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才是人生最好的修鍊場

一. 穩妥，不是生活本真的樣式

我習慣晚上睡前翻一兩頁《聖經》，昨晚看到《馬太福音?不要憂慮》一節，讀到：「不要為生命憂慮吃什麼，喝什麼，為身體憂慮穿什麼。生命不勝於飲食嗎？身體不勝於衣裳嗎？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里，上天尚且養活它。你們哪一個能用思慮使壽數多加一刻呢？所以，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自有明天的事情。」

雖是基督教義，卻也與道家之「無為而治」和佛家之「活在當下」不謀而合。當今社會，但凡有些知識的人也都知道「活在當下」的可貴之處，但這句話卻被一部分人曲解為「過穩妥的生活」。年輕人在學業未成之前，沿著父母設定好的軌道走，及至進入社會，按部就班地供房貸、車貸，等稍穩定了下來，又面臨相親、辦婚禮、生子養子的重重程序，領著一份半死不活的工資朝九晚五地捱到退休，仍然停不下來享受人生。到垂垂老矣的那一刻，回過頭來再看這一輩子，人生如零，不過如此。

這是我們司空見慣的一種人生程式。不容置疑，這種一眼望到底的人生是穩妥的，但與此同時，也不會散發出什麼幸福的光芒。

每每看美劇的時候，總會被美國人不顧生命而冒險探索未知領域的勇氣深深震撼。我也會自以為是地用霍夫斯泰德「文化維度理論」去解釋這個現象，並私以為，美國人基因中的「不確定性規避指數」比中國人更低，所以，他們才不計後果地闖入前途未卜的處境。而根據調查統計，中國人的「不確定性規避指數」一向很高。在面對未知時，他們採取一切手段避免未知處境中可能出現的後果，追求一種穩妥的人生。

但即便是文化造就心理，也並不能涵蓋每一個獨立的個體。有時候，未知總是令人嚮往的。世界上沒有真正穩妥的生活。《馬太福音》勸誡人不必為身外之物勞心，除了食物之外，一切似乎都不是必需品。如果我們將這些非必需品納入到「靜態的穩妥生活」，生命豈不是要消磨在無窮無盡的瑣碎之中？即便是食物，正如梭羅在《瓦爾登湖》中所坦言，也並不是十分必要的。

如果否定了生活的穩妥性，那麼，真正的生活又該是什麼樣子的呢？

二.大自然，才是人生最好的修鍊場

看罷富有冒險精神的美劇後，是下午兩點鐘，我沒睡午覺就去爬山了。預報中是陣雨天，但云朵前所未有地白。放眼望去，天空只有兩種純粹的顏色：海水藍和雪花白。儘管紫外線很強，我決意要把自己的膚色曬得更均勻些，於是將頭探出天窗，任由披散的頭髮在熱浪和狂風中飛舞。到了山腳，車被停到了一片凹凸不平的荒地上。

每次來這座死火山，都只有零零星星的人，這正是這裡迷人的地方。一路上，看到絲蘭像白色的糖葫蘆一樣垂在筆直的花棒上；軟塌塌的構樹葉下，有正泛著紅暈的構樹果子；薇在牆根下蔓延，宛若紫色的絲帶；而更令人驚訝的是，生在深山裡的高瘦個兒小薊，竟比往日更脫俗了。

我選擇了一條無人的野徑，沿著石階走。幾分鐘後，看到地面上布滿一片紅漬，扭頭一看，原來是桑葚熟了。這座山上的桑葚出奇地多，和刺槐、山毛櫸、欒樹、榔榆、無患子以及毛竹構成了這座山的常駐樹種。一面採桑葚，一面看著新開的花草，待我正要歌頌生活的美好時，意外的事情出現了。

在初夏的蔭翳下，一條粗如人臂的蛇一動不動地橫卧在石階上，睡得很沉，表皮顏色略像山毛櫸的枝幹，灰中帶青。嚇得不知所措，拔腿跑下山的那一秒，蛇也同一時間朝樹林下方飛竄而去。整個人僵住了，於是又調頭往山上衝去。以前從沒有見過這種重量級的大長蛇，雖未被攻擊，卻給我上了刻骨銘心的一課。

