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了2萬張震區照片，他拍下了北川中學新舊校舍損壞的對比

汶川地震9周年，我們採訪到了攝影師、荷賽獎體育動作類組照一等獎和體育類單幅三等獎得主賈國榮。2008~2015年間，賈國榮數次重返汶川和北川，拍下兩萬多張照片。

在他的影像記錄里，廢墟的面貌在變化，記憶瀰漫，長存。

2009年清明節前，賈國榮又回到了距離震中20公里左右的汶川縣映秀鎮。

在漁子溪村，他遇到了此前中新社影視部曾幫助過的一位大嫂。大嫂40來歲，正在路邊賣野花，自己從山上採的，一塊錢一把。快一周年了，來祭奠的人很多。「看到我們，她就不賣花了，領我們到掩埋遺體的墳堆去看她兒子」——她兒子是名中學生，在地震中遇難。

賈國榮為震區拍過很多張照片。從2008到2015年，幾乎每年回去一次。 「汶川去過五次，北川去過八次左右。這兩年在美國，就沒有去。」他說，所有照片加起來，少說有個兩三萬張。

掩埋六千餘名遇難百姓的群葬山崗，賈國榮也拍過。畫面中，有倖存父母為遇難孩子獻上的北京奧運會吉祥物，那是2008年6月——離那個舉國歡慶的日子，還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

2008年6月，四川大地震極重災區汶川縣映秀鎮，掩埋六千餘名遇難百姓的群葬山崗巨大墳堆上，有倖存父母為遇難孩子獻上北京奧運會吉祥物，令人悲思。

還有映秀小學。「俯拍下去，周圍都是廢墟，只留下一個籃球場。」

「校舍塌了以後，籃球場上擺了一地的學生遺體。後來趕快把那個場地清理了，周圍那些爛房子，一年多都沒法弄。」被姚明帶領著出席當年奧運會開幕式的「小英雄林浩」，就是映秀小學學生。他在地震中自救和救人的事迹，一度成為某種精神和代表。

2008年6月，四川大地震極重災區汶川縣映秀鎮小學的廢墟里，只有一個籃球架屹立著。

關於映秀小學，留在賈國榮鏡頭裡的，只有廢墟和籃球場。這也是這個學校僅存的、永恆的畫面。

「小學一瞬間全部垮塌以後，就是廢墟了。三天之內，那個場地的救援就基本結束。」那麼，這裡的所有故事也就結束了。沒有更多的新近事實，媒體轉而前往臨近的漩口中學初中部，「縣城、鎮里的機構、停車場都在那附近，鋼筋水泥結構的救災難度比較大，持續了十天以上。」

這次回來，映秀小學一切如故。彷彿，只有這個空蕩的籃球場能告訴偶爾的來訪者，在這片幾無可辨的廢墟上，曾經發生過什麼。

2009年清明節前，四川大地震極重災區汶川縣映秀鎮小學的廢墟中，只有空空蕩蕩的籃球場。

賈國榮還回去了北川。在北川中學，他拍下一個倒塌的籃球架，籃球架背後有一個圍欄，上面掛的牌子上寫著「管制區域，嚴禁進入」。他知道，「災情最嚴重的地方，往往被各種欄杆攔起來。」

2009年清明節前，四川大地震一周年時的極重災區北川中學廢墟上，留下顛倒在地的籃球架。

「建於十年、二十年前的老校舍毫髮無損，近五年建的校舍，大概五六層，全部粉碎性垮塌。」這個差異被賈國榮記錄下來，畫面右方清晰可見，前排校舍倒塌只剩屋脊，後排房屋卻基本完整。賈國榮說，「北川中學慘就慘在這裡，大部分師生都在新校舍里上課。」 而具體傷亡人數，至今仍沒有確切報道，網路上，只有一個模糊的「北川中學目前死亡人數已超一千人」。

他還見到了馮翔，這是兩人最後一次見面。半個多月後，馮翔自殺了。

馮翔是北川縣委宣傳部副部長，曾出於工作，帶著賈國榮和其他記者走過各種廢墟，一次又一次。「他第一次接待我們，就不忌諱，直接說我的兒子是被掩埋的，在什麼地方。」馮翔兒子和北川縣幼兒園的百餘名師生一起，被掩埋在山上了，遇難時只有7歲。

