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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遷《尚書》學研究

司馬遷《尚書》學研究



司馬遷素習當時流傳比較廣泛的今文《尚書》,但他「年十歲則誦古文」[1](P3293),且撰作《史記》時曾說「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不離古文者近是」[1](P46),又曾從孔安國問《尚書》故,理應對孔氏《古文尚書》學頗多了解。孔安國兼通《尚書》今、古文學,故司馬遷亦應兼習《尚書》今、古文學。此點可以從《史記》述《尚書》兼采今、古文可知。司馬遷以治《古文尚書》學為主,班固言其述《堯典》、《禹貢》、《洪範》、《微子》、《金縢》諸篇,均用古文說。但司馬遷《史記》引《堯典》、《禹貢》、《皋陶謨》等亦兼取今文說。此外,司馬遷撰作三代史事多取《書序》為說,還博採與《尚書》有關的經紀、經傳,如《五帝德》、《帝系姓》、《尚書大傳》、《尚書集世》等,以之作為經文的補充。台灣學者洪安全認為「《史記》是一部很好的《尚書傳》,一部今存較早的《尚書傳》」[2](P117),其說雖有以偏概全之嫌,但詳細考之,亦不無道理。今嘗試系統考述司馬遷之《尚書》學。


1司馬遷《尚書》學之承傳


司馬遷兼通《尚書》今、古文學。其學多源,一說來源於伏生今文學,一說來自於司馬氏家學,一說來自孔安國,一說來自賈嘉,一說來自董仲舒。

司馬遷曾從孔安國問《尚書》故,故司馬遷《尚書》學來自孔安國最為信實。《漢書·儒林傳》說:「孔氏有《古文尚書》,孔安國以今文字讀之,因以起其家,逸《書》得十餘篇,蓋《尚書》茲多於是矣。遭巫蠱,未立於學官。安國為諫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馬遷亦從安國問故。遷書載《堯典》、《禹貢》、《洪範》、《微子》、《金縢》諸篇,多古文說。」[3](P3607)《經典釋文序錄》亦說:「以授都尉朝,司馬遷亦從安國問故,遷書多古文說。」[4](P66)孔安國先為今文《尚書》學博士,轉任諫大夫後,始以《古文尚書》學私家授徒。司馬遷從孔安國問故,當在孔氏以《古文尚書》學私家授徒之際,故司馬遷所問應以《古文尚書》學為主。孔安國既兼通今、古文,授《古文尚書》於司馬遷時,「以今文證古文,並舉旁資,其勢決然」[5](P687)。司馬遷以著《史記》為使命,而《尚書》為早期史官所記上古之政史,司馬遷在其《太史公自序》中對《尚書》性質認定已有表述,他說:「《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書》以道事。」[1](P3297)於司馬遷而言,其著意處當在《尚書》之資料的摘取,不會刻意去區分今、古文,故言其從孔安國問故,應今、古文之《尚書》學兼而收之。且當時今、古文之爭還未興起,學者間當不會揚此抑彼,司馬遷更應如此。


除受自孔安國外,司馬遷《尚書》學有受自董仲舒的可能性。《漢書·儒林傳》:「董仲舒通五經,能持論,善屬文。」[3](P3617)通五經,說明董氏應通《尚書》之學。《太史公自序》:「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1](P3297)說明司馬遷亦曾從董仲舒問故。董仲舒或以《尚書》義授司馬遷。亦有受自賈誼之孫賈嘉的可能性。《屈原賈生傳》說:「賈嘉最好學,世其家,與余通書。」[1](P2503)賈嘉與孔安國齊名,且與司馬遷友善,賈嘉曾世其家學,而其祖父賈誼善《詩》、《書》,曾以《書》義諫高祖。《史記·儒林傳》又說:「魯周霸、孔安國,雒陽賈嘉,頗能言《尚書》事。」[1](P3125)無論是受自家學,還是受自伏生,賈嘉能言《尚書》學無疑,司馬遷或嘗從賈嘉問故,賈嘉以《尚書》義相授。更有受自其父司馬談的可能性。《太史公自序》說:「太史公執遷手而泣曰:『……幽厲之後,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先人有言:『……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本《詩》《書》《禮》《樂》之際?』……小子何敢讓焉。……余聞之先人曰:『……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1](P3295-3296)司馬談亟稱《書》於撰史之重要,或曾以《尚書》之學授司馬遷。


