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輝:愛不會在乎被忘掉
文 | 胡文輝
我在報社編專欄版,經手刊發過一篇短文,題目是《記憶》。文章並不高明,可能還是拼湊之作,但我喜歡這個題材,裡面有兩個我感興趣的細節。
一是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七秒過後,就什麼都忘了,所以它呆在小小的魚缸里也不覺無聊。這是我原先就聽到過的傳聞。
一是說韓國片《記憶中的橡皮擦》,秀珍患上了阿茲海默氏症,即老年痴呆,她所有的記憶,包括對愛人哲洙的記憶,都逐漸春夢無痕,被疾病的橡皮擦抹去了。片子我後來看了,挺典型的韓風,確是不錯。
其實,以遺忘病症為主題的影視劇,我還看過其他的。有同名小說改編的日本片《博士的愛情算式》,多年前老博士因車禍受傷,此後的新記憶只能維持八十分鐘,時間一到,瞬間歸零,而他終日仍專註於數學世界,最後藉數學公式隱蔽地傳達了愛的約定;還有日劇《掟上今日子的備忘錄》,美女神探只要一睡著,就會忘掉所有事情,也會忘掉她的師哥助手,而助手為了她的偵探業務,也為了他自己對她的愛意,必須一天又一天地與她的遺忘搏鬥……
《掟上今日子的備忘錄》劇照
遺忘症,作為一種橋段,在流行故事裡當然很好使,可以信手拈來;但在真實的日常生活里,即便有,也是小概率事件吧,在絕大多數人身上不可能發生。但,另有一種遺忘症,倒是在所有人身上都必然發生的,只是我們都習焉而不察罷了。
我有兩個雙胞胎兒子,現在差不多四歲。大約在他們三歲之前,要靠太太的嫂子、堂嫂兩個人幫忙;去年堂嫂回了重慶工作,嫂子又一度因事返家,我爸媽——他們都快八十歲了——那一陣就承擔了特別多的工作,基本上包辦了買菜、做飯、洗碗、洗衣之類家務事。尤其寶寶的飲食種種,從清洗、加熱到貯藏,始終是我媽負責的重中之重;至今寶寶的腸胃幾乎沒有出過狀況,我媽可算勞苦功高了。有一天,我忽然想到:寶寶這麼小,是不會知道爺爺嫲嫲為他們做了什麼的,以後,更不會記得了。
——因為,我就完全不記得外婆為我做過什麼了。外婆因心臟病很早去世,我不知道她去世時,她是幾歲,我是幾歲;只有一點印象:她去世後,我也去了火葬場,不知是否受了驚嚇,回來病了一場。媽媽後來告訴我們,外婆很能幹,姐姐和我完全由她一個人搞掂,去市場買菜的時候,一手拎住一個。
又豈止外婆呢,其實我也不記得自己在兒子這樣的年齡,爸媽為我做過些什麼。
在爸媽他們來說,自然是心甘情願為寶寶做這些。尤其媽媽,曾得過白血病,在ICU呆過好幾個月,如今一定更慶幸能為寶寶做這些吧,雖說兩個小傢伙老是不願叫她。
外婆不需要我記得她做過什麼。爸爸媽媽也不需要寶寶記得他們做過什麼。是的,我們就是這麼長大的,忘記了很多事,很多重要的事。我們記不得,在最幼小最柔弱的時候,自己是怎麼被愛的,是怎麼被呵護的。
是的,遺忘是造物賦予的本能,我們不必太覺虧欠,只是我們很應該也充分發揚另一種本能,那就是:愛我們的孩子,呵護我們的孩子。我們正在為孩子做的,就是長輩為我們做過的;我們的孩子正在經歷的,就是我們經歷過的。我們不在乎寶寶是否會記得,正如我們的長輩也不在乎我們是否記得一樣。一代人,又一代人,都這麼生活過來,都這麼被寵愛,然後,都這麼忘掉。
在《記憶中的橡皮擦》里,秀珍害怕自己喪失了對哲洙的記憶,喪失了對愛的記憶,這是本能,我們不難感同身受。可是,說到底,愛卻並不那麼依靠記憶,倒有可能相反,當我們遺忘時,當我們不擔心遺忘時,才更有力地證明了愛的存在。那是無需證明的愛。
《我腦中的橡皮擦》劇照
時間,是那塊最大的橡皮擦。誰的記憶永遠不被抹掉呢,誰的愛永遠不被抹掉呢?
日本的古典名著《方丈記》起頭一段這麼說:「浩浩河水,奔流不絕,但所流已非原先之水。河面淤塞處泛浮泡沫,此消彼起、驟現驟滅,從未久滯長存。世上之人與居所,皆如是。」嗯,世間的愛,亦如是,方生方死,緣起緣滅,不知所起,而轉瞬即逝。但有什麼關係呢?永遠有明天,再強大的橡皮擦,也擦不去明天的愛和記憶。
偶然在電視里看過港片《新倩女幽魂》的後半部,古天樂演獵妖師燕赤霞,劉亦菲演女妖聶小倩。彷彿有人說這是爛片,遠不及當年張國榮、王祖賢那箇舊版,但我卻偏愛這個新版的人物和情節設定:燕赤霞的角色極為吃重,成了三角關係的一環,甚至取代寧采臣成了真正的男主角。結尾處,天回地動,回放了燕赤霞與聶小倩之間的前塵往事:他們曾愛得欲仙欲死,但終因人妖異途、身份敵對,他必須作出了斷。那是神鬼妖狐的二次元世界,不知道什麼阿茲海默氏症,卻有著使記憶消滅的法術,為了使她免於萬劫不復,他只得將她的記憶抹去。於是,聶小倩完全忘卻了舊情,甚至,隨後戀上了書生寧采臣……但燕赤霞依然是那個燕赤霞,她一有危險,他總會現身,直到最後,跟千年樹妖同歸於盡。
她完全忘了,她的眉間心上,不再有他,可這一切,不正是他選擇的嗎?愛不會在乎被忘掉的。
還有,日本動漫《夏目友人帳》——這是我很喜愛的妖怪戲,看上去怪力亂神,表現的其實是人世間的溫情,我以為不亞於《聊齋》——第四季有一集:早早成為孤兒的夏目貴志,經過長期的天人交戰,終願承認內心深處對父母的憶念。他回到幼年跟父親住過的房子,尋覓往昔的雪泥鴻爪,結果,這個能看見妖怪的少年,在記憶方面也不過一如凡人。
他說了:「果然,基本上還是記不得了,我把很多重要的事都忘記了呢。」
【作者簡介】
胡文輝|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廣州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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