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十朝元老、官場不倒翁的那些事兒

五代,戰亂頻繁,政權更迭,民生凋敝；

五代，逆者亡，順者生，勝者王，敗者寇；

五代，武夫揚威，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然而，有一個自號長樂的人，舊朝滅亡再事新朝，歷四朝十君，屢受高位豐祿，為各朝君主所賞識，在這個萬人同悲的時代生存並顯赫，他就是馮道。

初識馮道，是在中國史的課堂上。之前感嘆於五代的混亂，因此對五代關注甚少。當講台的屏幕上，一位恭順逢迎的形象映入眼帘，我便產生了一種想去了解他的衝動。因為一個文臣能在如此特殊的時代下得到如此結果，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蹟，然而他生前頗受讚譽，身後遭人唾罵，以至於現在有爭名逐利之心者贊他變通，心懷道義者斥他圓滑，這樣複雜且大反差的人物引起了我的興趣。我不想評判他的功過是非，只想撥開後人給他的裝裹，來感受他的本心。殊不知，追及馮道之長樂，到頭來卻是一大悲。

先看馮道為人，《舊五代史》說他「少純厚，好學善屬文，不恥惡衣食，負米奉親之外，惟以披誦吟諷為事」，就是孔子在《論語》中反覆所講的君子也不過如此吧。馮道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濟貧的習慣；對有才華的人能「皆與引用」；對君主也敢於進諫，兩部五代史中都有他對君主進諫、勸勉的話語；也曾自願出使契丹，平安而歸；對於朝中大臣的職責，他不曾動怒報復。這樣一個人，仁、智、忠、勇、寬兼備，真君子也！

馮道一生的重要特點就是他事四姓十君的「工作經歷」，這一點往往被人加以嚴厲抨擊。孔子曰：「君事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一個臣子，既然侍奉君主就要忠貞不二，如果再去侍奉別朝君主，那就是不忠了。於是，抱著這種成見，縱使他德行再高，也要被史官評為「道之履行，郁有古人之風；道之宇量，深得大臣之禮。然而事四朝，相六帝，可得為忠乎！夫一女二夫，人之不幸，況於再三者哉！所以飾終之典，不得謚為文貞、文忠者，蓋謂此也」（《舊五代史》）。這還算溫和的。歐陽修在《新五代史》中則斥他「無廉恥之心」，甚至把亡國之責壓在他的身上，還用王凝妻李氏的故事來說他「不自愛其身而忍恥以偷生」。就算歐陽修在後面還不忘陳述他的美德，估計讀者在看完前面的批駁後再看這些早已覺得變味了。

凡是君子都崇尚捨生取義，像馮道這樣用「變節」來求得生存的行為必然為他們所不齒。更何況兩部五代史的撰者薛居正、歐陽修等活在理學盛行的宋朝，看不慣這種「失節」的行為。後推至元明清，恐怕如此批判他的人不在少數。假如他活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肯定會被劃為右派拉出去遊街了。不在乎眼前的功利，而在乎自己百年後即使不奢望名垂青史至少也不要為人唾罵，相信這是有志之士必定追求的一點，馮道作為儒者也不例外，不然他也不會是自己的德行如此完美，只需像秦檜等人一樣棄之一邊就是了。他活著的時候，對別人的批評可以一笑置之，死後若在天有靈，面對後世種種唾罵，想到自己平生踏踏實實做人，並無不軌之事，卻換來身後罵聲一片，不知他是否還會笑得出來？

按說馮道生前德高望重，各朝皇帝也待他不薄，那他這一世就這樣安安穩穩地過去也沒什麼可悲。其實我認為，這一點恰恰是他最大的悲哀。

他所事的唐(庄宗、明宗、閔帝、末帝)、晉（高祖、出帝）、漢（高祖、隱帝）、周（太祖、世宗）四朝，每一朝都是短短數十年而亡，每一朝的最後一任君主都會被新一朝君主所取代，然後他再去迎合新一任君主。身為一個臣子，誰不想輔佐自己的君主成就千秋偉業，成為一代明君？馮道深受儒學熏陶，必定從年少時就抱定了這種遠大志向，所以他可以嚴格要求自己、提升自己，也不敢做僭越之事，謀皇帝之位，只想做一位賢臣兢兢業業地輔佐他的君王。只可惜他的確是賢臣，卻生於亂世：生於亂世，卻沒能遇上明君。他侍奉了一朝又一朝，也許在遇到每一朝開國皇帝時，他都會相信有大業可成的一天吧，只是那些昏庸無能的後主一次次將他的希望無情擊碎。從開始到最終，他似乎也未曾放棄，不然他不會冒著被殺或下獄的危險直言進諫，也不會到了遲暮之年還力阻世宗親征。看著身邊的同僚如李崧、和凝等遭遇不幸，如姚洪、夏魯奇等為國捐軀，也有那些對世事無望或者不肯投靠新建政權的，他們或死、或亡、或退。死，有時候是一種最好的解脫方式；歸隱，多會被人稱作高潔。然而他選擇了活著並繼續為仕，也許是求生的本能，也許是想完成一個君子的抱負，換來天下太平。當然，逢迎了那麼多皇帝，絕對會有人對他不滿，可當舉子李道指責他「是無寸底道字」時，他卻「了無怒色」。這樣看來，馮道何嘗不是一位知難而上、忍辱負重的勇士？

再看他的《長樂老自序》，縱然前面大段煊赫的官職和封號還有他的安然自樂，也蓋不住那句「為時乃不足，不足者何？不能為大君致一統、定八方，誠有愧於歷職歷官，何以答乾坤之施」。所謂的長樂，不過是他對壯志未酬的自我安慰，對內心抑鬱的自我掩飾罷了，他還能做什麼呢？他曾寫過一首詩：

莫為危時便愴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終聞海岳歸明主；未省乾坤陷吉人。

道德幾時曾去世，舟車何處不通津？

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

時局的兇險，求全的無奈，心懷的希望流露於字裡行間。

遙想戰火紛飛的五代，有一位長者，儒服儒冠，憂傷地望著破落的國土，然後斂容強笑，迎接新的君主入宮，他就是馮道。在地下長眠了數百年，早已遠離了世人的喧囂。縱使後人對他怎樣評說，他的卑躬屈膝，他的委曲求全，他的嘉言懿行，他的壯志難酬都已隨他本人深深封存，留在那個烽煙四起的時代里，靜靜沉睡。我們回首望去，竟發現他也是一位悲劇英雄，只不過戴了一張長樂的面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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