壇經講座》連載:機緣品第七(5)
行思禪師,生吉州安城劉氏,聞曹溪法席盛化,徑來參禮,遂問曰:「當何所務,即不落階級?」師曰:「汝曾作什麼來?」曰:「聖諦亦不為。」師曰:「落何階級?」曰:「聖諦尚不為,何階級之有!」師深器之,令思首眾。一日,師謂曰:「汝當分化一方,無令斷絕。」思既得法,遂回吉州青原山,弘法紹化,謚號弘濟禪師。
懷讓禪師,金州杜氏子也,初謁嵩山安國師,安發之曹溪參扣。讓至禮拜。師曰:「甚處來?」曰:「嵩山。」師曰:「什麼物,恁么來?」曰:「說似一物即不中。」師曰:「還可修證否?」曰:「修證即不無,污染即不得。」師曰:「只此不污染,諸佛之所護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西天般若多羅讖汝足下出一馬駒,踏殺天下人,應在汝心,不須速說。」讓豁然契會,遂執侍左右一十五載,日臻玄奧。後往南嶽,大闡禪宗,敕謚大慧禪師。
永嘉玄覺禪師,溫州戴氏子,少習經論,精天台止觀法門,因看《維摩經》發明心地。偶師弟子玄策相訪,與其劇談,出言暗合諸祖。策云:「仁者得法師誰?」曰:「我聽方等經論,各有師承,後於《維摩經》悟佛心宗,未有證明者。」策云:「威音王已前即得,威音王已後,無師自悟,儘是天然外道。」曰:「願仁者為我證據。」策云:「我言輕,曹溪有六祖大師,四方雲集,並是受法者,若去,則與偕行。」覺遂同策來參,繞師三匝,振錫而立。師曰:「夫沙門者,具三千威儀,八萬細行,大德自何方而來,生大我慢。」覺曰:「生死事大,無常迅速。」師曰:「何不體取無生,了無速乎!」曰:「體即無生,了本無速。」師曰:「如是如是。」玄覺方具威儀禮拜,須臾告辭。師曰:「返太速乎?」曰:「本自非動,豈有速耶?」師曰:「誰知非動?」曰:「仁者自生分別。」師曰:「汝甚得無生之意。」曰:「無生豈有意耶?」師曰:「無意誰當分別?」曰:「分別亦非意。」師曰:「善哉!」少留一宿,時謂一宿覺,後著《證道歌》盛行於世,謚曰無相大師。時稱為真覺焉。
禪者智隍,初參五祖,自謂已得正受,庵居長坐,積二十年。師弟子玄策,遊方至河朔,聞隍之名,造庵問云:「汝在此作什麼?」隍曰:「入定。」策云:「汝雲入定,為有心入耶?無心入耶?若無心入者,一切無情草木瓦石,應合得定。若有心入者,一切有情含識之流,亦應得定。」隍曰:「我正入定時,不見有有無之心。」策云:「不見有有無之心,即是常定,何有出入?若有出入,即非大定。」隍無對。良久,問曰:「師嗣誰耶?」策云:「我師曹溪六祖。」隍云:「六祖以何為禪定。」策云:「我師所說,妙湛圓寂,體用如如,五陰本空,六塵非有,不出不入,不定不亂,禪性無住,離住禪寂,禪性無生,離生禪想,心如虛空,亦無虛空之量。」隍聞是說,徑來謁師。師問云:「仁者何來?」隍具述前緣。師云:「誠如所言,汝但心如虛空,不著空見,應用無礙,動靜無心,凡聖情忘,能所俱泯,性相如如,無不定時也。」隍於是大悟,二十年所得心,都無影響。其夜河北士庶聞空中有聲云:「隍禪師今日得道。」隍後禮辭,復歸河北,開化四眾。
一僧問師云:「黃梅意旨,甚麼人得?」師云:「會佛法人得。」僧云:「和尚還得否?」師云:「我不會佛法。」
