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雕塑發展史:30年,一個「皮夾克」青年的回憶
得償所望的幾個人,興緻勃勃地躺在地下室的床上,摸出從肯德基偷偷揣回來的寫滿外文的調料包,一邊琢磨一邊想,羅丹的人體跟我們的做法好像不太一樣啊!沒有塊面,全是細節,但是,大師作品一定是好雕塑呀,搞不好是我們錯了吧?
——從「羅丹」到「如來佛」
「皮夾克」青春往事
1988年,我考入四川美術學院雕塑系。進校就去參觀白公館渣滓洞,這是川美新生入學教育必修課,聚光燈把那些刑具和解說牌照得像攝影棚,後來面對那些跳著嚷著要去歌樂山渣滓洞的外地朋友,我總是帶他們去吃歌樂山辣子雞。記得第一學期的素描課還沒結束,印象中重慶發電廠的兩根煙囪就開始冒煙了,後來被稱為「黃桷坪雙塔」的兩根「老炮」,把隨後的十年狠狠地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雕塑還沒怎麼摸幾把,就趕上第二年的「春夏之交」,莫名興奮的崽兒們像過了火的草坪,噼噼啪啪上串下跳,振臂一呼稀里糊塗地北上南下,接著突然間一切戛然而止,第一年就過去了。
1989雕塑系同學合影(右2焦興濤)
那個時候,認為好的雕塑就應該像放在渣滓洞的那些烈士英雄像,石膏刷漆,全身繃緊,肌肉緊張,滿腔憤怒。再後來,看到學校雕塑工廠裡面全是那些膀闊腰圓,顧盼生姿,結伴翱翔的男人體女人體。這些泥塑體量巨大,小腿比水桶還粗,一抬頭,高年級的Z同學長發飄飄,站在頂層的腳手架上叼著煙,慢悠悠地做著一個比澡盆還大的胸部,驚為天人。於是暗下決心,有一天要做得比他還好,當然,這並不意味著站在上面放大掙錢的就一定是我,可「天干餓不死手藝人」!——這是當時雕塑系受人追捧的重要原因,雕塑一直就是一個體力活加手藝人的「校園土豪」形象。川美名震全國的傷痕和鄉土,似乎總是和雕塑隔著一步之遙,那幾年雕塑總是不痛不癢地跟著全國美展的節奏,做著藏族、苗族,傣族......中華56個民族,那可有得做的!沒過幾個月趕上學校50周年校慶,校園中聳立起拋光的不鏽鋼柱頭和球體組合成的抽象雕塑,象徵著樹榦、枝葉和生命,知道了雕塑也可以像建築一樣,沒有人形,但是可以聯想和象徵。終於混到了高年級,雖然極盡努力,依然沒有在「形體猶如一袋土豆」這樣的讖言中悟出雕塑塑造的訣竅,不過,好在變形和誇張流行了起來,因為這樣的雕塑看起來更有才氣,不會被人誤解為匠人,雖然「巨匠」說的也是匠人。
「這是一個戀愛的季節,空氣中有情侶的味道......」在山上租了個房子,一時沒能找到女朋友,只好看看各種藝用解剖,翻翻大師雕塑畫冊,打發精力充沛的無聊時光。還記得某天下午沒課,從百無聊賴的午睡醒來,盯著窗外陽光燦爛的牆壁,地上散落著幾本書,有《新概念英語》,還有赫伯特.里德的《現代雕塑簡史》.....因為不知道起來之後可以幹什麼,就一直躺著,直到天黑。那一刻我覺得日子實在是漫長,長得讓人心煩意亂。畢業就像一千公里外的車站,而我必須光腳前往。
熾熱的夏天與黃桷坪與大煙囪「雙塔」,1989(右一焦興濤)