程元敏在其《尚書學史》中說:「漢文、景、武世,《尚書》學立官者唯今文學,故無論司馬談、董仲舒、賈嘉,即孔安國,時亦皆治《書》今文,故馬遷從所習者亦今文無疑。」[5](P686)此說尚有可商榷處,賈誼、司馬談、董仲舒皆漢初著名學者,三者均有傳習《古文尚書》學的可能性,除伏生、孔氏《尚書》外,在民間或有傳自先秦時期的《尚書》,如河間獻王藏書中就有《古文尚書》。武帝朝,《尚書》家並未著意於今、古文之分,蓋學者多兼而習之,司馬遷亦然。司馬遷《尚書》學,雖兼通今、古文,但其學卻未能下傳。司馬遷畢生心血,用於繼承家學著史,雖其兼習《尚書》今、古文學,但似曾不遑授徒,其《尚書》學及身而絕。當然,後漢弘農楊氏有《尚書》家學,其學或有來源西漢司馬遷的可能性,司馬遷之重外孫楊寶治《尚書》學,師承不明,或曾受司馬遷《尚書》學影響。


2《史記》稱引《尚書》研究


(一)《史記》引用《尚書》體例問題


《史記》稱引《尚書》,體例有多種形式,前人多有探究,如古國順的《史記迻錄尚書原文例》、易寧的《史記殷本紀釋尚書高宗肜日考論》、黃盛雄的《史記引尚書文考釋》等。《尚書》之文,最是古奧難通,司馬遷取其經文,作為撰著四代的史料,若不將《尚書》原文改為當時易曉的文字,則卒難通讀。故《史記》除個別地方直接照錄《尚書》原文外,翻譯經句,改寫原文,增飾釋文,方式十分靈活。前人於此多有研探,張鈞才在《金陵學報》第六卷第二期《史記引尚書文考例》一文中定為七例,卓秀岩在《成功大學學報》第十三期《史記夏本紀尚書考徵》一文中定為四例,古國順在《史記述尚書研究》一書中定為六例,李周龍在《孔孟月刊》第九卷第九期《司馬遷古文尚書義釋例》一文中,僅古文就定為五例。在諸人研究成果基礎上,今概而言之,約為八類:


一為照錄《尚書》篇章原文。如《五帝本紀》中照錄《堯典》部分文本,《夏本紀》照錄《皋陶謨》、《甘誓》部分文本,《殷本紀》照錄《湯誓》、《高宗肜日》、《西伯戡黎》等部分文本,《微子世家》照錄《微子》部分文本,《周本紀》照錄《牧誓》部分文本,《魯周公世家》照錄《金縢》、《無逸》、《呂刑》等部分文本,《燕召公世家》照錄《君奭》部分文本,《晉世家》照錄《文侯之命》部分文本,《宋世家》照錄《洪範》部分文本。其中《夏本紀》照錄《禹貢》達一千一百九十六字,《宋微子世家》照錄《洪範》一千〇四十四字。


二為據訓詁改難識、難讀字。《史記》錄《尚書》文,若其有難讀字詞,則以故訓字易之,如《堯典》「克明俊德」、「協和萬邦」[6](P31),《史記》將「克明」改作「能明」,將「協和」改作「合和」[1](P15)。司馬遷又多取《爾雅》同義字代《尚書》經字,如「舊勞於外」[6](P508),《史記》作「久勞於外」[1](P97);「庶績咸熙」[6](P98),《史記》作「眾功皆興」[1](P17);「寅賓」[6](P33),《史記》作「敬道」[1](P16);「方鳩」[6](P47),《史記》作「旁聚」[1](P20);「禹曰:俞,如何?」[6](P122),《史記》作「禹曰:然,如何?」[1](P77);「彰厥有常」[6](P125),《史記》作「章其有常」[1](P77);「萊夷作牧」[6](P170),《史記》作「萊夷為牧」[1](P55);「達於河」[6](P169),《史記》作「通於河」[1](P54);「六府孔修」[6](P197),《史記》作「六府甚修」[1](P75);「其如台?」[6](P228),《史記》作「其奈何?」[1](P95);「逖矣西土之人」[6](P335),《史記》作「遠矣西土之人」[1](P122);「相協厥居」[6](P352),《史記》作「相和其居」[1](P1611);「彝倫攸敘」[6](P352),《史記》作「常倫所序」[1](P1611);「曰」[6](P355),《史記》作「曰治」[1](P1618)等。


