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喊句話朝鮮就能聽到的東北小縣城，人們在想什麼？

4月中旬，我與朋友吳強一起駕車沿著中朝邊境走了一趟。從鴨綠江入海口的丹東逆流而上，在4月15日，也就是外界傳言朝鮮即將核試驗的當天，我們抵達了長白縣縣城。長白是距離朝鮮豐溪里核試驗場最近的中國城市，直線距離不到80公里。之後我們穿過長白山，沿著圖們江繼續北上。

那時是朝鮮戰爭戰後朝鮮半島局勢最緊張的時刻，大家都想看看當美國的航母逼近半島，朝鮮政府會怎麼應對，服軟，還是硬挺？有位家在丹東的朋友發朋友圈說，自己最近好說歹說終於把父母從老家請到了北京。

我從2010年開始觀察朝鮮，以前的頻率是每年到丹東和延吉走一趟。像這樣的將邊境一口氣掃一遍倒還沒有過，所以收穫自然是很多的。最明顯的感受是，邊境有與權力中心不同的視角。宏大敘事中的中朝關係，在北京很容易被想像成棋局，但在邊境則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和歷史記憶與傳統融合在一起。這裡有苦難、恐懼，也有機會與習慣；甚至可以說，邊民一方面對於戰爭的恐懼更為直接，另一方面耐受力卻又更強。

十幾天的行程，我們雖然走馬觀花，但也獲得了微小的收穫，很難籠統到更系統的框架中。只好分成小段落分享給大家。

被選擇的歷史記憶

丹東的俄國墳在城區北邊九連城鎮的東山上；山路上有幾隻村民養的鴨子，還有一個蜂房。山頂一個大約200多平方米的院子，用半人高的圍牆圍著，院子里埋著幾處西式的墓碑，墓碑旁的荒草被新火燒了乾淨。鐵門處沿著中軸線鋪著半條石磚路，通向墳地正中的一個3米高的石頭墳包。墳包頂部有東正教的十字架。看墳的富大媽趕過來，把鎖打開，告訴我們，墳頭擺的幾束紅玫瑰是前幾天清明節俄國人擺的。

俄國墳，墳頭擺放的假花

在距離俄國墳1公里左右的另一個山頭上，有日本軍隊陣亡紀念碑。這兩處紀念地都是113年前日俄戰爭的遺迹，它們居然還能保留下來讓我有點吃驚。100多年前的戰爭具有世界史拐點的意義，因為日本的勝利曾刺激了後發國家的立憲運動，以效仿日本，戰勝白種人列強。清朝、波斯、土耳其都受到這場運動的衝擊。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生活的今天也與那場戰爭相關。

不過，這場戰爭在今天的鴨綠江畔並沒有得到更多的反思與記憶。對於本地人來說，更值得挖掘和凝固的歷史記憶首先來自朝鮮戰爭，丹東的鴨綠江跨境斷橋是最經典的例子。斷橋延伸到江的中間線。人們登上橋頭緬懷60多年前的那場戰爭，再下來買一些來自朝鮮的紀念品。這樣的旅遊模式從丹東一直向北延伸。

從丹東沿江而上，有漫山遍野的桃花。80年代紅火一時的歌曲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據說就是源於此地。河口地區的邊貿橋是丹東向上遊走的又一座斷掉的公路橋，同樣毀於朝鮮戰爭時期。這座橋的中國一端建在堤壩上，在1930年代由日本人修建。橋頭還有小型的碉堡，橋頭立著毛岸英的雕像。橋旁的小飯館一盤拍黃瓜可以賣到20元，堪比北京的高檔餐廳。橋旁當地人也在賣著朝鮮族打糕。

新聞上的恐慌還沒有傳遞到這裡。對於當地人來說，每年桃花的盛開才是最值得關注的大事，遊客會在這裡購買紀念品，吃20塊一盤的拍黃瓜。在附近的山裡，歷史記憶以奇特的方式刻印在民間信仰中。跳大神請來的神既有高麗鬼，還有日本鬼。

這兩年，河口地區復原了彭德懷曾經使用過的臨時指揮部，並開通旅遊列車專線。而在專線更北，過了水豐水電站的山坡上，一座造型前衛的鐵路抗美援朝紀念館正在趕工。我們去時，館內正在完成最後的布置，甲醛的味道濃郁。倒在地上的介紹文字中還有不少錯別字。