那一年,羅丹的展覽第一次在中國美術館展出。同寢室幾個人買了幾張站台票就擠上了火車,兩天兩夜之後到了北京,顧不得吃飯直奔美術館,抱著朝聖的情感看了一天。現在回想,除了那些瞳孔掏得深不見底的黑魆魆的銅像之外,最大的驚喜就是遇見影星呂麗萍,帶著若有所思的表情在雕塑前上下打量著,眼睛稍微隔得有點開,但還是漂亮。另一個比呂麗萍還強烈的印象就是餓,一天沒吃東西,但幾個傢伙堅強地抗拒著街邊的各種小食,抱定決心一定要到王府井去吃中國第一家麥當勞的漢堡和薯條。當晚,得償所望的幾個人,興緻勃勃地躺在地下室的床上,摸出從肯德基偷偷揣回來的寫滿外文的調料包,一邊琢磨一邊想,羅丹的人體跟我們的做法好像不太一樣啊!沒有塊面,全是細節,但是,大師作品一定是好雕塑呀,搞不好是我們錯了吧?撕開一看,血漿一樣流出來,用舌頭一舔,甜的!原來是番茄醬!幾個土鱉像撿了錢一樣一陣高興。時值3月早春,幾個人因為抵受不住北方的暖氣,在日光燈下脫個精光。這輩子倘若再來北京,一定要住上有窗戶的房間,立此為誓!一同學一邊當眾發願一邊嘟嘟囔囔若有所思,雕塑為什麼一定要方方塊塊的呢?二十幾年後,賭咒發誓的這哥們成了成都一所藝術學院的副校長。
1992年在天安門廣場(左一焦興濤)
「1992年的春天,有一個老人在南海邊寫下詩篇……」,跟隨著這個詩篇,全班停課,興高采烈地去做「西遊宮」,那是90年代最流行的一種布滿「聲光電」的主題公園,選定集中的區域採用各種手段,建造包裝主題化的景區,燈光搖搖曳曳,入口忽明忽暗,人物似動非笑,招徠遊客前來圍觀、買票,然後購物、被宰。由於這類景區公園的景觀無一例外全部是人為再造,雕塑往往舉足輕重,這給我們帶來了不少的機會和錢。那幾年,豪情萬丈的崽兒,懷揣雕塑刀,走南闖北,指哪打哪,爬高上低,仗著活好手快,領導老師交口稱讚,老闆丘二皆大歡喜。「女怕嫁錯郎,男怕入錯行」,雕塑變得炙手可熱,總算是撞上大運了!當城市雕塑的簡稱從「城雕」變為了「菜雕」的時候,雕塑系小夥伴們的穿戴也從舊貨西裝變成了真皮夾克。
焦興濤大學三年級第一個「城市雕塑」,1990
第二年,在杭州的浙江美術學院,孫振華和曾成鋼做了中國第一屆青年雕塑家邀請展。那幾年,浙江美院的雕塑風頭很勁,在全國的各種展覽上拿了不少大獎。這是雕塑界第一次非官方的學術展覽和討論,川美去了四個老師參加,回來後興奮不已,記得一天傍晚,我們被召集在師範系教學樓一樓的戶外平台上席地而坐,幾位激動的講述者泡子翻翻,指天畫地,夕陽西斜,他們的側臉像刷上了金粉,半明半暗。左聽右聽,不像是一個雕塑大會,依稀浮現出一個武林大會的場景......時值仲春,話說臨安府幾位英雄,因新科得意,拔得頭籌,且順勢中得幾個武舉人,加之踢了幾個硬場子,豪氣頓生,遂在西子湖畔擺下場面,廣發英雄帖,盡邀天下豪傑來此一會,如此方顯旌旗風光。各路門派亦俱各響應。四方英雄,各色人等,莽夫壯漢,公子書生,斗劍論道於四友梅庄,連日里,眾英雄大快朵頤,狂呼豪飲,不亦快哉!然各門各派於雕塑之道,頗多爭執,吵嚷怒罵者有之,拔劍相向者有之,輕呬不屑者有之,坐而論道紙上談兵者,眾皆譏之。難以俱服。正吵嚷間,席間一博士憤然而起,酒到杯乾,擲碗於地,振臂大呼:爾等皆為中國雕塑中堅,奈何如此抱殘守缺,心胸狹隘?值此天下藝術興亡之際,諸公不努力向前,反在此銛噪撕扯,豈不為後輩恥笑?眾人聞言如醍醐灌耳,如夢方醒,遂捐棄前嫌,共結盟好,訂約十年,共圖當代雕塑江湖盛景.....哈哈!其實這次展覽給我印象最強烈的是一批超級寫實風格雕塑的出現,像《沁園春.雪》、《站立的人》,實在很酷!一掃堆積在雕塑上陳腐的古典主義積習和所謂「主題」「意義」的蒙塵,雖然此時中國當代藝術的問題和雕塑的狀態依然錯位,但畢竟這樣的改變還是開始了。
1992年與同學在大足石刻
