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臨摹和創作的看法
每個畫家都有自己的創作道路,不可能所有的畫家都走一條相同的道路。現在我談一談我的創作道路,可能對大家有借鑒的作用,也可能不會有什麼幫助。我已經展出我的作品,我這些作品是怎樣創作的呢?
(一)我對臨摹和創作的看法
我在一幅臨摹陳老蓮的花卉中寫道:「臨畫的目的是為創作。把臨摹當創作與騙子何異?空論學傳統,自己又不臨摹,豈不也是騙子?自己不知道什麼叫傳統,但否定傳統,這種青年豈不太狂?把一切傳統當寶貝,結果害人不淺。只臨摹,不到大自然去寫生,容易走入邪路。只叫多少次上黃山,畫了黃山,便自稱黃山畫派,這種人不可相信。余學花卉,以陳老蓮為師,先是臨摹,同時寫生;但不受老師限制,並且堅信能超過老師—這也是為人師者最希望青年者。」
(二)從何著手
每位畫家,如果他要改變以前的畫法,或從頭學起,就有「從何著手」的問題,解決這個問題,應該根據各人的具體情況。
我的具體情況是什麼呢?
在30年代,我本來是一位專業畫家,因1939年參加革命,不能經常搞創作;我雖然在美術學校畢業,學的又是西畫,後來搞版畫,要改為國畫,就有一個「從何著手」的問題。
解放以後,我雖然做文藝工作,但長期做領導工作,組織別人創作,自己沒有機會搞創作。好在我搞的是文藝領導工作,特別是後來在上海搞美術領導工作,因此我認識了不少著名畫家。如在南京,我認識了傅抱石和陳之佛先生;在上海,我認識了黃賓虹、潘天壽、唐雲、吳湖帆、謝稚柳、王個簃、江寒汀、朱屺瞻等先生,在和他們的交往中,我學到了不少東西。因我是「領導」,所以也就不得不學習有關畫畫的一些知識,在理論上不得不對國畫有自己的看法和想法,儘可能把自己從「外行」變為「內行」。
我原來是學西畫的,特別喜歡印象派,因此把印象派的技法帶進了木刻。尤其是套色木刻,因研究國畫和民間木刻,也把國畫的技法和民間木刻的技法帶進了木刻,使木刻有民族氣派,但我仍然不能稱為國畫家。雖然如此,對我從事國畫創作,形成自己的國畫風格有頗大的影響。我在領導國畫家創作期間,也積累了不少失敗的教訓,當然也有成功的經驗。我只能是一個「旁觀者」,缺乏創作國畫的實踐經驗。「實踐出真知」,沒有國畫創作的實踐經驗,談不到有「真知」。這點,對我的教訓很深,有不少美術理論家就是缺乏這種「實踐的真知」,往往不能說到「問題」的點上。
我從何著手呢?應該說,我是從臨摹陳老蓮花卉冊著手。當時(1958年)我在上海購得陳老蓮一冊花卉畫冊,我開始了臨摹學習,並同時進行創作:一方面我刻了版畫《初夏》,另一方面我創作了花卉。這是我從版畫過渡到國畫的開始。
1959年,我從上海調到安徽工作。帶領一批青年木刻工作者上黃山,為人民大會堂安徽廳創作了一批大型木刻,同時我開始臨摹程邃和戴本孝的山水畫,學習「干筆渴墨」之法。但他們的畫不雄偉,我又臨摹了唐伯虎的《匡廬三峽》。此畫我臨摹了四個月,感到四個月畫一幅畫,時間太長,不符合現在時代的「緊迫感」。
我剛剛開始學國畫,便發生了「文化大革命」,我被打翻在地,把我的臨摹畫當作黑畫批判,直到「文革」後期,我和一批青年木刻工作者又重新開始從事木刻創作,這些木刻後來大部分被掛在人民大會堂安徽廳,被版畫界稱為「新徽派」。因我長期在安徽工作,上黃山畫畫很方便,我開始以「干筆渴墨」之法畫黃山,之後畫九華山,唐伯虎沒有畫過黃山,他到過齊雲山,畫過廬山,巍峨雄偉,非常壯觀,但他的畫過於沉繁,我倒難以學他。因此,我轉學明末金陵八大家之一的龔半千,龔半千喜作大畫,氣勢雄偉,對我影響極大。同時,我也學梅清的積墨法,也研究蕭尺木和漸江,特別是黃賓虹如何畫黃山,對我幫助也極大。特別是我學了金農的漆書,以漆書入畫,好像木刻,非常厚重。但不如程邃、戴本孝的空靈,這是我的不足,也是我的特色。
(三)移動透視