三為摘其要而適當剪裁《尚書》文本。《史紀》各《傳》多引用摘取《尚書》本經中的重要章節、字句,如摘引《堯典》、《盤庚》、《微子》、《多士》、《文侯之命》等部分內容,從引用文本來看,與今傳《尚書》相關文本並不完全一致,乃摘要剪裁所致,但又不同於改寫或意譯。


四為意譯《尚書》文句。如《五帝本紀》「信飭百官……如婦禮,堯善之」[1](P21)一段,即是司馬遷將《堯典》「允厘百工……帝曰『欽哉』」[6](P35-48)翻譯後的通行文字。

五為以記事體改寫《尚書》記言體原文。如《五帝本紀》將《堯典》「咨十有二牧。曰:『食哉,惟時!柔遠能邇,惟德允元』」[6](P85)改為「命十二牧,論帝德,行厚德」[1](P38)。


六為簡化概括《尚書》原文。如《周本紀》用「乃命召公畢公以相太子而立之」[1](P134),實為概括《顧命》「乃同召太保、高伯、彤伯、畢公、衛侯、毛公、師氏、虎臣、百尹、御事……用敬保元子釗,弘濟干艱難」[6](P584-586)之文而成。


七為對所引《尚書》原文加註釋。如《五帝紀》為《堯典》「文祖」增注曰:「文祖者,堯太祖也。」[1](P22)這樣的情況不是很多。


八為用專用術語等引《尚書》事。如「鴻漸」之諫等。


(二)《史記》採摘《尚書》及稱引《尚書》篇目問題


司馬遷撰作《史記》,特重採摘《尚書》,特別是虞、夏、商三代紀事,司馬遷在《史記》中曾多次流露此意。如《五帝本紀贊》說:「太史公曰:學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1](P46)司馬遷撰《五帝本紀》,主要根據《堯典》以下多篇《尚書》文,正合此說。《伯夷列傳》說:「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藝。《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1](P2121)《堯典》、《舜典》、《皋陶謨》、《禹貢》、《甘誓》等皆是虞、夏之文。《夏本紀贊》說:「太史公曰:自虞、夏時,貢賦備矣。」[1](P89)《大宛列傳》又說:「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1](P3179)貢賦、九州山川,皆出自《禹貢》篇。《殷本紀贊》說:「太史公曰:余以《頌》次契之事,自成湯以來,采於《書》、《詩》。」[1](P109)采自《書》者,是指採摘《湯征》以下二十三篇,采自《詩》者,《那》、《烈祖》、《玄鳥》、《長發》四篇而已,故其言「采自《書》、《詩》」,不言「采自《詩》、《書》」。司馬遷撰寫《史記》,確是「考信於六藝」,其重視《尚書》,於此可見一斑。


《史記》稱引《尚書》篇目問題,前人多有探討。據《書目季刊》第七卷第四期阮芝生《太史公怎樣搜集和處理史料》一文轉述,金德建在《司馬遷所見書考》中定為篇目六十,篇數六十四。程元敏在其《尚書學史》一書中認定,《史記》之用《尚書》本經說義與稱引百篇《書序》本文,或但稱《書序》所載《尚書》篇名者,共得七十三目,九十二篇。另據程氏統計,九十二篇中有二十二篇具見伏生傳本,孔壁真《古文》逸十六篇中,僅《舜典》、《汨作》、《大禹謨》、《益稷》、《旅獒》五篇未見稱引。其他十一篇之稱引,或有爭議,但玩味其文義,確是不離其義,如《殷本紀》曾引逸《湯征》殘文「湯曰:予有言:人視水見形,視民治知否……」等五十七字[1](P93),引逸《湯誥》「維三月」等一百二十六字[1](P97),又載有《汝鳩》、《汝方》佚文[1](P94);《周本紀》曾載《泰誓》、《武成》四篇佚文。