毫不誇張,除了唯一的女生,全班真的是穿著皮夾克開始了五年級的畢業創作。創作創作,做什麼呢?怎樣才算是鄭重其事的雕塑創作而不是城市雕塑的「小稿」呢?這似乎不是一個問題,但又確實是一個問題。剛好,鄭鈞唱了一句衝動是魔鬼,衝動也像黃桷坪火鍋裡面的罌粟果一樣慫恿著我。想看看寫實能寫到什麼樣的程度才不像「雕塑」——做了一個自塑像,穿著我心愛的皮夾克,中分,掉檔燈籠褲,尖頭皮鞋,灰頭土臉,雙手插在褲兜,一隻胳膊夾著一個牛皮紙裹著的東西,後來有人問裡面是什麼,我說是一盤Y錄像帶。這時候,我有些認為,不像「雕塑」的雕塑可能會是好的雕塑,但是不能肯定。
焦興濤與他的畢業創作,自塑像,玻璃鋼著色,90x45x36厘米,1993
「一個人」的雕塑系
大學畢業我鬼使神差陰差陽錯地考上了研究生。這在當時並不是一個值得自豪的事情。借著改革開放的東風,仗著城市雕塑的流行,一幫同學已經能到處打工且收入不菲,H同學已經買了一輛近兩萬元的本田摩托車,而二十年前在黃桷坪校區的房子每平米不到一千元!一折算,這輛摩托車可以買當時二十平米的房子——無論如何也算是今天自主創業的典範了!滄海桑田,和今天相反,成為公務員和教師是當時的大學生們排在最末的選擇。夥伴們都歡天喜地地投入到商品經濟的賺錢大潮之中,起起伏伏,讓人羨煞,獨剩我一人像個不合時宜的聖徒繼續呆在雕塑系。發現「聖徒」的情緒極不穩定,導師余志強教授約我談談。余老師是一個極安靜話不多的人,我站在一間空曠的教室中間,他坐在一把似乎馬上就要散架的藤椅上,面對著另一面牆,視線彷彿早已穿過牆壁,落在戶外牆角一叢野草上,空氣中有嘶嘶的響動。我一直有耳鳴的毛病,太安靜的時候就會發作。老余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一個指關節輕輕地在椅把上敲著,接著緩緩地講了一個好像故事的一段話,時斷時續,並不看我。多少年後,我一直都在試圖說服自己,老余是在跟我說話不是自言自語!無論如何,這些話我都記住了,今天還是不是太明白,但依然「不明覺厲」。
最後,那一年川美只招了三個研究生,除了我,就是版畫的謝南星和油畫的郭維新。謝南星長得很靦腆,畫得很刺激,因為不在一起上課,各自不知道在幹些什麼,偶爾在飯堂或廁所碰見,點點頭就趕緊散了,像是這個學校飄蕩的野鬼,謝南後來畢業創作學校沒給過,但是一轉身就參加了威尼斯雙年展,還獲得了當年尤里.希克設立的一個獎,越畫越好!後來還借著畫畫,說了一些重要的但是和畫畫沒太大關係的事情。另一個同學郭維新畢業後去了剛剛成立的川音美術學院。
焦興濤在研究生教室,1994年
沒有英語,沒有政治,沒有美術史,沒有文化課。我一個人一間教室,一個人一個模特,一個人一個導師。於是我想,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可是很快就泄氣絕望,胖了像馬約爾,瘦了像賈科梅蒂,不胖不瘦像習作。我發現我想的別人已經做過了,我做的也不是我想的。看著營養不良的模特兒,我心情慌亂手腳冰涼,不知所措帶來的壓迫感讓我變得恍惚,陽光刺眼,時間粘稠得像被人吐在廁所牆上的濃痰,揮之不去。望著雕塑台上彎成人形的鐵絲架,腦子空得像倒空的鋁皮飯盒,除了勺子刮擦盒蓋的恐怖,什麼也聽不見。模特兒已經熟到進門就脫褲子,教室就像他家的澡堂子,見我一個人楞在那裡發傻,便光著身子幽靈一樣在旁邊四處遊盪,剛剛在腦子裡勾出來的形狀立即碎成小紙片被四下吹散。感謝我的導師余志強先生,不知什麼時候,他幽幽地站在了我的後面,不要怕像,大路的盡頭才是分叉的小路。這時候,我開始越來越茫然,雕塑到底應該做什麼,怎麼做?