台北的一些先生用「移動透視」一詞來論證中國山水畫的創作方法是符合藝術規律的。用西畫的透視法無法畫高山,更不用說畫長江大河了。中國畫畫高山,是上上下下,左右觀察,可以俯視,也可以仰視,先取局部素材,再畫全境,把這些素材作為「畫本」,然後再加工創作,可以一次一次地加工,這與西畫寫生不同。屁股坐在那裡是不準動的,一動便不符合焦點透視。這種不準移動的寫生方法,若到黃山,英雄無用武之地,近處往往會被一塊大石頭遮住,遠處一片模糊不清。這種方法實在過於呆板,不如中國畫的方法靈活。一般來說,我每畫一張畫,至少要移動三次。第一是先選好「前景」,往往是選一塊好的石頭,或一棵好的大樹,仔仔細細地畫,把它畫好。第二是找「中景」,往往要找比較有典型的流水、瀑布或建築。最後,找一塊能看到大山輪廓的地方,作為「背景」,使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我曾到過武夷山作畫,手拿一個本子,爬上爬下,走到那裡,可以說「游盡圖成」。我也看到一位油畫家,他背著一塊大板,汗流浹背,實在辛苦,不是被這邊遮住,便是被那邊擋住。我們再看唐伯虎的《匡廬三峽》,他用俯視畫五棵非常高大的大樹,山頭更高,也用俯視畫成;可是山腳卻用仰視,使你感到樹大、山高,使人興嘆。黃賓虹先生曾說:「天上有烏雲,就是本來受光的地方,也可以變黑。」似乎西畫家只知道有一個太陽,如果畫早晨,太陽一定從東升起,這當然是符合科學的規律。但如果是在室內,有三盞燈、三個光源,就會把一個太陽所發射的光打亂了。因此,我認為有一種科學叫「自然科學」,這就是西畫的焦點透視;還有一種科學,應該稱它為「藝術科學」,這就是中國畫所採取的「移動透視」。哪一種好呢?我以為「藝術科學」更加符合藝術規律。如果我們畫一幅長卷,用「移動透視」法沒有什麼不可以解決的困難,如果用西畫的畫法—我們稱之為「自然科學」的方法,其實就是照相機,是畫不出長卷的。中國在兩千年前就知道「墨分五色」。可是西方在發明黑白照片以後,才證實一個黑的顏色可以表現各種色:頭髮是黑色,臉是黑色,衣服是黑的,山和樹也是黑的,真是不可思議。元代大大發展了水墨畫法,就是著色,也是淡染。本來應該是綠的樹,可用水墨畫。當然,我們不能說這種畫法已經是十全十美,也可以吸收西畫五彩繽紛的方法,但不能照搬西畫,一定要經過中國畫家再創作。中國畫過去很少畫水影,現在也已經有畫水影的了。
(四)要不要「變法」
我在三年前,即1986年初從安徽回到廣東的家鄉定居。安徽有黃山和九華山,廣東雖沒有像黃山、九華山那樣美的山,但它是熱帶,五彩繽紛,所以廣州叫花城。廣東是改革開放先走一步的地方,高樓大廈有如春筍一般林立,農村也變了,怎麼辦?有一些好心的朋友勸我不要搞什麼「變法」,已經七十多歲了,還提什麼「變法」?我已回到老家,家鄉變了,我的畫也應該變。我戲稱「丙寅變法」(1986年為丙寅年),實際上,我已在福建、山東、廣東汕頭用寫生方法反映這些地方的山水;我再向前發展,反映家鄉現實,這完全是可能的。
如何變?畫法要變,我以中國畫的線條為基礎,吸收西畫印象派的顏色。我在安徽經常把畫裝裱成軸,畫是長方塊的,我開始變為方塊,然後變為「橫幅」,不用軸,而是用鏡框,這就使我不僅畫法要變,構圖也要變。特別是花卉,我畫得多了,又重新臨摹陳老蓮,做了新的嘗試。我還用不中不西、又中又西的方法,畫了黃山春、夏、秋、冬,為了加重畫的內涵,我在畫中加了詩。春是送別,夏是黃昏,冬是大雪(強調要登攀),只有秋,沒有題詩。有不少西方的朋友對我的「變法」表示讚賞。當然,這還很不成熟,我還要繼續探索。這不過是一個開頭罷了,請多多指教。
我認為,我們不僅應向古人學習,也應該向同代人學習,向全世界的同行學習,向民間學習,向青年學習,只要自己的立場站得正,就不怕向別人學習。學習的結果,應該是使得中國畫更加豐富、更加美。我想世界人民是希望中國有新的發展,而不是把中國畫變成了西畫。沒有中國畫的特色,這不是世界人民所希望的。我們常常提「百花齊放,推陳出新」,中國畫是一朵鮮花,讓它在世界的百花園中齊放吧!中國在前進,世界在前進,中國畫也應該前進!要前進,就應該「出新」。
賴少其
註:本文刊登在北京畫院所編《木石還真——賴少其繪畫藝術研究》,原文題目為《我的創作道路》,此文為1988年7月2日賴少其先生在香港中華文化促進中心的演講,原載《美術》,2001年2月。
來源:北京畫院 圖例/月雅書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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