生活中無處不暗藏著危機，但當危機來臨的那一刻，手足無措顯然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但沒有人能夠完全規避這種不確定性，比如飛來橫禍。驚魂方定之後，想起了一句話：「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顯然，我並沒有做到這一點，這是人生幾十年來的失敗處。

也許還是離大自然太遠了的緣故，我在身處自然深處時仍以自我為主人公，而忘記了一切都是平等的存在。於是，發出警報似的響聲般的大黃蜂、安然躺在石階上午睡的蛇、隨意走動的百足蟲，甚至是盤旋於左右的蚊子，都成了甫入自然之門的我的敵人。而我忘記了，久處於燈火斑斕之中的自己，才是野生叢林的過客，是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當與這些昆蟲動物們共處於自然之境時，才真正意義上地褪去了最外層的保護膜，彷彿蠕蟲蛻去了外殼一樣，雖然沒有了塵世間的煩惱，可心依然是浮躁的。所以，在面對一個未知的「大自然的主人」時，內心是躁動不安的。這個時候的我，就像脫掉了隱身衣的皇帝一樣，才發現自己是多麼狂妄無知，尷尬地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尷尬，是因為覺察到了自己的虛妄與自私。我一直以為，命運由自我掌控，但真正身處未知時，才肯在大自然面前低頭。當蝸居在自己的小天地時，理所當然地認為「Man can conquer nature」（人定勝天），而當走向另一個巨大的領地時，方能承認這是管窺之見。

愚昧讓我以凡俗之眼看待這個世界，以及世界上的所有事物。當一條無辜的蛇出現在面前，我便在腦中臆想它的毒性、邪性和攻擊性，殊不知，這是內心的外在寫照。也許，蛇本無毒，有毒的是久積邪念的心靈啊！

三. 幸福，藏在未知的地方

「告別」那條蛇之後，我沿著山路一直走，心境比往常更坦然了。也許是對比的緣故，再看到滿路爬行的百足蟲、蜈蚣、蠍子時，竟多了一分親近感。數十隻蚊子循汗味在眼前嗡嗡作響，卻再也不以為然了。

在下山的路上，本已遊興漸盡，卻意外地遠遠望見了懸掛在半山腰的絡石藤。一串串白色的小風車成了這個初夏最盛大的風景。這些藤絡四牽八繞，有的從半空垂下，如白色的飛瀑；有的沿樹榦縈盤，如同根而生一般；有的在地上蔓延，不知其源，亦不知其所向。

這絡石藤的蔓，干硬如生鏽的鐵絲，花卻開得白凈可愛，人稱「雲珠」。和它的同科屬夾竹桃一樣，絡石藤也是一味治療跌扑損傷的好葯。但和劇毒的夾竹桃比起來，絡石藤的花卻有一股清沁可人的味道，能讓一顆剛剛還驚癇不止的心瞬間涼爽下來。

大觀園裡的蘅蕪苑，種著許多像絡石藤一樣的清熱涼血植物，或如清葛綠荑、或如紫芸青芷，都生在清涼瓦舍下和水磨磚牆邊。後來天生體內帶有熱毒的寶釵住在這裡，顯然是最適宜的去處。

在絡石藤架起的「天屋」里待了片刻，便覺得清芬透骨，鳥聲傳來，像是在盈盈夏意的林子里靜聽著一曲琴歌。人生中能有暇余，沉浸於這樣的片刻，是十分難得的小快樂。我以為，它是忘卻了自己身處未知之境中的幸福。

蘇東坡在作《定風波》時說：「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如果沒有這場突如其來的未知之雨，也就無從有「一蓑煙雨任平生」的快意人生。

對於我們，眼前所見，看似已知，其實都是一個未知數。對於大自然來說，我們眼中至高無上的太陽不過是銀河系中的一顆星辰，而作為芸芸眾生一員的我們，何嘗不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甚至連一粒塵埃也不如。

那麼，既然這樣，不如讓我們充滿樂意地存活在人間生涯中，從開始到結束，從旦夕到永生。

文/玄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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