師一日欲濯所授之衣,而無美泉,因至寺後五里許,見山林郁茂,瑞氣盤旋,師振錫卓地,泉應手而出,積以為池。乃跪膝浣衣石上。忽有一僧來禮拜,雲方辯,是西蜀人。昨於南天竺國,見達摩大師,囑方辯:速往唐土,吾傳大迦葉正法眼藏,及僧伽梨,見傳六代於韶州曹溪,汝去瞻禮。方辯遠來,願見我師傳來衣缽。師乃出示。次問:「上人攻何事業?」曰:「善塑。」師正色曰:「汝試塑看。」辯罔措。過數日,塑就真相可高七寸,曲盡其妙。師笑曰:「汝只解塑性,不解佛性。」師舒手摩方辯頂,曰:「永為人天福田。」師仍以衣酬之。辯取衣分為三,一披塑像,一自留,一用棕裹瘞地中,誓曰:「後得此衣,乃吾出世,住持於此,重建殿宇。」
有僧舉卧輪禪師偈曰:
卧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
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
師聞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系縛。」因示一偈曰:
惠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
對境心數起,菩提作么長。
這一段中共有七則機緣,其中智隍、卧輪、方辯三則,其意在前面的講述中己經有了,這裡就不用重複。而其他四則,則是禪宗內應機接機,殺活縱奪,乃至棒喝的源頭,故須結合這些方法講一講。禪宗在六祖之後逐漸發展為五家七宗,這五家七宗的源頭當然是六祖,但六祖之後的重要有關人物,則是青原行恩和南嶽懷讓這兩位禪師。青原行恩的後人,開創了曹洞、雲門、法眼三大宗派。南嶽懷讓的後人則開了溈仰、臨濟這兩大宗派,到宋代,臨濟內又形成黃龍和楊歧兩大支。今天的禪宗,全是這二位禪師的法系,你說他們的地位有多重要呢?
怎樣領會青原這則機緣呢?「當何所務,即不落階級?」依教下來講,從凡夫到佛是有許多層次的,從凡夫修成佛要經過許多階段,總共有四十一位,即四十一個修行階段:十住、十行、十迴向、十地和佛果,如果把十住中的第一信心位所修信等十心為十信,於十地之後再加一個頓覺,就成了五十二位,即五十二個修行階段,這五十二位,需要多少時間才能功行圓滿呢?時間是「三大阿僧抵劫」,這是數以萬億年計的超天文學的數字,一般學佛的人看到這樣的功課表會嚇得縮不回舌頭,而禪宗則不講這些,只講頓悟成佛,所以不論階段,修行真正的功夫不在理論上,甚至也不在禪定上,禪宗最重見地,前面講過溈山與仰山的一則公案,溈山說:「只貴子眼正,不貴子行履」就是這個意思,聖諦也就是四諦法,證了四諦就是證了涅槃,也就脫離了生死,「聖諦亦不為」,沒有悟入,沒有達到自肯自休有境地,你敢說這個話嗎?行思是已經悟入的人了,他是來求六祖印證的,對答雖僅幾句,但卻透出了爐火純青的功夫。那些僅僅在理論上懂一些,或會說一些口頭禪、八股禪的,到了關鍵時候,是決不敢如此承當的。
德山禪師常對弟子們說:「你們誰念佛,就請自己挑水把禪堂洗了。」有人問他什麼是菩提,他說:「出去,不要在這裡屙。」有人問他什麼是佛,他說:「佛是西天老比丘。」這些都是「聖諦亦不為」並且「不落階級」的境界,再如:
洞山有病,他的侍者問他:「您老人家病了,還有不病的那個嗎?」洞山說:「有。」侍者問:「那這個不病的還看您不?」洞山說:「老僧看他有分,我看他時,是看不見病的。」把這些懂了,那聖諦也就懂了。要知道,聖凡是二,不是不二,只要有聖解,就仍然是凡情。「不病的」是聖,病是凡,如果分而為二,哪裡能見祖師的作略呢?洞山的意思是:我來看它,才真正是它來看我,沒有一切,才有一切。這裡的妙處大得很,修行沒有真正的見地,能說得出這樣的話嗎?
