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亞病夫」本意,指的是中國的政治改革死氣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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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諶旭彬
晚清西方媒體將中國稱作「病夫」,自始至終並沒有鄙視中國人身體素質的意思,而只是對中國政情——國力衰敗、改革停滯、文化死氣沉沉的一種描述。將「病夫」與國人身體素質牽扯到一起,將其曲解成西方世界對中國人的的某種「身體歧視」的,乃是中國人自己。
「夫中國,一東方之病夫也」
「東亞病夫」及類似辭彙最早何時在西方出現並被國人所知,史料浩如煙海,可能很難窮盡得出一個答案。但官方意見,一般認為這個辭彙出現在1896年。如上海市體育局五百年體育大事記中就說:
「(1896年)九月十一日(10月17日)租界英文報紙轉載了英國倫敦《學校歲報》專論,稱『夫中國——東方之病夫也』。此後,中國人常被西方人貶為『東亞病夫』。」
所謂的「租界英文報紙」,是指上海的《字林西報》;「夫中國——東方之病夫也」這句話,則出自當時由梁啟超主筆、風靡一時的改革派報紙《時務報》的中文譯稿,該譯稿名為《中國不能維新論》(又名《中國實情》)。但「中國人常被西方人貶為『東亞病夫』」一句,存在著概念偷換——譯稿原文所言,乃是「中國是東亞病夫」,而非「中國人是東亞病夫」。
《中國不能維新論》全文如下:
夫中國,一東方之病夫也。其麻木不仁久矣。然病根之深,自中日交戰後,地球各國始悉其虛實也。西伯雷斯報素以見聞最確自居。昔云:中國強甲天下之說,其誰欺?欺天下乎?而中國則向不我欺。其政治敗壞,匪伊朝夕,特未見鏖兵,故不泄露耳。英爵臣名華爾斯雷者,向以中國兵多將勇,深恐西國滅於黃種。茲以洞燭實情,可高枕無憂矣。
或曰:中國之勢弱矣,變法之時晚矣。而國則不至滅亡也。此說雖迂而信之者頗不乏人。何則?以其立國長久,土地恢廣,風波迭經,一旦謂其必不崛起,似於理未合。抑知立國雖久而朝代屢易,況開國以來其世運之衰未有衰於此時者也。凡勢力在此處可合成一物者,改易他處即可分散此物。嘗聞深海之底有奇怪活物,由海中撈起,匪獨不能養於淺水之中,並因水之壓力不及前重而分散雕落。中國之立國也,何以異是。昔日時勢合成一國,今日時勢何難不分散乎?中國之為國也,今昔無異。而交涉各國也,則然不同矣。而中國則曰:時勢可改,國政則不必改。固執若此,再有四五大國叩其朽壞之門,門雖緊閉,而不倒開者幾希矣。
中國政事之殆,固不待言,若求補救,猶及挽回。所需者時日耳。遷延歲月,中國廷臣素擅其長。每干一事互相推委,首鼠狼顧,卒至無成。中國振興決無日矣。自和議告成,迄今已一載有半,中國苟能自振,夫孰得而阻止之?雖曰成大業者,兩年之內為時未久,難收成效,而振作之始,期之兩年,則為時不少。要之,中國若知事不可緩,亟示天下以舍舊從新之舉,兩年之內必有可觀者也。而今之可觀者何在?安有維新之機哉?鐵路開築而里數甚短,學會創設而不久中止,陸軍固整頓矣,水師固議興矣,然自開辦至今,絕無長進,徒有整頓之名,而無變法之實,亦復何益?中國應辦事件,需時太久,雖至能者亦難保其必得。所需工程太巨,雖竭其心力亦難保其必竣。如築鐵路也,興陸軍也,備水師也,改圜法也,求實學也,設郵政也,除官場之積習、行牢獄之新法,以求列諸文化之邦,百未具一,度福祚已滿,勢必瓜分割裂,強大諸國取而代之矣。
泰西於中國之成敗,最有關係者,其惟英俄乎!而英俄不欲瓜分之也。及至勢迫瓜分,英又非得大分不可。則瓜分之欲均勻也亦難言矣。今英與中國通商,應得之利益與各國均沾。若果瓜分,則所得相宜。稅則之益,除所得之一分仍可照行外,其餘必難仍舊。此英之所以不欲瓜分也。俄則志在鯨吞,欲並中國求大一統。雖未遽得,若固有之。倘他國多得一寸,俄國即少入一寸,此又俄之所以不欲瓜分也。亦即各國所以遲回姑待也。各國相持不下,則中國維新,應設學校、興工作所需之歲月,或有濟乎。總之,北京執政之臣,若果以除舊弊、布新猷為急務,勢雖岌岌,猶未晚也。
(全文引自《近代中國史料叢刊 第76輯 皇朝經世文三編 1》,P342-344)