山上的廢墟周圍，有一個大石堆，馮翔說，這是離兒子直線距離最近的地方。石堆里有一些他以前留下的紀念物，「他從下面拿出一本相冊，給我們看他兒子，大概六七歲。還有他送的蘋果和蛋糕。」

北川大地震一周年前夕的清明節，宣傳部副部長馮翔為媒體展示祭奠遇難兒子的相冊，旁邊擺放著早先獻上的奶油蛋糕。

此後發生的事毫無徵兆。

「早上九點鐘，突然北川縣的同事發了一個簡訊過來，說宣傳部長在昨天晚上自殺了。」賈國榮只能揣測一些原因，「他太想念兒子，這是其中之一。另外，他是一個有知識的同行，做宣傳的，幫助收集了很多遇難者的名單，但這被當時的有關部門視為大忌，給他施加了很多的壓力。在這個壓力下，他依然覺得，兒子和這些遇難的學生可能自己還重要。」

一周年回去的時候，賈國榮遇到的媒體還算很多。「越往後中央媒體去得越少，但是當地的綿陽媒體，大概每次去都會碰到。」

隨著部分媒體消失的，還有廢墟。

「廢墟的面貌一直在變化。一周年前夕，因為暴雨造成的泥石流，很多廢墟被破壞得非常嚴重。後面基本上每一年都是重建，又是排洪溝，又是修建。把很多廢墟弄掉了，要重新蓋房子。」這是讓賈國榮糾結的地方。2010年以後，馮翔紀念他兒子的石頭堆，就再也找不到了，「因為修路推掉了。」

現在的5·12紀念碑，立在北川縣城中心。它背後的北川中學新區，原先叫茅壩中學。「比汽車還大的石頭，瞬間滑落下來，把它的一個教學樓全部掩埋。」茅壩中學緊靠大山，地震發生時，兩面的山體發生大滑坡。

2011年賈國榮回去的時候，巨大的石頭仍停留在折損的籃球架上方，一條紀念橫幅不平整地掛在黃色鋼架上。面前是斷裂的、凌亂的石板台階。有人在下面祭奠，擺了白色、黃色的花，蠟燭和水果，還有池子里厚厚的一層灰燼。紅色的燭火和橫幅後唯一挺立的旗杆上的紅旗，成為這裡僅有的鮮活顏色。

2011年，四川大地震三周年時的極重災區北川縣城中心，北川中學一所分校區當時被地震滑坡的巨石掩埋，唯有籃球架屹立，當時僅有幾名球場上的學生幸運逃生。如今遇難學生的家長每年來此哀悼不斷。

2011年，四川大地震三周年時的極重災區北川縣城中心，北川中學一所分校區當時被地震滑坡的巨石掩埋，一位遇難男生的姐姐前來哀悼，久久不願離去。她告訴我，「我弟弟學習一直很好。」

還有人帶些別的東西，「有的抱著洋娃娃，有的把孩子生前喜歡的運動員卡通形象擺在這裡。」賈國榮在這裡從不主動發問，只會默默地端起相機按快門。「不知道該問什麼問題，稍微問重了一點，覺得這個話就像刀子一樣，把人家心裡最悲傷的部分給刺開了。」

2011年，四川大地震三周年時的極重災區北川縣城中心，北川中學一所分校區當時被地震滑坡的巨石掩埋，如今遇難學生的家長把愛子生前喜歡的運動員卡通祭奠於前。

賈國榮又陸陸續續回來過幾次，在這裡按下上萬次快門，照片存在硬碟里，「那會兒的硬碟有一本書那麼大，還要帶著充電器。」

但他一直在想，將來這些畫面怎麼辦。「媒體發表了1000多張，剩下的那些總要找到歸屬。」他在考慮是否要把它們捐給國際紅十字會，因為曾有記者這麼做過。「這個工作量非常大，但目前國內還沒有這樣的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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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攝影、圖說 / 賈國榮

- 賈國榮，曾任中國新聞社攝影部主任。兩獲荷賽獎——荷賽獎是國際專業新聞攝影比賽中最具權威性的賽事，並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數次獲得全國新聞攝影銀獎、銅獎。2000年，出版個人攝影集《難忘的中國》。現已退休。

2008年5月20日，賈國榮在北川震區堰塞湖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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