再如德山有病時,也有個和尚問他,還有不病的那個嗎?德山說:「有啊!」「那什麼是那個不病的呢?」德山大聲呻吟說:「唉喲,難受啊!」這裡是凡聖融為一體,洞山那裡是回互照用,兩位祖師,各有各的風光。
黃金很貴,人人都想耍,但放在眼睛裡誰受得了呢?聖諦固然是人所追求的,但真正的進入了聖諦,「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只要有一點點放不下,哪怕是對這個聖諦放不下,那就與凡情放不下的性質一樣。老修行們有一句名言:「無需求真,但須去妄」,你不要去管聖諦如何,只要把凡情妄想掃乾淨,就行了。就如《金剛經》里所講的那樣,不要落在羅漢、菩薩甚至佛的境界里。「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做不到這點那就是凡情未盡,偷心未死。「聖諦亦不為」,真是斬釘截鐵地把執著去得乾乾淨淨。
再看懷讓這則機緣,六祖問懷讓「什麼物,懲么來?」不是今天問你是什麼身份,當官嗎?當經理嗎?是坐飛機來的嗎,坐火車、汽軍來的嗎?不是這些意思,六祖這裡是直下問他的本來面目,懷讓的回答極好:「說似一物即不中。」這個本來面目是什麼呢?是善嗎,惡嗎?是大嗎,小嗎?正如我們在般若品中看到的,「心量廣大,猶如虛空,無有邊畔,亦無方圓大小,亦非青黃赤自」,乃至「無是無非,無善無惡,無有頭尾,諸佛剎土,盡同虛空」。這裡,你能說它到底是什麼嗎?《金剛經》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你說,這個「我」到底又是什麼呢?「說似一物即不中」,正是印證了這境界後從內心中自然流露出來的,不是一般人「想」得出來的。禪宗內答話,如此乾淨徹底的也不多見,六祖又問他「還可修證否?」懷讓說:「修證即不無,污染即不得。」從禪宗的根本立場上說,這個東西是本來就有的,原用不著修證,若欲修證,就把它當作外面的,不是自具自備的了。從另一角度上說,修證也是需要的,不修行,你又怎麼能悟入,怎麼能知道這個「"說似一物即不中」的東西呢?但怎麼個修法呢?「污染即不得」這樣的答話,真是天衣無縫,所以六祖讚許說:「只此不污染,諸佛之所護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這裡兩鏡交光,絲絲入扣。
後來石頭希遷參行思,也與這則機緣相類似,行思問石頭希遷:「你從哪兒來?」石頭說:「我從曹溪來。」行思又問:「你在曹溪得到什麼東西來呢?」石頭說:「這個東西啊,我未到曹溪前也沒有失掉它嘛。」行思又問:「既然這樣,你還到曹溪去幹什麼呢?」石頭說:「不到曹溪,我就不會知道失不失的道理了。」
禪宗的修行,當然應「不落階級」,但就這個「不落階級」也是有一定層次的。雲門大師說過:二十年前,山是山,水是水;十年後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今天又不同了,山還是山,水還是水。我們修行,初初看到山時,認為有個實在的山,悟了以後,證了空性,懂得了「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的道理,山就不是山,水也不是水了。修行再進一步,「亦說為假名,亦為中道義」,說有說空,都是你的心在那兒扯怪,並不妨礙萬法圓融無礙啊!又何必把那個「空」死死地背在身上呢?於是山仍然是山,水仍然是水。
這裡再講一下大慧杲的公案,這個公案牽連到三位祖師,就是五祖法演、圓悟克勤和大慧宗杲,他們都是宋朝極為偉大的祖師。大慧杲年輕時就極其聰明,極有才氣,他到處參訪諸山大德,許多人都說不過他,認為他是佛教里的大才。但大慧杲自己卻認為自己沒有開悟,只是人聰明,那些機鋒難不倒他而己。他最後去參圓悟克勤,心裡想,如果圓悟也印可了我,那禪宗就是假的,禪宗所謂的開悟也是假的,我就要寫一篇「無禪論」,狠揭禪宗的底。他見了圓悟,一連下了四十九個轉語,圓悟都說他沒有對,這下才對圓悟克勤服了氣,安心在那兒參禪。一年後圓悟某次開法,舉一個和尚問雲門大師如何是諸佛出身處?雲門說,東山水上行。圓悟說:「那是雲門說的,若是山僧則不然,若有人問我這個問題,那我就回答他:熏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大慧杲這時忽然前後際斷,動相不生了。——他終於有所省悟了,圓悟仔細一考察,感到他雖然有所悟入,但不徹底,一方面肯定大慧杲的進步,「難得啊,你終於到了這個境界了」,另一方面卻指出其不足:「但可惜死了未嘗活」。大慧杲這時達到了「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境界了,但還須更一步。大慧杲不服,說:「這麼高的境界了,難道還沒有對嗎?」圓悟說:「不疑言句,是為大病。不見道,懸崖撒手,自肯承當,絕後再蘇,欺君不得,須信有這個道理。」大慧杲還是不服,圓悟沒有印可他,仍然要他繼續參。有一次圓悟舉「有句無句,如藤倚樹」的話頭考他,無論大慧杲如何答話,圓悟都說他沒有答對。大慧杲參這個話頭半年,終於忍不住了,說:「老師,以前你在五祖法演祖師爺那裡也曾答過這個話頭,你把你的答話說給我聽聽。」圓悟微笑不答。大慧杲不死心,一定要圓悟說,圓悟不得己,說:「我當時間五祖:『有句無句,如藤倚樹時如何?』五祖說:『描也描不成,畫也畫不就。』我又問:『忽然樹倒藤枯時如何?』五祖說:『相隨來也』。」太慧杲聽到這裡終於大徹大悟了。這裡「描也描不成,畫也畫不就」不就是那個「說似一物即不中」嗎?如果沒有實見,還要在上面畫蛇添足,隨語生解,能悟入得了嗎?