簡言之:《中國不能維新論》乃是一篇針砭當日清政府改革失敗的政治評論文章。文章開篇即用「病夫」形容中國,感嘆清政府「麻木不仁久矣」。文章只此一處使用了「病夫」一詞。其主要內容,是批判晚清官僚系統腐敗、官場風氣惡劣,導致軍事政治改革全盤失敗。作者亦未對中國的改革前途完全絕望,文章末尾仍有期許:「總之,北京執政之臣,若果以除舊弊、布新猷為急務,勢雖汲汲,猶未晚也!」
也就是說,這份被視作西方世界鄙視國人為「東亞病夫」的文章,其實並沒有隻言片語涉及到「國人」;通篇是在針對「中國」政府發表議論;也沒有半個字提及中國人的身體素質問題,而始終在談中國政府的政治改革問題。在這位外國作者眼裡,中國無法啟動近代政治改革,無法從傳統帝國蛻變為近代國家,故甲午之戰不敵日本,「東方之病夫」的原形畢露。全文立意,與國人的身體素質毫無關係。
其實,「病夫」一詞,即「Sick Man」,早在1896年之前,就已經是西方世界用來形容改革乏力的落後國家的慣用詞了。最早被形容為「Sick Man」的國家,是土耳其。19世紀中期,土耳其帝國國力衰敗,屢被西方國家欺凌而無法振興,故被其強鄰俄國沙皇尼古拉一世譏笑為「Sick Man of Europe」。此後,「Sick Man」這一形容詞,在西方世界廣為流傳。如1860年,美國國會議員Cox曾用「Sick Man」形容過墨西哥;1896年《字林西報》的另一篇文章,則把中國、土耳其、波斯和摩洛哥統稱為天下四大「Sick Man」。
其實,直到今天,「Sick Man」一詞在西方世界仍然非常流行,類似的新聞標題比比皆是:「Germany: The Sick Man of Europe?」(1997);「The Sick Man of Asia」(2002);「Nigeria』s Sick Man Democracy」(2008)……所有這些用法,無一例是針對國民的身體素質而言的。
西方世界將中國稱作「病夫」(Sick Man),也未必有多少惡意嘲諷的意味。至少從《時務報》翻譯的《中國不能維新論》一文中,看不出嘲諷的存在。該文作者雖曆數中國的政治腐敗,但也向中國提出了許多善意的改進建議,也鼓勵中國加速改革「猶未晚也」。另一篇刊於1896年的《萬國公報》上的文章《探本窮源論》,作者是外國傳教士李佳白(Gibert Reid),也說「中國之情形,譬如一大病人」。文章將中國比喻成病人,作者自居為醫師,替中國開了不少善意的藥方,講述了很多關於吏治、財政、教育等方面的意見。文末,作者說道:若中國「翻然醒悟」,力圖改革,則「中國幸甚,天下幸甚」。
「今之中國,非猶是病夫也耶!」
此一時期的中國知識分子,也大都能夠接收到「病夫」一詞背後的建設性批評的善意。故常將這一比喻引入了自己的著述之中。其中的典型,即嚴復和梁啟超。
嚴復是晚清最重要的啟蒙思想家。在其名作《原強》中說:「一國之事,同於人身」,所以,「今之中國,非猶是病夫也耶!」嚴氏將中國比喻成「病夫」,認為改革若不從根本(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上著手,那麼,變法圖強的結果,只能讓這個「病夫」死得更快。在闡述具體的改革問題時,雖然嚴氏也提到了鴉片和纏足,認為二者損害了國人的身體健康,但卻並沒有使用「病夫」這個詞來描述國人的體質狀況。通觀《原強》全文,「病夫」這個比喻只屬於腐朽沒落的晚清政府。
梁啟超1897年發表的文章《論變法不知本原之害》中,也使用了和嚴復類似的比喻:「若今日之中國,則病夫也」。梁啟超批評了不從根本上(興學校、改官制等)著手改革、而單兵突進模仿西方「練兵」來強國的改革模式,認為這種模式不是給「病夫」治病的辦法,而是在模仿身強體健的壯士的行為,其結果,非但不能治癒「病夫」,反會加速其死亡——「亡天下者,必此言」。1898年,梁氏在另一篇文章《俄土戰紀敘》里,同樣明確地將中國和土耳其並稱為「病夫」,而且將二者的「病」說得非常明白:
「西歐人恆言曰:『東方有病夫之國二,中國與土耳其是也』。土耳其所以削弱,其故有二。一曰:內治不修,綱紀廢弛,官吏貪瀆,魚肉其民,因循成法,莫肯少更,束縛馳驟,激成民變;二曰:外交不慎,妄自尊大,不守公法,屢起教案,授人口實,取怨各國,合而謀之。嗚呼,其與今日中國之情實,何相類也!」
