘桂鐵路一個小火車站站長。母親就在那裡做小生意,向來往火車上的乘客們推銷小食品以為生計。這期間父親再婚,賀氏進門。祖父叫我向她磕頭,表示將照顧我生活的責任移交給她了。我對她既無好感也無惡感,這是上輩人的事,我沒有權利置喙。我既沒有理由也沒有力量趕她走,家庭的這個局面不是她造成的。賀氏平靜地接受我屈從現實的過分的禮數,沒有什麼表示。關於母親的情況,我只聽到一些不好的消息,說她得到的作為生活費用的銀洋都被外祖父拿走了,也有說她主動交給外祖父的。這件事我不大理解。這筆錢是母親用一生的幸福(結局說明甚至是用生命)換來的。其中一個小數目用於孝敬父母或被我外祖父拿去使用,於情於理都是可以允許的,全拿去,我母親變得一無所有,就不應該了。我母親會這麼做嗎?我外祖父是這樣的人嗎?事情到底如何?成了我心中的一個謎。不久,又傳說她害病,什麼病?不清楚。


1943年秋或1944年春,有一天我竟然又見到母親。我正急急忙忙上學,走進四校所在的吉升門弄子不遠,迎面來了我的母親。我看她步履如常,並無病態,還想看看其他方面有什麼病狀,沒有來得及喊她。我們正要停下腳步。我看見她嘴角囁嚅一下,馬上走開了。多年以後我意識到,她想掩飾病體,不願暴露癥狀,突然警覺不能張口說話,猶疑一下,斷然離去。我因為要上課了,初小即將結業,不應遲到或曠課,也不去追母親,就去了學校。後來,我聽說她得的是鴨公癆。鴨公癆是中醫學的病名,它是什麼病,當時完全懵懂,現在仍然不很明白,大約是西醫所謂喉結核或喉癌一類侵犯咽喉等部位的疾病,其癥狀主要是說話和吞咽困難,說起話來像公鴨噝噝樣叫聲。傳說她得的鴨公癆,但從來沒有說她不能進餐,則喉癌可能性小,喉結核可能性較大。這是我與母親最後一次見面。


這就是歷史。從母親離家到此時約兩年,到她後來逝世也不足三年,我與母親見面兩次,一句話也沒有交談過。這是歷史的實際。我的不可原諒也在這裡,因為這是母親遭受最嚴重的傷害以後。她受的傷害有三個方面:一,無根據的謠言,誣衊她的人格;二,離婚破壞她的家庭,使她失去親人;三,脫離何家,喪失工作崗位,喪失生活來源。其中任何一方面的傷害,都是嚴重的,甚至致命的。


三管齊下,如泰山壓頂,能把人壓得粉碎。想想她當初毅然採取決裂步驟,定經過反覆思考,只因她更重視清白名聲和生存尊嚴,才情非得已,走這一著棋。她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而家庭婦女談不上任何經濟獨立。她童年進何家門,此時也才三十齣頭,在不到二十年里她不可能學技術,準備自立門戶,只不過依據傳統侍候和協助丈夫立業。在這樣的歷史條件下,她此時個人生活的前途,完全是灰暗迷茫的一片,只有我健康地活著是其中唯一的亮點。因此,只有我熱情對待、百計安慰她,才能醫治她遭受的重創,撫慰她完全破碎的心,幫助她樹立起生存的自信,激發起與命運搏鬥的勇氣。也只有這樣,我們母子才有團聚的希望。我一點沒有懂得這些道理,沒有理解母親的艱難、痛苦、危殆。


我的冷漠,我的怯懦,只能使她絕望。母親在如日中天的年齡逝世,不能不是我的罪過。我還認為,她的鴨公癆與我的鶴膝風有關係,是她護理我而受的連累,是結核桿菌通過密切接觸發生傳染的結果。我辜負了她的慈愛,她在我病重時的辛勞、淚水和對我的挽救。幾十年來,我逐漸認識這些問題,為時已經太晚了。


此後不久,日寇淪陷湘鄉。我隨父親逃到繼養母賀氏在羊婆洞的娘家。賀氏對照料我的生活已不耐煩。當時祖父與我們在一起,祖父只得麻煩賀氏的妹妹荷嫚(當時21歲,為人沉靜、善良,體貼人)幫助,祖父後來贈以銀洋一元作謝。到大山沖後,我的生活沒有荷嫚照料,賀氏待我日益酷虐。我早已不計較過去生存的艱難,無意在她死後還控訴她的惡劣行徑,提起這個話頭僅僅是為交待變化的原因。我的生父馥秋公聞訊,冒雪到大山沖把我接到石子塘。


正是在石子塘,有一晚上我忽然得一異夢,夢見母親領著我在一條長長的山路上奔走。母親的模樣如同往昔,精神很好,健步如飛。走到一處山岡上,略顯開闊,一座三杈架草棚赫然在目。這種三杈架草棚,解放前在湘鄉漣水河邊很常見。假使有人要造船,便在鏈水河岸沙灘上施工,搭一草棚,供作廚房、食堂、卧室、工場等多種用途。草棚的形制,是用三根長杉桿,在地面上搭一長三腳架。搭建方法是先取兩根粗長相似而稍短的杉桿,在距頂端尺許處左右交叉,縛牢,尾端兩桿分開,直立地面,作門;然後取長杉桿,將其頂端搭放在門的杈丫里,縛牢,尾端直接放在地面上:三根杉桿與地面接觸處都用木樁、鐵釘固定,縛牢;最後,門上垂掛草簾或其它材料製作的遮蔽物,長杉桿兩邊則捆紮草簾、苫布、油布和後來出現的塑料布等作為頂蓋擋風遮雨,棚內鋪陳和其它用品也極簡陋粗劣。母親手指三杈架草棚告訴我說:「我就住這裡。」我吃驚地說:「你怎麼住這樣地方?」她沒有解釋那個「怎麼」,只連說:「就是,就是。」我一下就驚醒了。這夢好奇怪,我睜著兩眼想,怎麼會有此夢?我不得其解。但我要鄭重說明,這是我千真萬確的經歷。學術工作者對社會的責任心,不允許憑空虛捏以渲染怪異,製造流言蜚語以搞亂思想。我還是解釋不了這個夢。在我的潛意識裡湧出一種想法,我的母親永遠離開了我們,她死了,而且是被草草埋葬在一座山上。


