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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一眼教師守則,決定繼續打學生的手心

我看了一眼教師守則,決定繼續打學生的手心



文 | 吳二棒


▍一


2017年上半年,我以一名中文系學生的身份,來到了河北省雙原縣楊鎮楊村的一個中學支教。

楊村比較偏。我早上從北京坐車到了雙原縣,然後拎著蛇皮口袋走出了公交總站。剛出大門,黑車師傅就圍過來大聲喊:「去哪兒去哪兒!小夥子去哪兒!」


「楊……」


「楊鎮!差一個!上車走!」師傅「tua」地往路邊吐了口濃痰,把一根狗尾巴草射得晃了半天。


傍晚,我順利地和先到的幾位本科同學在雙原七中會了師。孫老闆是大慶人,教歷史和地理,綽號來源是因為比較闊;馬桑是衡水中學裡殺出來的,教數學;崔哲是英語老師,他的吉林籍貫和名字一度讓我以為他是朝鮮族;羅老師在七年五班當班主任,是個臉圓圓的四川女生,喜歡打川麻卻不會算分——


「唉,榆木腦殼!」


噢,還有我,一個老家在苗寨的貴州人。總之,七年級最差的五班和六班,就由我們這幫二十齣頭的學生包圓兒了。


雙原七中是前幾年修的,合并了楊鎮好幾個村的教學資源。政府的初衷大概是想燉佛跳牆,可現在看起來更像一鍋雜合面粥。老實說,這兒的基礎設施很不到位:操場覆蓋著大片褐色的沙土,「大風起兮雲飛揚」;廁所是旱廁,老師和學生的空間只有一牆之隔,能互相聞到對面抽煙的味道;路燈桿上印著某個基督教組織捐贈的字樣,晚上啪地一亮,昏黃的燈光會讓人一下子陷入宗教感召。另外,每間教室都配了高科技的電子顯示屏,但看上去就像在豆漿里拉花一樣不協調,我嚴重懷疑師生對它們的功能開發不到百分之十。


這一切都讓我想起了在老家縣城讀書的日子。

我看了一眼教師守則,決定繼續打學生的手心


人間四月芳菲盡,楊村便池尚結冰


我去的第一天上了大號,就先說說廁所。這個廁所的「老師間」有一個小便池和三個並排的坑位,但空間非常逼仄,坑位之間還沒有隔板。這兒的通風很好,當時我脫了褲子往中間的坑位一蹲,寒風吹得屁股一陣陣地抽,愣是一條整的也沒大出來。我往前看了一眼:這都快4月了,小便池裡還結著大塊淡黃色的冰。


一個穿著老式西服的中年男子走進來了。他看見我在中間的坑位上,似乎遲疑了一會兒,但還是在我旁邊蹲下了。我默默地看著前方,他也默默地看著前方,我倆就這麼肩挨著肩,一起看著前方,一起大號,一起沉默。


他終於開了口:「你是新來的吳老師吧?」


「是的……您是?」


「我是教導主任,姓李。」李主任在廁所里露出了官方微笑,他的牙被煙熏得焦黃。


「李主任,您好。」


「你好。」


打完招呼,我倆無話可說,於是繼續默默地看著前方,聽著物體掉落的聲音。講道理,和教導主任肩並肩地蹲坑,這種體驗不是經常有的。我猶豫了半天,準備找點話題,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那什麼,七年級的語文……」沒想到李主任已經站起了身,邊系腰帶邊說:「小吳,我先走了。」


我愣愣地說:「好,慢走。」於是李主任笑了笑,飄然遠去。我看了一眼小便池的冰,回過神來,覺得剛才像做夢一樣。

我把臉深深地埋在膝蓋里,在廁所里蹲了很久。


▍二


我教兩個班的語文,加起來一周18節課,我在大學都沒有一周上過這麼多課。我拿到了課本,然後跑去問孫老師:「孫老師,請問有沒有教輔書?」


「啊?還沒發下來呢。可能再等半個月?你就先看著辦吧小吳,我信得過大學生!」她對我微微點頭,然後往一班去了。


孫老師四十多歲,本地人,教的一班是全年級成績最好的。想來也是,學校怎麼可能放心把好班交給一幫年輕人呢?我從教研組辦公室走出來,看見教學樓第一層的六個教室按照成績從左往右排好,雪國列車似的。


