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見登美彥小說中的有趣：喪即永恆

第一次看森見登美彥的小說，是深夜在Kindle上讀《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

《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中文版書封

一個宅男，深夜看到「春宵」和「少女」，他內心如賢者一般波瀾不驚的精神圖景，諸君是可以想見的吧。

這本書像古龍的《歡樂英雄》一樣，讀完莫名的心情很好。

有讀者在某論壇說，正確的森見閱讀順序是首先看《有頂天家族》，然後才是這一部。於是趕緊找了《有頂天家族》來看。

《有頂天家族》中文版書封

如果連著讀兩本森見登美彥的小說，多半會觸發即視感。比如《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和《有頂天家族》中，都有美艷強勢、令人捉摸不透的大姐姐，都有偽電氣白蘭，都有火鍋，都有不靠譜的天狗，也都有關於京都風物的大量描寫。

如果讀者恰好同時讀的是《四疊半神話大系》和《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那情況會更嚴重。

《四疊半神話大系》中文版書封

森見是一個視域狹窄，只能用有限的人物素材做物語拼貼的作家嗎？我更傾向於他是採用了宅男狡黠的幻想寫作策略。先來看看森見是怎麼做到有趣的。

有一類作家專門追求有趣，王小波是，馮唐是，森見也是。

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數》里說：「胡思亂想並不有趣，有趣的是有道理而新奇。」

怎麼做到有道理而新奇呢？馮唐在《王小波究竟有多偉大》里說，王小波的文字「有趣味。好的文字，要挑戰我們的大腦，觸動我們的情感，顛覆我們的道德觀……王小波宣布，月亮也有暗面，破鞋嫵媚得要命」。

日本流行小說家森見登美彥。網路資料

是的，顛覆，讓讀者發現原先從未注意過的另一面。在森見構建「人類在街上生活，狸貓在地上爬行，天狗在天空飛翔」的玄幻世界之前，這三者是什麼形象？

狸貓最大的關鍵詞就是狡猾。日本人把德川家康比作「狸貓」，當然不是因為他矮胖、外表萌萌噠，而是心機深沉、行若狐鼠，暗度陳倉，坐收漁翁之利。

狸貓（實際上是日本貉）在京都留下了很多傳說。比如深夜敲擊自己的腹部發出鼓聲，這種被稱為「狸囃子」的把戲，經常和京都夜晚的另一大不思議琵琶隱者合在一起。在京都的竹林中，經常有人聽到切竹的聲響，卻只見斷竹不見人影，有人說這也是狸貓做的。

狸貓還經常搞一些捉弄人類的惡作劇，比如坊主狸會剃光行人的頭髮；首吊狸喜歡在夜間倒吊於幽暗過道的樹上，不停地晃動頭顱來嚇唬路人，因為身手敏捷，人類奈何不得；小僧狸會在夜晚化身小沙彌捉弄行人，若抽刀去砍則數量越變越多。

總而言之，除了少數如文福茶釜般失手的案例外，人類拿狸貓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倒是狐狸有辦法捉弄狸貓，大概是狸貓可恨，所以在故事裡造一種天敵，實踐「惡人自有惡人磨」的大道理，實際上兩者都屬犬科。

《有頂天家族》動畫片（2013）劇照

在書中，狸貓又是一副什麼形象？主角一家居然繼承了傻瓜的血脈：老大表面正經、關鍵時刻只會掉鏈子；老二法力不錯，喝醉了可以化作偽叡山電車呼嘯而過，結果去做青蛙了；老三凡事只講求有趣，根本不帶腦子出門；老四除了用手指給手機充電，就只會像沙僧那樣喊「哥哥救我」。

老二做青蛙了

而在森見的筆下，狸貓的天敵居然變成了天狗，而且是鞍馬天狗。鞍馬天狗本來又是怎樣的形象呢？

它是天狗中形象最高大的一族，源義經幼年時所學的兵法和武技，就是鞍馬天狗所授。他在正史中被稱作鬼一法眼，也是義經的岳父，據說他還是和氣清麻呂的後代。

天狗是很傲慢的，鎌倉時代《是害坊繪卷》中有天狗與天台宗僧侶大戰，結果敗退的景象。據說在這個故事中，中國的天狗向日本的天狗求援，但是日本的天狗擺出一副傲慢的態度，拒絕了。

當然，他們也有理由驕傲，因為在日本佛教中，單為有佛性免除墮入地獄、餓鬼、阿修羅、畜生四道，但又無道德心故、無法升入天道的修行者開闢了一個去處——天狗道。

而在森見的筆下，鞍馬天狗是一群穿黑西裝的混混，除了不靠譜就是不靠譜，在第二季剛開始就幹了一件蠢事，把如意岳藥師坊二代目的傢具全扔了。他們的老大可是從來沒在鞍馬山火祭時露過面，不然還不把京都吹飛了。