這個想法明顯是依據夢境推論出來的。我的思維、我的認識開始混亂。理智與經歷在頭腦里激烈衝突。我不相信靈魂,我也不相信感應。在傳統的認識里,與我的夢近似的故事,不管是文字記載上的,還是口頭傳說中的,不是神仙顯靈,就是鬼魅作祟。我母親是個極平凡的婦女,沒有做神仙的資格,我也不敢讓她淪為鬼魅,鑒於大家都不能科學地解釋這類故事,因而我平日不太願意講述此夢,以免引起誤會。只有在尋求解釋的時候例外。我的淺陋的知識和理解力,固然不足以給出合理的科學的答案,六十餘年來我也不曾從別人的指點或著作中找到令人信服的說法。但是,我覺得還是應該寫出來,等待科學更加昌明之日由後人去解釋為好。


抗戰勝利,我們都陸續回城。漸漸傳來比較確切的消息:母親確實已在祁陽辭世。大約是1944年冬,她在祁陽時間不長,病情發展很快很嚴重,終告不治,


飲恨而亡,具體時間和葬埋地點不詳。抗戰期間,殯葬草草竣事,在意料中。一切都如夢境所示,她最終住在「三杈架草棚」中。這是她的悲慘人生的延續。命運之於我可憐的母親,可說是至為苛刻、至為殘酷。


1945年夏秋間,抗戰勝利後第一個中元節時,父親回城後第一次設祖宗牌位祭祀。我用紅紙書寫了母親的靈位,擺放祖宗牌位旁邊,寄託一個少年對於人天永隔的母親的無盡的思念。父親和繼養母都沒有阻撓。我母親的乾兒子、我的好友黃凌德兄給了我一張我母親的半身照片,我二哥遐修的一位初中同學年少而工畫像,依據這張照片畫成我母親的懸掛用像。後來我又將德兄贈送的照片請王府井的照相館翻拍,雖然效果不理想,卻可以加印。有一年我回湘鄉探親,父親聽說我有母親的相片,向我索要。當我聽到他說「能不能給我一張」這句話時,感到一種意外的震撼。我知道父親的第二次婚姻是徹底失敗的。第一次婚姻的破裂給他自己和我們母子都造成極大的不幸。他像我生母預料的一樣後悔了。我理解父親的悲苦,他為青年時代的輕率、錯誤所付出的沉重的代價。我給了他一張母親的照片,他馬上裝進掛在牆上的玻璃相框里。這張小照片,實際上是一張折磨他心靈的照片,象徵著悲慘、往事不堪回首。我為此增添了對他的敬意。


父母離婚後,外祖父維持著對我的疼愛。每年紅薯收穫後,他總會帶十多斤給我,放到與我家鄰近的英華麗鑲牙店蕭南薰老先生家,通知我去取了放到我生父母處,可以陸續享用。這無疑也是母親的意思。紅薯是過去農民走親訪友常帶的禮物,對我來說,它是親情的象徵、母愛的延伸,更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此後有多年我外出讀書,沒有外祖父的消息。1960年1月,歷史研究所剛補發我160元工資,頗有戚友問我要錢。初不料外祖父此時也有來信,說到地方經濟困難,生活艱苦,迫切希望我給以支持。我記得母親的大恩、外祖父的疼愛,將160元做了用途分配計劃,寄給外祖父40元。但沒有得到回信,以後也不再來信。後來我聽說他收到了此款,但他沒有多久就去世了。他的家中,雪舅和細嫚外出,只留下雲舅一支。一大家子人,只經過幾十年,也變得零落不全。人事滄桑,有如此者。


1962年6月,我回鄉探親,意外地在府館巷口新遷的家中見到了雲舅。可惜他因要趕路,飯後就走了,沒有機會細談,了解母親的情況。雲舅應是主動登門的,說明他和我父親這兩位過去的郎舅的重歸於好,這也是我父親內心懺悔的結果。雲舅來過我家多少次我不清楚,以後我沒有再見過他,聽說他沒有享高年。雲舅的兒子、我表弟蕭求林也來親近前姑父, 與我也見過面。這種種情況反證出我父母親之間本不存在積怒和仇恨,沒有解不開的結,如果沒有人從中調唆、挑撥,他們不會走到不可挽回的一步。這增加了我對母親之死所抱的悲痛。


母親埋在祁陽,孤單、寂寞。她一個人孤零零、靜悄悄地躺在祁陽的某個荒山亂岡之上,雖屬同省,卻是異鄉。每一念及此點,我就聯想起《聊齋志異》的《嬰寧》篇說的:「老母岑寂山阿」,「九泉輒為悼恨」。這十二個字多麼像是為我母親寫的啊。我年青時沒有像古代孝子那樣去尋找她的遺骸,如今更不可能,倘若她真的泉下有知,對我這個兒子能不「輒為悼恨」嗎?(文/何齡修)


(作者系中國社科院榮譽學部委員,歷史所研究員,1933年生於湖南湘鄉,近著有《清初復明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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