(三)《史記》稱引《尚書》今、古文之文本問題


《史記》稱引《尚書》今、古文的情況非常複雜。西漢《尚書》今、古文原本早已亡佚,今人無法親見,但仍可依漢石經、《尚書大傳》、《說文解字》、《白虎通義》等所稱引《尚書》文本或其殘字來考定《史記》引《尚書》今、古文的情況。


《史記》稱引《尚書》今文文本問題。今本《堯典》有「協和萬邦」[6](P31),《五帝本紀》引為「合和萬國」[1](P15),此非漢代朝諱,自是今文《尚書》本作「國」字,《古文尚書》作「邦」字,可知《史記》此處用今文。今本《皋陶謨》有「予思日孜孜」[6](P134),《夏本紀》引為「予思日孳孳」[1](P77)。《說文解字》說:「孜,汲汲也。……《周書》曰『孜孜無怠。』」[7](P68)《周書》應出《古文尚書》之《泰誓》篇,故知《史記》此處稱引亦用今文。今本《洪範》有「鯀陻洪水」[6](P353),漢石經之《洪範》殘字作「伊鴻水」[8](P2),《宋微子世家》引為「鯀陻鴻水」[1](P1611)。因漢石經用今文本,可知《史記》此處亦用今文。今本《洪範》有「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6](P368),漢石經殘字《洪範》引作「毋偏毋黨,王道蕩蕩:毋黨,」[8](P2)。《宋微子世家》引為「毋偏毋黨,王道蕩蕩;毋黨毋偏,王道平平」[1](P1614)。漢石經用今文本,亦可知《史記》此處用今文。

《史記》稱引《古文尚書》文本問題。今本《堯典》有「肇十有二州」[6](P77),《尚書大傳》為「兆十有二州」[9](P17)。由是可知,《古文尚書》「肇」字,今文《尚書》作「兆」。《五帝本紀》有「肇十有二州」[1](P24),知《史記》用古文。今本《洪範》有「王眚惟歲」[6](P380),新出土漢石經殘字中《易·震》「眚」作「省」[5](P694),石經為今文,由此可知《古文尚書》「眚」字,今文《尚書》作「省」。《宋微子世家》有「王眚維歲」[1](P1618),知《史記》此處用古文。今本《無逸》有「肆高宗之享國,五十有九年」[6](P509),漢石經殘字為「肆高宗之饗國,百年」[10](P24)。石經「百年」說為今文本,《魯周公世家》作「高宗饗國,五十五年」[1](P1520)。「五十五」當作「五十九」,「五十九年」為古文本,知《史記》此處亦用古文。今本《無逸》有「文王……惠鮮鰥寡」[6](P511),漢石經為「……懷保小人,惠於矜」[10](P24)。《魯周公世家》為「祖甲……不侮鰥寡」[1](P1621)。漢石經用今文本,可知《古文尚書》「鰥」字,今文《尚書》作「矜」字。由是可知,《史記》此處亦用古文。


3司馬遷《尚書》學說研究


武帝之前漢代《尚書》學研究狀況,今人能看到的僅有輯本《尚書大傳》和《史記》所稱說最為可信。司馬遷的《尚書》學說,集今、古文各說兼而有之,其具體內容主要體現在撰著《史記》的稱說中。


(一)《史記》「多古文說」問題


《漢書·儒林傳》說:「司馬遷亦從安國問故,遷書載《堯典》、《禹貢》、《洪範》、《微子》、《金縢》諸篇,多古文說。」[3](P3607)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序》謂此「說」當為說義,非謂文字,並指出司馬遷撰著《史記》「偶有古文說」。實際上,司馬遷撰著《史記》,是今、古文說兼採的,這從以下例子可以得到驗證。


《史記》載《堯典》、《洪範》用古文義舉例。《尚書大傳》:「堯推尊舜,屬諸侯,致天下於大麓之野。」[9](P15)鄭玄注云:「山足曰麓,麓者祿也。古者天子命大事、命諸侯,則為壇國之外,堯聚諸侯,命舜陟位居攝,致天下之事,使大祿之。」[9](P15)此為今文說。《五帝本紀》:「堯使舜入山林川澤,暴風雷雨,舜行不迷,堯以為聖。……舜入於大麓,烈風雷雨不迷,堯乃知舜之足授天下。」[1](P22)《史記》不雲大祿萬幾之政,與《尚書大傳》今文異,可知《史記》此處用古文義。《尚書大傳》載記,箕子受封在陳《洪範》之前,其文曰:「武王釋箕子囚,箕子不忍周之釋,走之朝鮮。武王聞之,因以朝鮮封之。箕子既受周之封,不得無臣禮,故於十三祀來朝武王。因其朝而問《洪範》。」[9](P59)《宋微子世家》記載,箕子受封在陳《洪範》之後,其文曰:「於是武王乃封箕子於朝鮮而不臣也。」[1](P1620)《尚書大傳》為今文說,《史記》與之不同,當採用古文義。