梁氏的「病夫」言論,顯然是受了西方輿論的影響,和西方輿論對「病夫」的定義完全一致:中國之所以成為「病夫」,是因為其內政、外交都出現了嚴重的問題。至於老百姓的身體素質問題,文章中絲毫沒有提及。
「群國之人,奄奄如病夫」
1903年前後,梁啟超發表《新民說》,終於第一次將「病夫」與國人的身體素質聯繫到了一起——「群國之人,奄奄如病夫」:
「中(國)人不講衛生,婚期太早,以是傳種,種已孱弱;及其就傅之後,終日伏案,閉置一室,絕無運動,耗目力而昏眊,未黃曷而駘背;且複習為嬌惰,絕無自營自活之風,衣食舉動,一切需人;以文弱為美稱,以羸怯為嬌貴,翩翩年少,弱不禁風,名曰丈夫,弱於少女;弱冠而後,則又纏綿床第以耗其精力,吸食鴉片以戕其身體,鬼躁鬼幽,躂步欹跌,血不華色,面有死容,病體奄奄,氣息才屬:合四萬萬人,而不能得一完備之體格,嗚呼!其人皆為病夫,其國安得不為病國也!」
梁啟超當然不是第一個指出中國百姓體質虛弱之人。但就現有資料來看,他極有可能是第一個將西方世界的「病夫論」與中國百姓的身體素質聯繫到一起的人;而且是第一個將中國成為「病國」,完全歸因為國人都是「病夫」的人。
梁氏的這種轉變,與他深受當時極為流行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的毒害有很大的關係。「社會達爾文主義」鼓吹種族的優勝劣汰,其發展的極致,即納粹主義。受此理論毒害,梁氏一改從前「政治體制改革才能救中國」的觀點,轉而提倡「國人種族進化才能救中國」;相應的,「病夫」這個詞,也從之前專指無力改革振興的國家,轉而指向了身體孱弱的國民——梁氏受「社會達爾主義」毒害之深,可由其1904年發表的《新大陸遊記》一書管窺:在這本小書里,西方人種的一切都是好的,東方人種的一切都是劣的;如果中國人不速速改善自己的體質,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將會被徹底優勝劣汰掉。
《新民說》發表後,以「病夫」來形容國人體質虛弱,遂成為輿論界的一種時髦。如:陳天華1903年寫作《警世鐘》,說:「外洋人不罵(中國人)為東方病夫,就罵為野蠻賤種」;1905年,小說《孽海花》出版,作者公開署名「東亞病夫」(本名曾樸)……《孽海花》風行一時,是當時頂尖的暢銷書。
20世紀初的中國知識分子,為了救亡,不但求助於社會達爾文主義,而且也求助於民族主義。在這股「民族主義救中國」的潮流當中,「東亞病夫」一詞,與政治體制的關係越來越疏遠,與國人身體素質的關係越來越緊密。如1918年出版的一本《中國體育史》的序言中,如此說道:
「我國右文左武,相沿千載,積弱既形,遂稱東方病夫之國。喧騰寰區,恥孰甚焉!近十年來,國民迷夢漸覺,始省重文之習,不足為治,於是結社設會,研究體育。」
1920年代流行的一本通俗小說《近代俠義英雄傳》里,亦如此描寫一位俄國大力士的「口出狂言」:
「鄙人(指俄國大力士)在國內的時候,曾聽得人說,中國是東方病夫之國,全國的人,都和病夫一般,沒有注重體育的。鄙人當時不甚相信,嗣遊歷歐美各國,所聞大抵如此。及到了中國,細察社會的情形,乃能證明鄙人前此所聞的,確非虛假。」
到1940年代,蔣介石在對三民主義青年團幹部訓話時,如此說道:
「現在一般暴力侵略者,所以敢於藐視我們中國,侵侮我們中國,最大的原因,就是看不起我們中國人的體格,更比不上他們。而我們一般同胞的體格,普遍的衰弱,實是民族最恥辱的表現!從今以後,我們要積極自強,要不為人家所輕視,壽險就要注重體育,提倡體育,……如此,只要三十年功夫之後,我們民族的體格,就可逐漸恢復健強,一洗東方病夫的恥辱!」
1987年,鄧小平也說:
「中國從鴉片戰爭起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國人成了世界上著名的『東亞病夫』。」
至此,江湖之遠與廟堂之高,對「東方病夫」、「東亞病夫」的理解已經達成了高度的一致。
(本文多處資料轉引自:楊瑞松,《想像民族恥辱:近代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的「東亞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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