建設中的鐵路抗美援朝紀念館

過了河口，離開遼寧省進入吉林省。沿江省道的車輛頓時少了很多。這裡是鴨綠江的中上游，有文鶴與望江樓兩座水電站，均在修建中，算是2009年溫家寶訪問朝鮮後中朝合作的遺產。

再往上到了集安市，與朝鮮慈江道的滿浦市相對。集安市是古代高句麗王朝的舊都，設立在群山之中，勢力卻曾輻射到朝鮮半島和長白山區域。這座舊都遺址可能是東北最冷清的遺址之一，實際上這座曾經輝煌的城市至今還沒有通高速公路。當地最為重要的政治功能，可能是擁有通向朝鮮的鐵路。金正日時期，這條鐵路曾是他出國訪問的通道。從集安看對面，滿浦市最近幾年也修建了不少新的樓房。聽說，不久前曾經有狗從朝鮮一方沿著鐵軌過來，其命運止於中國邊防的捕殺。

集安街頭的道路指示牌

有趣的是，集安的鐵路橋旁有一座新的公路橋。這座橋在以往的文獻中並沒有記錄。當地人稱該橋在2011年起建，是朝方的單方行動，建到一半才和中方溝通。目前這座公路橋的唯一用途只是為好奇的遊客進行朝鮮一日游提供通道。

在集安以北的地帶，應該不是當年抗美援朝的主要通道，能感受到的相關歷史記憶寥寥。但是，那裡卻是東北抗聯和國內戰爭的歷史發生地段。金日成將軍亦曾在這一地區活動。這段歷史記憶似乎並沒有吸引更多的外來者。

從地理上看，集安以北的鴨綠江沿線與下游相比有著明顯的不同：江面更為狹窄，彎道更多，此岸的居民「可與朝鮮人對岸語」。身後的長白山脈則極大加高了沿線居民進入東北其他地區的交通成本。這一地區的開發與生長，與晚清江對岸的朝鮮人跨江定居歷史密切相關。在這個意義上說，這個地區比下游更受朝鮮局勢的影響。

實際上，與下游隨處可見的抗美援朝紀念旅遊不同，在集安以上的地區，沿途隨處可見的是各種警示牌。警示牌上寫著「禁止照相」、「禁止收留偷渡客」、「禁止放飛無人機」等等。

沿岸的警示標語

丹東咋辦

丹東，曾經是亞洲最早開通管道煤氣的城市之一，亦曾是東北亞的輕工業中心城市之一，在近代以來有過短暫的繁榮。我小時候曾在家中見過的孔雀牌手錶、金龍牌鋼筆都產自丹東。這裡也是中國近代史上重要節點的發生地——甲午海戰與日俄戰爭。甲午海戰自不必說，其結果改變了兩個鄰國的行進軌跡。日俄戰爭的意義則更是世界性的，如前文所說，刺激大批後發國家效仿日本推動立憲運動。

鴨綠江畔的斷橋是抗美援朝的見證。今天，橋旁的中聯大酒店臨江一側的房間內會放置望遠鏡，供居住的客人眺望江景。幾乎是每天早上6時許，通向朝鮮的第一列火車壓過鐵軌，吵醒客人。有趣地是，在丹東有傳言說，這座酒店的裝修費用，靠的是聚集的記者與間諜支付的住宿費。

中聯大酒店房間內的望遠鏡

從酒店窗口看到的鴨綠江斷橋

中朝貿易大約七成是通過丹東的口岸輸入對岸。

2009年，溫家寶訪問朝鮮。次年，金正日連續2次訪華，並與中國領導人會面，在臨去世前，與中方敲定了新一系列互相開放的合作協議，其中包括修建新的丹東鴨綠江跨界大橋、合作開發羅先特區以及在丹東鴨綠江上的兩座島嶼（黃金坪島、威化島）設立開發區。

2011年6月，朝鮮高層張成澤和中國商務部部長陳德銘共同出席了黃金坪島的開工儀式。彼時，雙方可能都沒有預料到合作的結局。至今，兩島荒蕪。同樣失敗的是新跨境大橋。3年前我到丹東，大橋已經進入收尾。橋畔建起新的商業區，一些快餐店開張迎客。橋邊的路上打著新貿易區即將開業的廣告。按照原計劃，老橋畔的邊貿商鋪會遷移過去，但至今這個新區還是一座空城。