《史記》載《金縢》用今文義舉例。今本《金縢》:「武王既喪,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於國,曰:『公將不利於孺子。』」[6](P399)《尚書大傳》:「成王幼,在襁褓。」[9](P84)此為今文說。杜佑《通典》卷五十六「天子加元服」章引《五經然否論》:「《古文尚書說》:武王崩,成王年十三。」[11](P1571)《魯周公世家》:「其後武王既崩,成王少,在強葆之中。」[1](P1518)在襁褓中與年十三不符,可知《史記》此處異乎古文義,當是用今文說。再如《尚書大傳》以為《金縢》「秋,大熟」以下至篇末,記周公薨後事,其文曰:「周公死,天乃雷雨以風,禾盡偃,大木斯拔,國人大恐。王與大夫開金縢之書,執書以泣,曰:『周公勤勞王家,予幼人弗及知。』」[9](P85)《史記》說:「周公卒後,秋未獲,暴風雷,禾盡偃,大木盡拔。周國大恐,成王與大夫朝服以開金縢書,王乃得周公所自以為功代武王之說。」[1](P1522)此處與《尚書大傳》說義相同,可知司馬遷用今文義。


由上觀之,司馬遷《史記》採用詮解《尚書》資料,不限今、古文說義。班固所謂「遷書載《堯典》、《禹貢》、《洪範》、《微子》、《金縢》諸篇,多古文說」,並未精準。


(二)《史記》因襲《書序》問題


《史記》因襲《書序》涉及今、古文篇目問題。《史記》稱述《書序》,亦兼采今、古文。據程元敏先生考證,《史記》稱述《書序》用《古文尚書》篇目者有《女鳩》、《女房》、《仲作誥》、《異母同穎》、《薄姑》、《魯天子之命》;其對應今文《尚書》家本分別為《汝鳩》、《汝方》、《仲虺作誥》、《異畝同穎》、《蒲姑》、《旅天子之命》。《史記》稱述《書序》用今文《尚書》篇目者有《毋逸》、《臩命》、《甫刑》、《肸誓》;其對應《古文尚書》本分別為《無逸》、《冏命》、《呂刑》、《費誓》。

《史記》因襲《書序》文本問題。《史記》照錄《書序》文本,涉及五十六目,即《夏社》、《明居》、《咸有一德》、《五子之歌》、《湯征》、《帝告》、《汝鳩》、《汝方》、《嘉禾》、《仲丁》、《河亶甲》、《祖乙》、《甘誓》、《胤征》、《湯誓》、《典寶》、《湯誥》、《伊訓》、《肆命》、《徂後》、《沃丁》、《高宗肜日》、《牧誓》、《武成》、《大誥》、《微子之命》、《康誥》、《召誥》、《洛誥》、《多士》、《君奭》、《多方》、《立政》、《周官》、《顧命》、《康王之誥》、《畢命》、《仲虺之誥》、《太甲》、《咸》、《泰誓》、《歸禾》、《無逸》、《賄肅慎之命》、《冏命》、《呂刑》、《費誓》、《分器》、《伊陟》、《說命》、《成王政》、《將蒲姑》、《亳姑》、《盤庚》、《文侯之命》、《秦誓》。據本經述其義與《書序》相合者,有《酒誥》、《梓材》二目。司馬遷未見原序文,但據《書序》所存篇目而只記其篇目者,有《九共》、《槀飫》、《厘沃》、《疑至》、《臣扈》、《原命》、《高宗之訓》七目。另外,司馬遷據經本文述義而不及篇名者,有《堯典》、《皋陶謨》、《禹貢》、《西伯戡黎》、《微子》、《洪範》、《金縢》七目。又有《史記》據《左傳》述蔡仲事同《書序》但不及篇名者,有《蔡仲之命》一目。司馬遷《史記》述義不及亦未引篇目者,僅《舜典》、《汨作》、《大禹謨》、《益稷》、《旅獒》、《旅巢命》、《君陳》、《君牙》八目八篇而已。