前面引了不少的公案,對禪宗的機鋒作了些介紹,再看永嘉覺這段機緣,就不難了。有人說公案不能講,怎麼不能講呢?悟入時是需要「言語道斷,心行處滅」,一悟之後,言語心行全是妙用,而且與佛法的道理完全相通,也是可以讓人理解的。六祖與永嘉覺一問一答都是在圓圈上轉圈圈,把教下的理論,放在自己的見地上,針鋒相對,一環扣一環,見地稍有不到,立刻會原形畢露。所以要用功,參禪也要在心裡參,不要在嘴上熱鬧,見地可是要經過勘驗的。永嘉大師經過六祖的勘驗,過了關,才能稱之為「一宿覺」的。
永嘉大師這則機緣,歷來為禪人所樂道,你看他與六祖機鋒往來,可以說是針扎不進,水潑不進,如果你把自己放進去,你能如永嘉大師那樣窮追到底嗎?或者能如六祖大師那樣順水推舟,接引不露半點痕迹嗎?在《壇經》中,甚至在《機緣品》中,談到了不少「開悟」的機緣,若認真勘驗,有的則只能稱為解悟,有的則可稱為證悟,如行思、懷讓和永嘉當然是有所證悟的,不同於其他。
解悟是什麼呢?那是順著理路來的,依據佛的經教,窮究苦習而有所悟入,一般經論的註疏,大體都屬於解悟。證悟則不然,證悟雖不離開思維之路,但實悟的那一剎那必然是言語道斷。所悟之境,又不離思維路數,但又非思維路數所能範圍。你看六祖與永嘉的那一席話,似有思路可尋,又無思路可尋。永嘉繞六祖三匝,「振錫而立」,六祖斥責他「生大我慢」,這是見面時的機緣之觸。如法達禮六祖時頭不著地。而永嘉平空落下一句「生死事大,無常迅速」——沒有時間來禮拜你,太忙了啊!六祖隨鋒一轉:「何不體取無生,了無速乎?」永嘉說:「體即無生,了本無速。」六祖讚歎說:「如是,如是。」 他們的對答,一反一復,再反再復,到了最後,永嘉說:「分別亦非意。」遇到了永嘉大師,若非六祖,其他人是吃不消的。這恰恰是洞山《寶鏡三昧》「意不在言,來機亦赴」的最佳標范。宗門問答,應答在問處,問在答處,層層透底;雖「意不在言」,但必須「來機亦赴」;雖「來機亦赴」,但又必須「意不在言」。意若在言,那就有理路可尋,任何人都可以回答,教下的法師們可以說個天花亂墜。但禪宗之所以是禪宗而非教下,就是要「言語道斷」,雖有其「言」,但「言」卻不能範圍這個「意」;有這個「意」,並且借言來表示,這個「言」卻又非常規常情所能軌則。這樣的「言」——「意」——表示出來,沒有開悟的人是不懂的。永嘉這裡,一方面體現了對教理的精悉,同時又體現了證悟的自在,所以才能在六祖的鉗錘下表現得那樣瀟洒自如。你看,他告辭時,六祖說:「返太速乎?」這本是平常客氣的問話,但永嘉毫不含糊,答話就是見地:「本自非動,豈有速耶?」六祖輕輕一指:「誰知非動?」永嘉卻把話頭還給了六祖:「仁者自生分別。」於是六祖讚歎說:「汝甚得無生之意。」永嘉卻不上當,也是見地明白,所以又是毫不含糊地說:「無生豈有意耶?」大家自己看看如何呢?
