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朱元璋如何幹掉穿開襠褲的玩伴、開國功臣徐達夫婦的

文/江劍鳴

（徐達）

【作者簡介】江劍鳴，男，四川平武人，中學退休教師，四川省作協會員。以鄉土散文創作為主，出版有散文集《境界》等三部，短篇小說集《一路風塵》一部。有多篇作品獲獎，並有作品入選人教社高中「新人文」教材讀本第四冊。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一）

洪武十七年，公元1384年，歲逢甲子。初冬，北平城寒氣來襲，百草枯萎，一派蕭索。右丞相府，沒有了平日里的緊張和忙碌。右丞相魏國公徐達坐在火爐旁邊，正聽師爺跟他講讀兵法。他不時頷首，或者微微搖頭，消化著兵書上的要領和訣竅。

徐達從小沒有機會上學讀書，但卻有著強烈的求知慾望。每逢帶兵出征，常「延禮儒士，說古兵法」。歸朝之日又經常「單車就舍，延禮儒生，談論終日」。這不，他駐守北平的日子裡，老婆又去南京見親家母去了，便請師爺一起，研讀兵書。

突然，衛士闖入，裹進來一股寒氣。衛士報告，南京內侍奉旨來見。徐將軍心裡咯噔一下，他預計這是不祥之兆。他趕緊整理了官服，下堂跪迎。

果然，南京來的內侍給他宣讀了聖旨，大意是說你徐達的婆娘在南京跟馬皇后見面時，犯了天條，被皇上下旨亂棒打死。你婆娘有謀反之心，皇上幫你滅了，你徐將軍必須親赴南京收屍，併當面向皇上謝恩。

徐達頓時覺得眼冒金星，頭暈目眩，天昏地暗，一個跟頭倒在了地上。

（朱元璋）

（二）

原來，入冬之後，馬皇后念及北平寒冷，思念親家母，就傳懿旨叫徐夫人去南京遊玩。兩個女老鄉，兩個親家母，一見面，就手拉著手，互相問候，談及女兒，家長里短，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她們看花鼓戲，游御花園，參觀規模宏大的皇宮。在參觀皇宮時，徐夫人隨口說：「你家的房子好大啊！」

這話被人立即傳到了皇帝朱元璋耳朵里。看上我家房子了？這還了得！這不是明目張胆地要想謀篡我的江山？朱元璋立刻下令，叫內侍堵在宮門口，將徐夫人亂棒打死。

人被打死了，如何向自己當年一起下鄉放牛一起討口要飯一起扛槍打仗的老鄉哥們徐達交代呀？

這一年裡，剛剛處決了一批跟隨自己多年的文成武將，包括德高望重功名赫赫的胡惟庸和李善長。懷疑人「謀不軌」，是當了帝王的人不可避免的心態——他們隨時都擔心有人覬覦自己的那把龍椅，哪怕像是77歲老態龍鐘的李善長李百室呢！

徐達的功勞特大，聲望特高，年紀又不大，不能不說他也是一道潛在的威脅：萬一哪天他振臂一呼，那還了得？對他，不能像對待其他人那樣，弄不好會激反其他武將。當時的明朝，對內，廠衛制度尚未建立，對外，北方夷狄尚在犯境，朝廷還需仰仗武將賣命。兔子沒有完全死，走狗也不能全烹完，這個，朱皇帝心知肚明。可又不得不防著他。怎麼辦呢？

不誅人，可以誅心呀！外人還看不出就裡。

於是，命徐達親赴南京來收屍，讓徐達親眼看他夫人的慘狀，親自來向我謝恩，估計就會震懾住他他就不會謀生逆反之意了。

（朱元璋）

（三）

徐達醒來，已經是甲子年臘月二十一日。他覺得背上像刀割一樣疼痛難受，立刻請來醫官診治。醫官說是生了惡瘡，叫癰疽。立刻報告朝廷。朱元璋命徐達的兒子徐輝祖代表朝廷前往北平探視，並且命令接徐達回南京治療。

惡瘡在背，無法騎馬，徐將軍只好改坐驛車。驛車南下，沿途風雪瀰漫，霧靄沉沉，天氣濕冷。在驛車上，徐達反省自己這53年走過的路，始終找不到對不起鳳陽老鄉重八大哥的事情來。