《史記》因襲《書序》篇次問題。《史記》因襲《書序》篇次有與《書序》小異者,如《史記》為《典寶》次《夏社》前,《書序》為《典寶》次《夏社》後;《史記》為《咸有一德》次《明居》、《太甲》前,《書序》為《咸有一德》次《明居》、《太甲》後;《史記》為《君奭》次《召誥》、《洛誥》、《多士》、《無逸》前,《書序》為《君奭》次《召誥》、《洛誥》、《多士》、《無逸》後;《史記》為《周官》次《立政》前,《書序》為《立政》次《周官》前;《史記》為《費誓》次《呂刑》、《文侯之命》前,《書序》為《費誓》次《呂刑》、《文侯之命》後。程元敏先生說:「稽考異同五篇,知《史記》得正次者《典寶》、《周官》、《費誓》,可正《偽孔本書序》之失次;《書序》得正次者《咸有一德》、《君奭》,則可援以匡正史誤也。」[5](P701)


(三)《太史公自序》模仿《書序》問題


《太史公自序》為《史記》一百三十篇中的最後一篇,其要旨在敘說撰著《史記》的體系與體例。該篇從多個層面都對《書序》有所模仿。主要分以下幾個方面:


《太史公自序》模仿《書序》「為某事作某」行文體例。俞樾《湖樓筆談》卷三說:「紀事之體,本於《尚書》,故太史公作《自序》一篇,雲『為某事作某本紀、某表、某書、某世家、某列傳』,猶《尚書》之有《序》也。古人之文,其體裁必有所自。」[12](P388)《太史公自序》敘述一百三十篇目之要旨時,上文述某事,下文乃結言作某文,確如俞樾所說,實仿《書序》行文之體例。現以本紀、世家、列傳為例,各舉一行文例:《太史公自序》說:「維昔黃帝,法天則地,四聖道序,各成法度。唐堯遜位,虞舜不台;厥美帝功,萬世載之,作《五帝本紀》第一。」[1](P3301)《太史公自序》說:「武王克紂,天下未協而崩。成王既幼,管蔡疑之,淮夷叛之,於是召公率德,安集王室,以寧東土。燕易之禪,乃成禍亂。嘉《甘棠》之詩,作《燕世家》第四。」[1](P3307)《太史公自序》說:「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作《伯夷列傳》第一。」[1](P3312)遍檢《太史公自序》各條目,僅有一例不合《書序》此一體例者,即「秦既暴虐,楚人發難,項氏遂亂,漢乃扶義征伐;八年之間,天下三嬗,事繁變眾,故詳著《秦楚之際月表》」[1](P3303),用「詳著」不合體例。


《太史公自序》模仿《書序》「作某篇第幾」體例。《太史公自序》模仿《書序》「作某篇」於下增序數「第幾」體例,並將其統為一大篇,一如《書序》體例。如「作《禮書》第一」[1](P3304),「作《樂書》第二」[1](P3305),「作《伍子胥列傳》第六」[1](P3313),「作《仲尼弟子列傳》第七」[1](P3313),「序略……第七十」[1](P3319-3320)等。遍檢《太史公自序》,無一例外。


《太史公自序》模仿《書序》上、下兩序相顧為文體例。《書序》各篇,上、下兩序常相顧為文,如《湯誓序》「湯伐桀……遂與桀戰於鳴條之野」[6](P226),繼以《典寶序》「夏師敗績,湯遂從之」[6](P232);《洪範序》「武王勝殷殺受」[6](P351),下《分器序》承之曰「武王既勝殷」[6](P358);《大誥序》「成王將黜殷」[6](P403),下《微子之命序》承之曰「成王既黜殷命」[6](P417);《召誥序》「成王……使召公先相宅」[6](P459),《洛誥序》承之曰「召公既相宅」[6](P476)。各序文脈貫連,事迹相因,極便暢讀。《太史公自序》仿之,因其分為本紀、表、書、世家、列傳五類,有時上、下兩序文脈未必皆能貫連,當在情理之中。