小說提及如意岳藥師坊於熊野神社附近的「魔王杉」休憩，這本是「鞍馬的魔王大僧正晚上棲息之木」。鞍馬山大僧正要是還在，估計能和他打出狗腦子來。

一百年前，威名赫赫的如意岳藥師坊如今又是一副什麼形象？

「他鮮少外出。總是隨手將從商店街買來的食材丟進鍋里，煮成一鍋可怕的熱粥，以此果腹延命。他老得嚇人，排斥洗澡的程度古今無人能出其右，所幸他那乾癟得猶如魷魚乾的皮膚不管再怎麼使勁搓揉，也搓不出污垢。」一個大寫的喪。

動畫片《有頂天家族》第一季海報（2013）

再來看看人類，《有頂天家族》的序里明明是這麼寫的，「天狗對狸貓說教，狸貓迷惑人類，人類敬畏天狗。」但自從人類中出了一個大魔女弁天，和一個可怕的組織星期五俱樂部，事情就又變成了「天狗又擄走人類，人類把狸貓煮成火鍋，狸貓設圈套引誘天狗」。

弁天本來又是一副什麼形象呢？

動畫片《有頂天家族》中的弁天

她本是日本七福神里唯一的女神，精通音樂，善於雄辯，身有八臂，能運八種神器。結果變成了京都長腿大美女鈴木聰美，連帶七福神也都變成了來自各行各業因為吃狸貓火鍋的興趣走在一起的不靠譜組織。不知梵天看見這樣的弁天，會作何感想。

森見就是這樣重構了圍繞京都的民俗世界，將原本成為常識的神話形象顛覆成了這副模樣，從而煥發出了新的趣味。

田中貴子認為，森見的關鍵詞在於「民俗」及「異世界」。茂呂美耶和湯禎兆認為，森見登美彥活用了「民俗魔法」，用現實元素建構了一個異世界的京都。這幾人說的其實都是一回事。

也正因為是活用民俗故事模式和民俗人物形象的再創造，所以保留了充分的合理性，天狗抓人類古來有之，這就是神隱。弁天不就被抓了，狸貓也會犯傻，比如那隻把肚皮敲破的證誠寺狸貓。森見的再創造，並沒有邁出太大的步子。

但森見的有趣並不只在於「有道理而新奇」，而在於他能夠撫慰年輕人的心靈。森見筆下有一個基本邏輯：古勝今，一切俾睨眾生的存在終會消亡，喪才是永恆的。

狸貓火鍋

能化身如意岳的大師級狸貓，被燉成火鍋了；一百年前打遍天下無敵手的藥師坊，如今是一個只會思念美女、玩「禁室培欲」的赤玉老頑固，起因又是被一隻狸貓的惡作劇捉弄到穿房而出。如今留在這片土地上的，只有一群傻瓜和微小的奇蹟。宏大的歷史敘事和驚險的神話故事，都是過去式了。

下鴨矢一郎熱衷於參與狸貓一族的大頭領「偽右衛門」的競選。矢三郎說的這番話無疑是森見價值觀的最佳闡釋：「如果是紅玉老師出生的年代，大哥這番話還說得過去。然而，拜人類文明開化之賜……族人得以悠哉度日，不再需要偉大的『首領』……大家都認為，未來不必刻意規劃，只要順其自然，命運便會自動走向該去的方向。」

這番傻瓜言論卻也是最戳痛都市年輕人內心的，因為對於都市年輕人來說，生活的無趣恰好來自「固定」，固定的通勤路線，固定的工作內容，固定的業餘活動，乃至固定的階級。

無所事事地憑著一時興趣搞搞惡作劇，在時間的洪流中任意停步，去注視、侍弄生活中一個極微小的片段。或者說得更徹底一點，什麼都不做，在極度的空虛無聊中尋找有趣的自由。這些現代人是沒有的。

動畫片《有頂天家族》劇照

村上春樹喜歡描述中產的寂滅感和生活的索然無味，森見更進了一步，拿再創造的異想世界來與枯燥的現實形成互文關係。

王小波說，「人生是一條寂寞的路，要有一本有趣的書來消磨旅途。」當然也包括一部好看的動畫和這部動畫的第二季。

雖然《有頂天家族》第二卷《二代目的回歸》的中文版還沒有出，但不妨在第二季動畫里，再重溫一下傻瓜的熱血，以撫慰自己被枯燥生活折磨得寸草不生的內心吧。（文/張彰）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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