我徐達對皇上可是忠心耿耿啊！

三十年前，我們幾個參加了郭子興起事，就跟定了朱大哥。我替他做人質，替他打江山。文有胡惟庸李善長和劉基出謀劃策，武有我徐達和常遇春湯和奮勇殺敵，不論是攻打元軍韃靼們，還是克定陳友諒張士誠，我們都懷著一顆「捧日之心」，推舉重八大哥為首。期間有人攛掇叫我自己扛旗，都被我嚴辭回絕了呀！忠人之事，怎好自替？忠君之心，不可動搖！

我統兵廓江漢，清淮楚，擊滅陳友諒勢力，升任總兵官大將軍；我又電掃西浙，攻佔平江，消滅張士誠勢力；後受命為征虜大將軍，率師北伐，席捲中原，克複大都，聲威所震，直達塞外，幫助我們小時候一起放過牛的重八兄完成了推翻元朝統一北方的重任。

我徐達治軍嚴明，赴湯蹈火，九死一生。攻克京城兩座，省城三座，郡縣城池無數。出征之時，遇到軍糧不足，士卒吃不飽飯，我也不飲不食，不進營帳休息。士卒生病負傷，我必前去探視慰問，給予醫藥治療。所以士無不感恩效死，以故所向克捷。

我徐達清正廉明。每下一城，別人都去掠取財物，我都不敢私掠分毫。南京城裡的舊宅，也是重八大哥賞賜的舊宅。那房子低濕狹小，重八大哥幾次想給我換一所較好的房子，我都推辭了，我對他說：「天下未定，上方宵衣旰食，臣敢以家為計？」重八大哥曾豎起拇指讚譽我：「受命而出，成功而旋，不矜不伐，婦女無所愛，財寶無所取，中正無疵，昭明乎日月，大將軍一人而已。」

我被封我左相國，右丞相，魏國公，還封了這將軍那將軍的些名號，都非我刻意爭取。我沒忘初心，當初起事，不過是想驅除韃虜，爭取我們漢人的尊嚴而已，沒曾想追求高官厚祿榮華富貴封妻蔭子啊。

我的結髮妻子，是個老實本分的農村婦女，他咋會生謀反之意呢？她沒有文化，見世面少，不會說話，說錯了宿命倒也有可能。但是，一句玩笑話，竟然找來殺身之禍，也太令人匪夷所思了啊！說皇宮房子大的人多了去了，難道都有逆反之心？都要捉來殺頭？

前幾個月，重八大哥大開殺戒，誅滅「謀不軌」的胡惟庸李善長一家九族，我徐達內心震動，很為那老人惋惜悲哀。但我以為率土之臣莫非王臣，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重八大哥總是在下一盤很大很大棋的。現在，莫非輪到我了？

農村人使牛，還講究不能夠「累死的老牛遭雷劈」吧。可是，給君王了卻了天下事之後呢？聽說之前居然有小人進過讒言，就引起過重八大哥的懷疑和猜忌。給事中陳汶輝在一個奏疏中曾提到「劉基、徐達之見猜」，說「視蕭何、韓信，其危疑相去幾何哉？」可現在想來，我徐達難道就只能有韓信的宿命嗎？

我戎馬倥傯一輩子，就為了你重八大哥啊。你還是當年一起同患難的比自己年長四歲的重八兄嗎？

人生啊，何其之難？為人臣啊，何其之難？伴君之臣啊，為什麼比伴虎更難？

驛車一陣顛簸，背上的惡瘡一陣劇痛，徐達便再次昏厥。

一路寒風，一路飄雪，徐輝祖的這支隊伍，在風雪交加的暮色中，緩緩南行。

（金山嶺長城，始建於明洪武元年即公元1368年，為明大將徐達主持修建）

（四）

洪武十八年，公元1385年，歲在乙丑。仲春，二月二十七日。南京城裡的空氣比起北平城，要濕潤得多，柔和得多。院子里的柳絮，在春風裡輕飄出許多楊花來。下午，魏國公徐達斜躺在病榻上，傭人正給他喂葯。

上個月，徐達忍著背上癰疽的劇烈疼痛，更忍受著內心的巨大傷痛，率領兒子們替母親收了屍體，簡單安葬，並且在被人攙扶著的情況下，去拜見皇帝，向這位一起穿開襠褲玩耍一起放牛一起打仗的重八兄謝恩——感謝你幫我除了逆妻，你的親家母！

這是何等傷心何等傷情的事情啊！比起背上的惡瘡，這更讓人疼痛不止。

自己是右丞相，封魏國公，開國第一功臣。四個兒子，正像自己一樣，在為朝廷效命，三個女兒，都嫁入皇室。表面看，徐達將軍是何等的威風，可誰知道，徐將軍的真實處境和真實內心呢！