沒有教輔書,我決定先講古詩詞和文言文,畢竟這些比較容易在網上找到課件。做好了PPT,我第二天早上便開始上課了。我先認識了一下學生,然後開始講李清照的詞,沒什麼新意,也無非就是交代一下作者和背景,然後疏通文字,串講文意。末了,還有幾分鐘,我讓學生嘰里呱啦地背書。


「漆黑茅柴屋半間,豬窩牛圏浴鍋連。牧童八九縱橫坐,天地玄黃喊一年。」——《隨園詩話》。

我看了一眼教師守則,決定繼續打學生的手心



課間時學生出題我畫畫,這是我最放鬆的時刻

我發現有個同學在睡覺,於是走過去把他叫醒:「幹嘛呢?上課睡覺?」


後來我得知那學生叫程維,是班上的「覺(jiào)皇」。他臉都睡紅了,先是迷迷糊糊地坐起來,然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老師,我沒睡……」


「老師,打他!打他!」一幫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小子在旁邊起鬨。我問旁邊一個同學:「其他老師碰見這種情況怎麼處理?」


「嘿嘿,用戒尺打手心兒!」


我在講桌上找到了木戒尺。這戒尺是孫老闆買的,他和羅老師先來了一個學期,很為班上添置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物件。我拿起戒尺,發現上面密密麻麻地刻滿了《弟子規》——也就是那幫留著鬍子穿著唐裝整天拿南懷瑾和于丹忽悠人卻從來不肯認認真真讀原典的國學神棍拿來騙錢的玩意兒。我有點哭笑不得。


「手,伸出來。」我對程維說。程維嬉皮笑臉地把手伸出來,大概以為我不會用力打。我溫和地笑了笑,然後十分清脆地打了一下。


「哎喲——」程維疼得倒吸涼氣。我轉過身,對班上的同學心平氣和地說:「其他老師要打,那我就也要打。你們看著辦吧。」同學們愣了一會兒,然後繼續嘰里呱啦地背書了。


放學後我拿起那戒尺看了看。程維說:「老師,你看啥呢?」


「我在看《弟子規》。」


程維湊過來看了半天,說:「老師,《弟子規》好不好啊?」

「有好有不好。比如你看這一句:『諫不入,悅復諫,號泣隨,撻無怨』,就是說父母有錯,你應該反覆笑著勸說,即使因此被打,也不能有怨言。——這是句混賬話。」


程維笑道:「老師,那你打我,我就該抱怨你了唄!」


我戳著他腦門說:「你這小兔崽子,你說我為啥打你?」


「我上課睡覺了,你生氣。」


「實話告訴你,吳老師活了二十多年就沒怎麼生過氣,你要真讓我生氣了那是你本事。我打你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因為犯錯就該挨罰。上課睡覺這事兒,你也認為是錯的,我也認為是錯的,咱全班都認為是錯的。那在班級這個環境里,睡覺就得和挨罰掛鉤。懂嗎?」


「說得好,說得妙!吳老師的話,一句頂一萬句!」程維邊鼓掌邊跑。我拿起戒尺就追:「兔崽子站住!我打不死你!」


「說話不算數!說好了不生氣……」


程維像個馬駒一樣撒著歡兒跑遠了。語文課代表怯怯地來到我身邊,欲言又止。我問小姑娘:「怎麼了?」


「老師,那個,你PPT能不能字調大一點……後排的同學看不清……」


我反應過來了:我在學校做PPT習慣用很小的黑體字,而且因為喜歡極簡,所以經常大片留白。我眼前閃過椰子汁的包裝,然後點點頭:

「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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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吃了晚飯我來上晚自習。課間的時候我問:「小賣部在哪兒啊?」


「老師,我帶你去!」


「我帶你去,老師!」


兩個小孩唰地竄到我身邊來了。這倆活寶,我管他們叫精細鬼和伶俐蟲。精細鬼捎走了我的木戒尺:「老師,我給您拿這個!」伶俐蟲順走了我的語文書:「老師,這個我給您拿!」我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說:「你倆,前方帶路的幹活!」