下面再談談棒喝,機鋒在六祖那兒已見端倪,在馬祖、石頭那裡得到了充分的發揮。時間一長,弊端就出來了,因為大家都會有不少的機鋒轉語,參了一輩子的禪,什麼稀奇話沒見過呢。於是一些大師們又創造了「棒喝」這種接引的方便,其中最著名的莫過「德山棒」、「臨濟喝」。
雖然行棒的作略在六祖、馬祖時就可看到一二,但大規模使用這種方法的卻是德山宣鑒禪師,其中最著名的幾則是:有次小參示眾,德山說:「今夜不答話,問話者三十棒。」這時有個和尚出來禮拜,德山拿起棒子就打。那個和尚很奇怪,說:「我又沒有問話——沒有犯規,你為什麼要打我呢?」德山說:「你是哪裡人?」那個和尚說:「我是新羅人。」德山說:「你還沒有上船,差得遠,正好挨三十棒。」有一次,德山問禪堂里的管事:「今天又新來了幾個人?」管事說:「八個人。」德山說:「一齊給我按住打。」他還經常說:「你們回答得出,該挨三十棒。」——誰叫你們知見丟不了呢?「回答不出,也該挨三十棒。」——怎麼沒有見地呢?在德山的棒下,不知鍛鍊出了多少銅頭鐵額的硬漢,他的弟子,著名的岩頭和尚贊他:「德山老人尋常只據一條白棒,佛來亦打,祖來亦打。」這就是「德山棒」。
再看「臨濟喝」,但應先了解一下臨濟大悟因緣,藉機也把「德山棒」作個交待。臨濟大師在黃檗禪師的道場中非常用功,但只是獨自用功,三年不去參問,首座和尚認為他是塊好料,就勸他到黃檗大師的方丈中去問道。——什麼是佛法大意。臨濟見了黃檗,問話聲還沒有停下,黃柴拿起棒就劈頭打來。後來首座又鼓勵他去問,就這樣三次發問,三次挨打。臨濟想,可能我的因緣不在這裡,便向黃檗告辭,到其它地方去參。但黃檗卻指定他只許到大愚和尚那裡。臨濟見了大愚,把挨打因緣介紹了,說:「真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過錯?」大愚嘆了口氣說:「你怎麼不懂你老師的慈悲呢?他是為了徹底地解脫你呀,你怎麼跑到這兒來問有過無過呢?」臨濟這才豁然大悟,說:「原來黃檗佛法無多子。」——沒有什麼多餘的花樣啊!
黃檗對臨濟的「三頓棒」和「德山棒」如出一轍,機鋒,還多多少少為思維分別留下了一條尾巴,但棒子只會打人,而不會說話,棒子劈頭打來,無論你怎樣用心都是無濟於事的,如果說用棒子打人不對,但祖師們總有他以打人接人的道理嘛。這裡,恰恰把一切分別思維的路子斬斷了,用橫暴的方式,逼你不自覺地進入「言語道斷」的境地。這裡,有祖師們多苦的用心啊!