冷清的房產交易大會

在朝鮮戰爭後的年代裡，丹東最好的日子大概是2010年到2015年。彼時中朝貿易快速擴大，2012年朝鮮來華人數幾近2009年的2倍。丹東吸引了大批中國和朝鮮的商人。2010年我第一次到丹東時，江對岸的新義州到了夜晚一片漆黑，但是隨著這些年的貿易積累，此次竟然看到了對岸的夜景燈光。近兩年，隨著禁運的加大，邊貿越來越蕭條。4月中旬，傳言四起。有說在抓特務，有說一級戰備，野戰醫院人員進駐丹東。夜晚沿江可以看到特警車輛執勤。邊貿冷清，商人們期待5月生意能夠復甦。如果打仗，他們在朝鮮的投資將蕩然無存。丹東大大小的飯桌上經常會討論到時局。有人主張趕緊打，打完就會有更多的機會，進行戰後的興建，吸引對岸廉價的勞動力。

和大多數東北城市一樣，丹東的財政日漸凋敝，社會步入老齡化，勞動力成本增加。朝鮮的廉價勞動力和邊貿開放是這個城市最大的機會。戰爭陰影驅逐著外來的投資，城市的未來無人知曉。

長白，朝鮮問題的承受者

丹東有萬達廣場，高檔日本料理，快餐有肯德基、麥當勞。到了集安只有二三線城市常見的肯德基。臨江市有招牌與肯德基神似的山寨品牌——希味道。而到了長白縣，外來的快餐代表就僅剩下西北的老馬拉麵。這座城市是中國唯一一個朝鮮族自治縣的中心，人口只有2、3萬。它的模樣很像內陸在80年代後期的三線城市。實際上，在江邊開發的最新樓盤印象長白是城裡民宅極少的電梯房。在樓下的廣告牌上寫著：「小時候爸爸背我上樓，長大了我送爸爸電梯樓。」

長白的馬家拉麵

大致從集安開始，在沿岸的兩岸都能看到連續的鐵絲網。江對岸有時候還能看到尖頂的小崗樓，大約一兩公里有一個。在100餘年前，這裡是對岸居民最先跨江遷移的通道。而在90年代以來，這裡自然也成為私自離境者優先選擇的路線，也是跨境犯罪的突發地。

長白縣一度是跨境犯罪的重災區。從數據上看，長白縣的刑事案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跨境犯罪。比如2011年，長白縣刑事立案中，涉外刑事案件超過4成，最多的是盜竊，還有搶劫、殺人案等等。去年7月長白縣也發生過朝鮮軍人越境與中國軍警激戰的報道。長白縣有給與受害人一定額度的補償金的特殊政策，但相對於受害人的損失來說還是杯水車薪。

媒體的公開報道中，依然可以查到一兩年有朝鮮士兵到長白跨境犯罪的案件。不過，當地的村幹部告訴我，這兩年的邊境比往年還是要安穩的多。尤其是每家都有報警裝置，一家報警，周圍的鄰居立刻便得到消息。

沿岸風景

作為距離朝鮮豐溪里核試驗場最近的中國城市，這裡受到最大的困擾是對岸的手機信號干預。聯通的營業員告訴我，在當地聯通的信號比電信好，因為對岸干預的波段剛好和電信的波段重疊。多少是為了消化這一問題，當地的寬頻網又便宜又快。據說，當地人使用微信的頻率比手機要高得多。只要加上各個沿街店鋪商場里的無線網，手機沒信號也影響不大。

長白縣的退休學者說當地唯一的希望在於對岸的對外開放。類似的說法在一路都可以聽到，但長白可能是所有沿江城鎮中最沒得選的一個。長白的背後是長白山脈，面前的鴨綠江對岸是朝鮮沿江最大的城市之一惠山市。江面不寬，長白的人「可與朝鮮人對岸語」。

晚清，從東北其他地區到長白需要翻山越嶺，走長滿荊棘的古道；但對岸的人過來要容易得多。直到1908年，東北總督徐世昌才修通了從長白山到長白的車道。在滿洲國時期，日軍都沒有來這裡派駐國。這樣的情況在今天並沒有本質改善。省級公路是長白通向東北其他區域的唯一途徑。這裡的領導每年到北京開兩會都希望能修通鐵路，但這張畫餅至今只存在於各項文件與當地報刊上。