焦興濤研究生期間人體習作,1994
馮克是那段時間唯一的同學。馮克的全名是「馮·克里斯多夫·布亨」,看姓氏,好歹沾著歐洲沒落貴族的邊。因為他的名字太長太拗口,還要發小舌頭音,中國喉嚨絕對做不到,於是決定給他取個中文名字。時值雕塑系新任的主任姓馮,也算同姓,就叫馮克吧!馮克是老余在路上「撿」來的。那天,老余開車回學校,在楊家坪到黃桷坪的盤山路上看見一個金髮高個的歐洲人穿著土黃的夾克背著雙肩包,在山城最後的夕陽映照下,像極了一隻長腿長腳的金絲猴,大步流星地向前走著。那個時候的重慶老外就像天外來客一樣稀少,老余停車一問,果然是去美院,於是順風車帶到了美院,又過了一學期,馮克再次出現,成了我的同學。他出生在奧地利,生活在德國,在世界各地旅行,學的雕塑,經常做做舞台設計,鬼使神差地撞到川美,毫無來由地開始了他的學習。他會修理教室裡面出現問題的任何東西,日光燈、取暖爐、轉檯、門窗插銷鉸鏈,跛了腿的藤椅,他不喜歡別人簡單地評價他的作品,他告訴我,在德國每周日他會拿出紙筆,寫下這周生活所需開銷,計算一下做幾天工可以掙到這些錢,如果需要三天,那麼星期一二三他會去做修理工,後四天就回到工作室做他的雕塑或者舞台設計。如果有一天,作品可以在畫廊展覽出售,買作品的錢足夠他生活和創作,就不用再去打工成為「職業藝術家」了。他的生活讓我明白,成為一個藝術家是一個極艱難的事,看看我的周圍牛逼哄哄的人,沒有一個稱得上真正的「職業藝術家」。我可以成為一個「藝術家」嗎?心裡真的沒譜。在我做人體做到快吐的時候,李占洋從魯美畢業分到四川美院雕塑系。他是老師,但是不認識這裡的人,也沒有工作室,除了上課一時沒事可做。重慶的冬天沒有太陽,他一覺睡醒經常鬧不清楚是上午還是下午,醒了就到我教室大家一起做人體,天南海北地聊,覺得應該多做點創作,但是不知道除了人體和頭像,創作還可以做什麼。
從「菜雕」走向「邊緣」
畢業之後留校任教,特別嚴格地要求一年級的新生,因為我自信,自信我知道對於他們來講什麼是好的雕塑。我的課堂就像是在一起玩一個認真的遊戲,他們被蒙著雙眼,而只有我知道謎底。我盛氣凌人像一個獨裁者,他們是教室里膽怯的小貓,但是逆來順受的小貓們後來告訴我他們喜歡獨裁者。再後來,我覺得所謂好的雕塑的標準其實並不絕對,他們的表達可能更重要,於是變得不那麼自信了,對學生寬容了許多,但他們卻沒那麼認可我了。看來,做老師自信最重要,即時沒有了也必須裝。
焦興濤,《她》玻璃鋼、亞克力、現成品,103x96x156厘米,1996
當時,我像著了魔一樣想買一台水冷的鈴木250,這個念頭就像一塊燒紅的鐵板,我就像鐵板上面的魚,油一樣的慾望汩汩流出滋滋作響,那段時間,除了教學就是一門心思接活、做「菜雕」,放大爬過最高的架子有12米高,沒有防護與安全帶,站在上面心顫悠悠地晃。也做裝修,從李家沱乘兩個小時的車把一把電錘送到解放碑的另一個工地。
1998年,焦興濤在做泥塑放大
夏夜的某一天,看完電影《阿甘正傳》,阿甘在大漠荒原鄉間海邊不停奔跑的畫面讓我如痴如醉也如夢初醒,那片白色的不可思議的羽毛多少年以後,依然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第二天,我回到了我的工作室,把各種各樣的雕塑加工留下來的金屬的邊角余料收集起來,敲敲打打,隨性焊接,順勢焊成了一個戲劇人物的樣子,有點在空間中亂畫的暢快,做成了一對,就是「門神」。後來,有人稱這樣的作品叫「直接金屬焊接」,挺激動,就著這個情緒,一口氣做了十幾個,好像不重複幾十個,就不好意思叫做「系列」,不系列,就沒語言,沒語言就無面貌。好的雕塑應該是有個人語言,好的雕塑家一定是有個人面貌的雕塑家。把傳統符號作為一個「政治正確」的主題,現在看來,更像是一個「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把戲,古典形象就是一個掩人耳目的借口,能讓自己以金屬材料的方式逃離雕塑的傳統獲得更多的安全和信心。