但「喝」又與「棒」不同。臨濟大師接人,經常使用「喝」的方式,這一「喝」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臨濟說:「有時一喝如金剛之寶劍」——可以斬斷你的那些情識分別;「有時一喝如踞地獅子」——任何邪魔外道,邪知邪見都不敢近身;「有時一喝如探竿影草」——試探你的來路及修行的深淺;「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無蹤無跡,你在裡面撈不到半點。但又包含有前面三種意味,總之莫測高深。所以行棒是純剛至烈的,而行喝則是剛中有柔,兩者交互使用,更變化無窮。
「原來黃檗佛法無多子」,禪宗就是無法與人。德山對雪峰說:「吾宗無語言,實無一法與人。」若有法與人,就不是禪宗了。所以,不論機鋒、棒喝,所用的方法都是旁敲側擊,或者泰山壓頂,不外讓你自明白悟。大慧宗杲在《宗門武庫》里講了個故事,他說我們參禪與一個故事很相近:有個人做了一輩子的賊,他兒子說:「你老人家老了,手腳也遲鈍了,把賊技傳給我吧,我以後還要生活呢。」他老子說:「做賊也不容易,你真要學,晚上跟我走。」晚上他們到一家,找到一口大櫃,把鎖打開,老子讓兒子進去拿東西,卻突然把柜子鎖上就走了。這下兒就頭痛了,如何得了呢?總得想個法出去吧。他情急生智,就在柜子里學老鼠咬衣服的聲音。主人聽到不對,起來點燈開柜子。問題又來了,柜子一旦打開不就會被人抓住嗎?他又生一計,一拳把鼻血打出,臉上一抹。主人柜子一開,他唬地直立起來,主人看見這個怪物嚇昏過去。他偷了東西,大搖大擺地回家。他老子問他,他很發火,說:「沒有你,我就不回來嗎?」他把經過一談,老子說:「恭喜你,我辦的是賊技學習班,一夜就把全部要害都傳給你了,你現在比老子還強了。」憨山大師曾給妙峰講過這個故事,妙峰和尚哭了,他說:「我不哭別的,是哭老賊啊,老賊是父子情忍啊!」不然這個絕技如何傳,這不是心疼傳得了的,也不是一招一式可以學得來的,禪宗的棒喝,就是這種作略。
還有更甚的,也是唐末的公案,叫「俱胝斷指」。俱胝和尚坐庵,凡有來問佛法,不論你怎麼問,他都中豎一指頭。他的一個童子看久了,每遇到師父外出,又有人來問法,他也學著不作聲,豎起一根指頭。於是有人對俱胝說:「您老人家的徒弟不簡單,盡得您老的真傳了,我們來問佛法,他也會豎指回答。」過了幾天,俱胝和尚藏了一把刀子,問那個童子:「我說的佛法你都懂了嗎?」童子說:「這麼簡單,有什麼難懂的。」老和尚就問他:「如何是佛?」童子立刻把指頭豎起,老和尚嚓地一聲,硬把指頭給削了,童子痛得開跑,老和尚追上去,又問「如何是佛?」童子仍然習慣地把指頭一堅,但那個指頭己經沒有了——但這一下,童子真的悟入了。所以,開悟不是簡單的事,祖師們為了接引弟子,可以說是惡辣無比,但卻是最大的慈悲。這裡,你再回過頭來,看六祖回答「黃梅意旨」的那個「我不會佛法」是那麼地親切、透徹,不如此,不能掃除「聖解」,不如此,就會給後人留下窠臼,決不能以為這是文字遊戲,以為是說相聲。
現在再談談禪宗的參話頭。禪宗內許多公案,都可以作為話頭來參,如六祖的「父母未生前自己的本來面目」;趙州的「狗子無有佛性」;馬祖的「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雲門的「東山水上行」等等,太多了。但清代以來,最流行參的話頭是「念佛的是誰?」要知道,參話頭是參,不是要你在那兒分別思維,但同時不要你著空。譬如「念佛的是誰?」這個話頭,你參嘛,張三是「我」嗎?沒有父母,哪兒來的這個張三呢?沒有學佛的因緣,我這個「張三」又哪裡知道念佛,並且來參「念佛的是誰」呢!三天沒吃飯,哪裡又有氣力來念佛昵?沒有地球,哪裡又來這種因緣呢?你又到哪裡去念佛呢?依佛法緣起的道理來講,念佛的那個你缺一個緣都不得,但你又存在,又在哪兒念佛啊!所以你又再看看「念佛的是誰呢?」這是無上大法啊!是禪宗的獨家發明。面對上面提到的種種,你怎能不起疑情,但疑要真疑,不要輕飄飄地疑一下了事,要窮追到底,水落石出,這才叫「參禪」。要加個參字,這麼一參,一懷疑,必然要起分別思維,你不要在這上面害怕起分別思維,任他起,如「念佛的是誰?」你來分別思維嘛,分別思維在其中沒有用,否則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的。