沿途的朝鮮紀念品商店

往年，當地人從對岸倒騰煤炭和銅粉，但這兩年管制增強，生意不好做；這在鴨綠江和圖們江畔倒是常態。缺乏本土產業，對岸也不夠開放，長白的年輕人自然外流。一位當地的村支書告訴我們，10年間該村1000左右的人口，而今只有200多，算上遷移到長白鎮上的，也只有4、500。可以預見這個城鎮的未來並不光明。不過，在更大的範圍上說，整個東北地區，都有類似的問題；長白，只是一個縮影。

令人沒想到的是地是，薩德的部署竟然影響到了長白。不久前，樂天集團在當地投資的礦泉水工廠因故停工。在工廠工作的本地人遭遇失業。

圖們江會更邊緣化嗎？

延邊朝鮮族自治州的和龍市是個奇特的地方。文革時期，武鬥的兩派演化為漢族和朝鮮族為主力的衝突。當朝鮮族紅衛兵失勢的時候，他們跑的路線就是到和龍，逃向邊界。而今在和龍市有2個通向對岸的口岸，但是邊防嚴密，我們沒能去口岸參觀。據說管制與去年多個跨境殺人的朝鮮軍人事件有關，並不是以往的常態。

聽說和龍市下游的龍井地區也差不多，我們索性直奔圖們市。7年前我去圖們市的時候，那裡的賓館還沒有安裝互聯網。而今，口岸外那個買賣二手貨的邊貿市場關了門，口岸大橋也計劃關閉。據說，一座新的比原來大橋寬三倍的大橋正在開工。與北面的琿春市相比，這裡的發展速度至少慢了5年。

沿途的朝鮮旅遊廣告牌

琿春曾經是2010年中朝邊貿大躍進的最大受益者。城市幾年內擴建翻新，儘管和對岸朝鮮第一經濟特區的羅先特區沒能實現中朝共管，但邊貿生意曾經吸引了大量來自浙江和東北其他地區的商人。我們抵達琿春市的圈河-羅先口岸時，剛好趕上閉關。關口停著不少大車，做邊貿的小商販提著黑色的塑料袋，裡面裝著各種朝鮮貨。不過，邊貿的規模和3年前我來時相比已經大不如前。顯然長春到琿春高鐵已經開通，但沒能帶來新的助血。閉關的時間一過，琿春到延吉的高速就成為全球最安全的高速之一。我們在高速上開了1個多小時的車，只有在加油站停留時才能看到三五輛車經過。

實際上，圖們江沿線的歷史紀念物是此行最讓我震驚的。

在延邊州下面的縣道公路上，沿途的村莊，隔不遠就可以看到路旁田地中間樹立著一個個三五米高的石碑，碑上寫著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的字樣。這些密集石碑展示著當地與東北國共內戰和朝鮮戰爭的慘烈。當地的老人說，小時候大量的男性上了戰場加入了共產黨的軍隊，寡婦村比比皆是。

這樣的景象，在中國其他地區似乎很難看到。只是這段歷史，並沒能吸引後人的更多注意，更無法成為旅遊的資源。

結語

1934年，新成立不久的偽滿洲國更新了行政規劃，鴨綠江沿線歸入安東省。到1937年，以「安撫東方」為名的安東省被切割，從集安市到長白縣被納入通化省。這一系列的規劃應該與東北亞的時局相關，也與鴨綠江及沿岸的地理稟賦相關。某種程度上說，今天沿途的景象依然可以看到這些歷史的影子。

此外，或許更為讓人感慨的，是圖們江出海口。1935年，長春到圖們江出海口口岸朝鮮城市羅津港的火車通車。作為朝鮮半島第一個現代規劃的城市，羅津港的價值在於讓東日本海稱為東北亞的內湖。彼時，它的規劃目標是「第二個大連」。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這座港口作為朝鮮的特區啟動開發，但因為時局和朝鮮自身的局限，至今依然和曾經的願景相差甚遠。

從圖們江出海口到鴨綠江出海口，沿途兩岸居民的命運，取決於未來東北亞局勢的變化。他們的未來，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如果回顧歷史便不難發現，19世紀末開始，沿江發生的歷史事件其實已經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整個中國地區，不是么？

（本文部分圖片來自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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