《太史公自序》模仿《書序》殿全書之末體例。秦漢時,序錄統綴於編末是慣例,如《易·序卦》、《逸周書·序》、《莊子·天下》、《淮南子·要略》、《論衡·自紀》等。《太史公自序》模仿《書序》體例編製,亦總系全書之後,作為末卷,即第一百三十卷。


(四)《史記》論述孔子與《尚書》經、傳關係問題


司馬遷始稱《書序》為孔子所作說不確。《史記》所述孔子「序《書傳》」、「序《尚書》」、「論次」《書》等等,並不等於言孔子作《書序》。《孔子世家》所謂孔子「序《書傳》」,其義實謂編次《尚書》,非別撰《書傳》或《書序》。雖然有學者據《孔子世家》「孔子……追跡三代之禮,序《書傳》,上紀唐、虞之際,下至秦繆,編次其事」,而認為孔子「序《書傳》」,其實《尚書》本經稱「傳」者,先秦時已有之,《荀子·君子》篇引《秦誓》篇,就曾作「傳曰」。《孔子世家》「序《書傳》」與此段話的下文「編次其事」是互文關係。序,即編次;上紀唐、虞之際,即謂孔子編次《尚書》始自《堯典》篇,《堯典》篇正紀唐虞之際史事;下至秦繆,即謂孔子編次《尚書》訖於《秦誓》篇,《秦誓》篇正紀秦繆公史事。

《三代世表序》所謂「序《尚書》」,其義亦謂編次《尚書》,非別撰《書序》。《三代世表序》說:「太史公曰……孔子因史文次《春秋》,紀元年,正時日月,蓋其詳哉!至於序《尚書》,則略無年月,或頗有,然多缺,不可錄。故疑則傳疑。」此處「序《尚書》」與其上文「次《春秋》」對舉,序、次互文,序《尚書》即編次《尚書》。「略無年月」與上文「紀元年,正時日月」相對舉,《春秋》按魯史紀年月日時比較完備,而今傳《尚書》廿九篇本經紀年、月、日全者極少。較完整者僅有二篇:《召誥》紀年、月、日,其文曰:「二月既望,越六日乙未。……越若來三月,惟丙午朏,越三日戊申。……越三日庚戌。……越五日甲寅。……若翼日乙卯。……越三日丁巳。……越翼日戊午。……越七日甲子。」[6](P460-462)《洛誥》紀年、月、日,其文曰:「予惟乙卯,朝至於洛師。……戊辰……在十有二月……惟七年。」[6](P478-494)紀月、日而缺年者,僅《顧命》、《康誥》、《多方》、逸《武成》四篇,《顧命》文曰:「惟四月哉生魄……甲子……越翼日乙丑……丁卯……越七日癸酉。」[6](P583-590)《康誥》文曰:「惟三月哉生魄。」[6](P423)《多方》文曰:「惟五月丁亥。」[6](P537)逸《武成》文曰:「惟一月壬辰旁死霸……若翌日癸巳……粵若來三月……既死霸……粵五日甲子……惟四月……既旁生霸……粵六日庚戌……翌日辛亥……粵五日乙卯。」[3](《律曆志下》)《洪範》紀年而不紀月、日,其文曰:「惟十有三祀。」[6](P352)《益稷》、《牧誓》紀日而缺年、月,《益稷》文曰:「辛、壬、癸、甲。」[6](P147)《牧誓》文曰:「時甲子昧爽。」[6](P334)可見,「略無年月,或頗有,然多缺」,與《尚書》文記時的實際情況相符合,正是就《尚書》而言的,序《尚書》,就是編次《尚書》,非為《尚書》作《序》。《史記·儒林傳》又有所謂「論次」《書》的說法,其義亦謂編次《尚書》,絕非它指。《史記·儒林傳》說:「太史公曰……孔子閔王路廢而邪道興,於是論次《詩》、《書》,修起禮樂。……自衛返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此處「論次《詩》」與「《雅》、《頌》各得其所」語相互應,可知是論次《詩》本經與《詩》樂,非言孔子論次《詩傳》;以之推度「論次」《書》義,亦當為論次《尚書》篇章,非言孔子論次《尚書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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