「念佛的是誰?」一引伸,今天講經,講經的是誰呢?大家在這兒聽,聽經的又是誰呢?我們吃飯、走路、工作、生活的又是誰呢?我遇到事情一生氣,生氣的又是誰呢?生病了,全身痛,痛的又是誰呢?這些都是活話頭,而且是至關重要的問題,如果說這就是「我嘛」,這個「我」又哪兒來,又到哪兒去呢?父母未生之前,百年火化之後,這個「我」又在哪兒呢?要了生死解脫,這個事情糊裡糊塗的怎麼行!在「般若品」中我們曾提到過的高峰原妙禪師,那則公案的重心就是參話頭,儘管其中也有機鋒棒喝,而高峰之悟是在參話頭上悟的。他先參趙州的「萬法歸一,一歸何處?」有得,再參「無夢無想時主人公在何處?」而徹悟,所以不能小看參話頭,那可是歷代許多祖師們提倡的,他們心中得到好處,所以認為這個法好。顯然機鋒、棒喝和參話頭是一個整體,目的具有一個,促使你開悟,這些方法交互使用,相互勘驗,效果更大。
關於卧輪機緣,其大意在「定慧品」和「坐禪品」中已經談過,有的同學對這個問題還有不清楚的地方,我借這則機緣再談一下。卧輪禪師可能得了定,有了一點功夫,可以切斷一切分別思維,達到了「對境心不起」——不動心了。這有什麼不對呢?為什麼六祖還要批評他呢?六祖認為,思想本來是活的,本來就是自性,「何期自性能生萬法」,你硬要把它壓下去,自己把自己捆起來,怎麼行。禪宗是絕對反對百不思、百不想的,因為這是斷滅見,是邪見。念頭是誰起的呢?你如果承認人人都有佛性,這個念頭離開了這個佛性嗎?禪宗認為,就這個念頭就是這個自性,就是這個佛性。再者,一切法空,這個一念也是空的,既然是空的,取掉它幹什麼呢? 水中月,鏡中花嘛,你又怎麼個取法呢?又何必去取呢?禪宗對付念頭與教下的方法是有區別的,教下是對治法,禪宗不對治,念頭就是自己,明白嗎!一切法空,你還起什麼妄念?一切法都是你自己,你還起什麼妄念?認識了這些問題,妄念就起不來,儘管起了妄念,你明白它是空,不起作用,這個妄念就悄悄過去了,如雁影過潭一樣;你真的對治它時,卻恰恰是你又在動妄念了。
大慧杲作過一個偈語:
荷葉團團團似鏡,菱角尖尖尖似錐。
風吹柳絮毛球走,雨打梨花塊蝶飛。
荷葉是圓的,形狀是像一面鏡子;菱角是尖的,尖得像一個鐵錐,在這上面,你還有什麼多餘的分別,還會有什麼妄想呢?
再如唐代,有一個和尚向翠微禪師請教,翠微說:「等無人時對你說。」過了一會兒,周圍沒人,和尚說:「現在老師可以給我說了吧?」翠微和他一起進竹園,和尚又說:「這裡更清靜了,老師可以說了。」翠微指著一長一短的兩根竹子說:「你看,這枝竹長,那枝竹短。」這時那個和尚就有所省悟了。為什麼呢?在這裡,分別心用得上嗎?還會起妄想嗎?就是這個明明歷歷的一念啊!說它無,它卻知道「這竹長,那竹短」,說它有,那些分別,那些妄想,又在哪兒呢?這裡,你可以看到宗師接人的手段真是太高明了。這類公案,在《五燈會元》里很多,在大家的日常生活中更多,俯仰皆是。有的祖師,聽見雞叫狗叫開悟了,有的聽人罵架開悟了,有的跌個跟斗開悟了,有的被罵得頭破血流,被打得頭破血流開悟了。只要平時用功,參得緊,悟緣就在你的身邊啊!
(未完待續)
1.連載:《壇經講座》 序
2.《壇經講座》連載: 禪宗是中國文化的專題
3.《壇經講座》連載: 學佛的目的在於真實受用
4.《壇經講座》連載: 行由品第一(1)
5.《壇經講座》連載: 行由品第一(2)
6.《壇經講座》連載: 行由品第一(3)
7.《壇經講座》連載:般若品第二(1)
8.《壇經講座》連載:般若品第二(2)
9.《壇經講座》連載:般若品第二(3)
10.《壇經講座》連載:疑問品第三
11.《壇經講座》連載:定慧品第四
12.《壇經講座》連載:定慧品第四(2)
13.《壇經講座》連載:坐禪品第五
14.《壇經講座》連載:懺悔品第六(1)
15.《壇經講座》連載:懺悔品第六(2)
16.《壇經講座》連載:機緣品第七(1)
17.《壇經講座》連載:機緣品第七(2)
18.《壇經講座》連載:機緣品第七(3)
19.《壇經講座》連載:機緣品第七(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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