精細鬼和伶俐蟲帶我來到了小賣部。我進去溜達了一圈,很小,東西也少。那些辣條和冰棍我小時候吃過,沒想到現在學生還吃這些,而且包裝都似曾相識。我點點頭,正準備出去,倆活寶一下子在門口堵住了。


精細鬼笑嘻嘻地說:「老師,您不買東西?」

「沒啥想吃的,不買。」


伶俐蟲馬上接腔:「老師,您不想吃,我想吃呀!」


「對呀,我們都幫您拿東西了,多辛苦!您不得給我們點兒好處嗎?」


我擰巴著眉頭想了一會兒,說:「不對!你們幫我拿東西是自願的,不存在勞動債權的關係。我沒有告你們擅動私人財物就算好了,你們還敢要吃的?」


伶俐蟲嘿嘿嘿地笑:「可是您是老師呀!」


「……什麼意思?」


精細鬼說:「您一個老師,怎麼好意思跟學生較真呢?」


我正要說話,伶俐蟲又搶道:「再說了,我們學生也就算了,您一個老師,進了小賣部不買東西,多沒臉呀!」


「可不是嗎?多沒臉!」


「你!」我瞪指著他倆,一時竟然說不出話,心裡全是orz。半晌,我從兜里掏出一塊錢給老闆:「拿兩根棒棒糖。」——終日打雁,被雁啄了眼!

回到班裡,我板著臉對兩人說:「手,伸出來。」


「老師!幹嘛打我們呀!」


「我生氣!」


「您白天說過不因為生氣打人的……」


「哪兒那麼多廢話!伸出來!」


精細鬼和伶俐蟲叼著棒棒糖把手伸出來,我輕輕敲了一下,倆人轉身就跑進了教室:「謝謝老師!」


下了晚自習我在辦公室里葛優癱,獃獃地看著牆上的「雙原七中教師行為八不準」,第二條寫著「不許體罰和變相體罰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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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方列印的八不準里,「侮辱」變成了「悔辱」

假如我在北上廣一流的中學教書,我是絕對不會打學生的。那些學生從小接受的是「現代化」的教育,在父母灌輸給他們的體系里,體罰是落後的教育方式,會對身心健康不利。既然都這麼認為,那體罰也就「確實」會對身心健康不利了。我要是這麼打人大附中的孩子,傷害他的自尊心,他指不定就會在班上哭起來呢。


我從小學到初中都被老師打過,也被父母打過。七歲的時候偷東西,我爸氣急了,把鐵絲衣架都打彎好幾個。大一時我把這些事講給一個來自大城市的同學聽,他非常驚訝地說:「你居然沒留下什麼心理疾病!也是厲害……」


我當時聽到這話覺得不舒服,但又說不出什麼地方不對。後來看了薩義德的《東方主義》,覺得當代中國城市對農村的審視,幾乎就是書里西方對東方的關係。在一些擁有話語權和傳媒資本的城市人眼裡,舊中國的道德體系是天然封建落後綁定在一塊的。先給它把死刑判了,那還怎麼討論呢。即使我現身說法,說我被體罰這麼些年也還活蹦亂跳的反對者也可以很輕鬆地拿《肖申克的救贖》舉例子:你是布魯克斯,在高牆裡被「體制化」啦!


小時候適當接觸細菌,長大後免疫力更強,不是嗎?我倒不是要爭孰對孰錯,只是覺得不同語境不同做法罷了。用循環論證的話語粗暴地否掉任何一邊,都近乎懶政。


正亂七八糟地想著,崔哲一臉疲憊地走進了辦公室。我問:「崔,你覺得我打學生是不是不『現代』?」


「哎呀——可拉jb倒吧!咱在這山旮旯還拽這黑話幹啥?」崔哲點了根煙,一臉我操的表情。


我苦笑。剛才這些想法在大學裡是不敢在公共場合說的,許多同學講的都是自由、平權和現代,打學生這種事,可以說是政治很不正確了。不過還好,天高皇帝遠,沒人管我!我收拾書包準備回寢室,嘴裡開始悠悠地唱:


「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本文中出現的地名及人名均為化名)


【作者簡介】


吳二棒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文史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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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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