喝下幾口湯藥，他對傭人擺擺手，說不喝了，想歇一會兒。他斜靠在病榻上，半睜著眼睛，看著窗外擠進的一縷春陽，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勝棋樓蠟像，朱元璋與徐達對弈）

正在這時，門侍大聲報告：「魏國公接旨！」

徐達一個激靈，翻身下榻。近侍們趕緊扶住，攙扶著來到大堂。幾個宮廷內侍，送來一缽蒸鵝，說是奉旨慰勞魏國公。

徐達這次既沒有暈厥，也沒有顫慄，而是格外清醒。他叩頭謝恩，接過蒸鵝。內侍們手持拂塵，站在旁邊，說是要親眼看到魏國公親口吃完蒸鵝，才回宮復命。

此時此刻，這位身經百戰戎馬一生的將軍，這位54歲算不得老人的老人，淚流滿面，低聲飲泣。他跪在地上，一塊一塊地撕下蒸鵝，一口一口地吞吃蒸鵝，和著淚水，和著心裡的滴血，一齊咽下。

南京城的天氣變化無常。下午的那縷春陽，此時消失得無蹤無影了。窗外一派陰暗，還有呼呼風聲凄厲地刮過。

（徐達雕像）

因為老人知道，自己患的是毒瘡絕症。背疽，在古代是一種可怕的疾病，得了之後往往致命。三國時的劉表、曹休，唐朝孟浩然，後唐李克用，南宋宗澤等名人，就死於這個絕症。按照民間的經驗，羊肉、鵝、豬頭肉、豬蹄是大家公認的「發物」。其中羊肉性大熱，經常外感寒熱、體弱多病、病後初愈的人均不宜吃，否則易使舊病複發。關於鵝，《本草綱目》中說：「鵝，氣味俱厚，動風，發瘡。」因此，凡皮膚病、過敏性疾病、熱病等，鵝應以不食為妙。倘若吃了，會加重病情，導致死人。

所謂「發物」一說，是不是會導致死人，有什麼科學依據，在本文中已經毫不重要了。徐達明白，此時吃進嘴裡咽下肚裡的，哪裡是蒸鵝，而是皇帝的誅心之刀，奪命之葯啊！君叫我亡，我不得不亡啊！

內侍們端著空蒸缽回宮復命去了。估計那位重八大哥會有一個滿意的微笑。

夜半時分，徐達背上的癰疽迸裂，膿血噴濺。他已經疼痛得口不能言，只能嚎叫，嘴裡還噴出大口的鮮血。不到子時，在兒子們的一片哭聲中，徐達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走完了他末路英雄54歲的人生。

此時，秦淮河的流水，仍然在悄無聲息地緩緩流淌。

（晉劇《大腳皇后》）

（五）

至於後來，有傳說，那天半夜，背瘡迸發，疼痛難忍，徐達自服毒藥身亡。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至於蒸鵝是不是奪命的「發物」，與徐達之死是不是有科學關聯，也不重要了。

徐夫人的那句玩笑話，葬送了兩條人命。好在，徐達的後人沒有像李善長那樣遭遇滅九族之禍，而得到了厚待，算是萬幸。

徐達死後，朝廷厚葬。朱家王朝才建立不足二十年，還需要用人。厚葬厚待，做給別人看，這何嘗不是歷朝歷代政治家們的英明策略？

有人不贊同朱元璋耍陰謀之說，說他殺人都大張旗鼓。但那要看是對誰，那要看是什麼時候。

（山海關古稱榆關，也作渝關，名臨閭關，明朝洪武十四年即公元1381年，徐達中山王奉命修永平、界嶺等關，在此創建山海關。）

有人說朱元璋根本沒有猜忌徐達。朱元璋後來在《徐公達神道碑》中坦然承認過「太陰數犯上將，心惡之」。他心情不好，看誰誰都不順眼。何況，給事中陳汶輝的奏文在先。又何況，徐女嫁給燕王，可當時的燕王不在朱元璋提攜大位的名單上。太子朱標又不爭氣。朱元璋要為孫子謀，為朱允炆掃清道路，不然，他小小年紀，如何鎮得住大明的天下？

反正，人死了。

一句玩笑，徐夫人死了，真的死了，死於宮門前，死於重八兄的亂棒之下。

一隻蒸鵝，徐達死了，真的死了。他終生追隨的重八兄，的確沒有對他動過一刀一槍啊！

（金陵徐達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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