焦興濤《盆景之一》95x46x38cm,銅,1999
在90年代末的中國雕塑界,材料幾乎是唯一的武器和突破口,以此來與巨大的慣性體制突圍和游擊,是一次必然的出走。然而,空洞的符號畢竟無法借屍還魂,當我去掉了雕塑上所有的多餘的「行頭」只剩下姿態和人體之後,感覺自己已很難繼續前行了。沒過多久,這個「新瓶裝老酒」的雕塑系列在拿了全國美展的一個獎後就走到了盡頭。
焦興濤《無題》銅,52x46x22厘米,2001
兩年後,卡塞爾大學的烏蘇拉教授在德國做了一個名為「重慶辣椒」的展覽,借著這次機會,我第一次在威尼斯雙年展上看到穆艾克的巨大的「蹲著的男孩」和縮小的「死去的父親」,陳箴的裝置,還有卡特蘭的雕塑,我像被電擊後蘇醒的病人,回去之後忍不住寫了篇「邊緣的雕塑和雕塑的邊緣」,覺得好的雕塑一定是遠離學院體系的固化標準,我很擔心那種「純而又純」的雕塑。這篇文章發表後不久,我差點評上了副教授。
焦興濤《無題2》,61x36x22厘米,銅,2004
「是時候改變了」
當我走了一大圈再回來的時候,望著工作室牆上那片白色的鵝毛,我明白,是時候改變了。
焦興濤《來來往往》,不鏽鋼、漆,高6.5米,2004
我把我的戲劇人物的巾巾吊吊都扒掉了,人物幾乎成了裸體,還在上面腐蝕了很多英文,但是不僅沒有一點東西方混搭的意思,咧開的大嘴,讓雕塑看起來倒像一個存錢罐。我知道我走進了死胡同。以前經常在雜誌上一本正經地說,是因為戒煙,所以我開始做口香糖的雕塑,就好像藝術家的靈感真的就像小偷,可遇不可求!是事實但不全是事實,因為之前我其實貓在家裡(那時沒有個人的工作室),根據雜誌封面的圖像色彩,做了幾個立體的圖像化的雕塑,我一直在尋找雕塑的色彩,可巧做了個綠色的口香糖,就像一個獵人一直想打一頭熊,順便打死了一隻撞上槍口的野雞。這個時候,只要不是人,對我來講,都是我喜歡的,我真的厭倦透了各種有頭有臉的雕塑。適逢中國當代藝術風生水起,天時地利人和,使勁又做了一大堆,跟著就是展覽、博覽會,藝術雜誌,賣得不錯。為了去長江對岸的工作室更快捷一些,我沒有買一直喜歡的鈴木250,買了一輛賓士280。後來又把它賣了,這是後話。
焦興濤在工作室,2007
雷曼兄弟倒閉前的半年,是中國當代藝術市場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半年。雕塑不著個色都不好意思拿出來展覽。在我的悉心指導和藏家的耐心挑剔下,我的工人的噴漆工藝也到了一個高度。成天鼓搗這些被稱之為「波普+超級寫實」或者「安迪+奧登伯格」的作品,讓我覺得這些雕塑的物和現實中的物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關係?雕塑以某種物質和形態去假扮某個物體的理由是什麼?成天想這些問題頭有點疼,不過挺像一個被關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里走了很久的人,前額突然撞到了一面牆,很痛但很興奮,因為這提示了附近有可能會有一道門。在那半年,各種藝術雜誌像雪片一樣郵到你的手裡,印象中藝術雜誌總是印刷精美,而且都是要錢的,突然這麼多免費奉送的書,真是讓人受寵若驚,各種展覽各種作品各種工作室各種開幕各種跟蹤,各種鄭重其事的評論各種真真假假的藝術家傳奇,很快我的好心情就被這些不斷塞滿信箱的雜誌給擠走了,畫冊便宜的銅版紙讓一摞摞書重得像一坨坨鐵,我明白再看下去可能會吐了,絕望之下,我問自己,三個月之內不看一本有關藝術的書籍或雜誌,不上任何藝術網站,會不會讓心情好些?一個武林高手閉關修鍊絕世神功的場景,頓時讓我覺得身邊混亂的工作室,飄來了一絲絲霧氣。這個時候,對我來講,所謂的雕塑,就應當是工作室眾多物件中的一個物體而已。
焦興濤 《天堂的禮物》,玻璃鋼、漆,235x225x178厘米,2007
2008年的夏天,是一個突然安靜的夏天。沒有了展覽,沒有了畫廊,沒有了各種催促,我待在工作室裡面有些無所事事,旁邊堆得整整齊齊的雕塑,裹著塑料薄膜,像一群蒙面大盜圍著我。時間就像吐在牆上的一口濃痰,一動不動地往下淌,總得做點什麼。透過窗戶,院子里有一個歪歪斜斜的腳手架,角落裡堆著幾個被雨澆透的包裝箱,也很無聊,不過覺得它們挺有范兒,一種無所謂的調調,後來我把它們改頭換面做成了雕塑。既然沒有展覽,乾脆寫寫文章吧,在體制內混,總得評個像樣的職稱,要不給名片加個頭銜都像做賊一樣,評職稱就得發文章,做兩個雕塑是不成的,沒有研究。於是,這個暑假就把各種想到的沒想到的,以前的現在的臨時的文章打包在一起,慢慢順順,尋思著把具象雕塑的十八般武藝三十六招變化,集中到一塊,以後再碰著自己沒事可以拿出來照著練練,或者讓那幫不再那麼喜歡我的學生們學個一招半式的,也算是師徒一場,江湖險惡,技不壓身,照著九陰真經的路子,寫了一部《新具象雕塑》。若干年後,靠著這本寶典的加持,我真的評上了教授。
總覺得藝術市場明年一定會回暖,今年不行,明年一定行!在這樣充滿正能量的信念中,很快到了2012年,我試著把工作室裡面的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當然也有雕塑,整個搬到798做了一個展覽,大家在裡面摸呀敲呀,玩得挺開心。
焦興濤《真實的贗品》之一 ,玻璃鋼、鐵、鑄銅、現成品,尺寸不定,2012
展覽的名字叫「真實的贗品」,後來我發現這個名字不太好,大家都以為我想說:這些東西是對真實的偽造,其實我是說,偽造本身就是一種真實。在北京看了不少展覽。時逢危機之後,所有著色的噴漆的艷俗的雕塑彷彿一夜之間,從各種展覽人間蒸發了,曾經的市場的寵兒如今變成了市場的毒藥。我總是忍不住想,除了在藝術家工作室堆著或者在藏家庫房沒有開封的包裝箱里,那些突然消失的雕塑,也包括我自己的,會去哪兒呢?它們就真的一文不值了嗎?那段時間,各種材料的折騰成為雕塑的新玩法。金、木、水、火、土,原來物質可這麼哲學。我相信雕塑不僅僅是視覺的。物派和貧困藝術成了雕塑家的時髦和顯學,一定不能有某個具體的形象,如果雕塑看起來像個什麼的話,都不好意思拿出來展覽。這還不像大魚大肉吃多了就燜油,來點清粥小菜改改口味就覺得很爽。在各種雕塑展覽中,我似乎都能聽到一幫中國藝術家,操著日本語和義大利語在交談寒暄,我明白這是幻聽。沒辦法,這課得補啊。很多人認為中國當代藝術是山寨藝術,不能提供自己的藝術方法論,只會用「挪用」說事。如果現在我們拿不出什麼東西的話,到祖宗留下的籮筐里去翻找一下,學習一下傳統或者「轉譯」一下符碼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於是當時出現了很多像國畫的油畫。但是,我還是相信此時此地的一切是最真實的。這個時候,我認為好的雕塑,應當是忘掉東西方的忘掉各種主義的,忘掉門派和招數的,全神貫注於此時此地即時衝動的作品。「獨孤九劍」看似千變萬化,要義卻是無招勝有招,後發制人,見招拆招,重點在臨敵。要逼迫自己忘記所學的門派和招數,看來雕塑也需要一個敵人!
焦興濤《軟著陸》玻璃鋼、漆, 280x850x360厘米,2014
與現實貼身肉搏
2012年的微博真的讓我相信這個世界馬上就會改變,但實際上,這個世界就像一大鍋煮開的漿糊,幾根筷子下去攪攪是攪不動的,最多冒兩個泡。明白這一點很讓人泄氣。挺想做點什麼,哪怕就像博伊斯的社會雕塑,種幾棵樹也好哇!正好有個學生的老家在貴州桐梓,就是「夜郎自大」的夜郎的羊蹬,一個除了一條河之外平凡得一塌糊塗的小鎮,最好的酒是包穀酒,最大的特點就是沒有特點。去了一次之後反而被這種平凡和無聊吸引,於是和幾個年輕雕塑家,還有當地的木匠成立了一個「合作社」,打算去做點有價值的事。做什麼呢?真的不知道,很茫然,只是覺得需要一個具體的現場來充當「對手」的角色,從「雕塑」出發可以走得更遠一些,讓藝術離開工作室離開藝術的職業,在與現實的貼身肉搏中,去尋找到一點能夠讓人興奮的東西。「禮失求諸野」。它是什麼我們不知道,但是知道它應該不是什麼,不是鄉村建設,不是採風,不是文化下鄉,不是藝術扶貧,不是……總之,很讓人有些興奮。幾年後,看到一本老外的書《人造地獄》,才知道,其實這樣的事情叫做「參與式藝術」或「介入式藝術」,想起導師余志強以前常常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真是很有道理啊!藝術家就像如來佛手掌上的孫悟空,自以為飛出十萬八千里了,其實就是憋一泡尿的距離。第二年的一天,因為有一個商業活動,但第二天還得上課,所以訂了一個重慶北京當天往返的航班。到了798,看看離活動還有一個小時,便以最快的速度看完了四個展覽。在回去的飛機上一陣恍惚,四個牛逼的展覽,四個最牛逼的畫廊,四個不同的藝術家和樣式,70後、國際藝術家、本土觀念繪畫,雕塑、裝置,不同的方向、背景、出身,不同的變化、努力、突破,但一種「一切都在意料之中」的感受揮之不去。想起不知是誰說的一句話:是藝術制度在生產藝術作品,而不是藝術家。我想,我大概清楚如來佛是誰了。
羊蹬藝術合作社
前年的春節剛過,忽然接到一個電話,是河北省委宣傳部打來的,請我去一趟石家莊。宣傳部?河北?八竿子打不著啊!滿腹狐疑地下了飛機,上了接我的專車,一頭鑽進石家莊的霧霾中。晚上酒席,領導接見,這不是重慶統戰部的范部長嗎?原來到河北上任了,之前在重慶,因為市領導太關懷雕塑了,這位部長曾奉命多次指導我們的藝術創作。這次是打算在河北也照著以前的樣子,搞搞文化建設。熟人好辦事啊!席間,意外碰見賈總。賈總可是當年薄書記的紅人啊,跟著他從商務部轉戰重慶,現在時運不濟,回到老家曲陽重操舊業。第二天,老賈一定要我到他廠里去看看。一進他的辦公室,金色的毛澤東緊挨著蘋果電腦站在深紅色的大班台上對我揮手致意,牆上各色錦旗飄揚,幾百張與領導、大師、名人的合影象牆紙一樣填滿了幾面牆,精巧的漢白玉關公後面立著一面國旗,歐式仿古的沙發前面擺放著各種閩南茶具,目光所及的每個角落都放著賈總從各地搜羅來的小玩意小擺件,目不暇接,防不勝防。領袖關公、基督佛陀、虎豹虯龍、流氓兔豬、材質不同,大小不一,陽春白雪、怪力亂神,稱得上中西無界、古今一體!日常生活正在製造遠遠超越藝術家想像力的奇觀,我還來不及氣餒,就被這個強大的氣場給震了。我想,我要是甲方,這合同鐵定得簽!這就是一個牛逼的雕塑現場,我只是需要為它找到一個理由和形式。後來,靠著巧舌如簧,能言善辯,終於說動賈總一起合作了一件作品《匯成集團》,用漢白玉、棕色大理石製作了包括辦公桌、沙發、櫃式空調、旅行箱、茶几、飲水機、垃圾桶等雕塑,與匯成雕塑集團的其他各種雕塑產品一起,牆上是摻雜著藝術家與廠家的協議、草圖、計劃、以及過程的照片,當然更多的是和領導的合影。賈總像老總一樣高興,因為展覽擴大了公司的知名度,我像偷渡客一樣高興,因為可以自由快意地出入於日常生活與藝術制度之間,各取所需。
焦興濤《匯成雕塑集團》混合媒介,尺寸不定,2015
倘若時空跨越一千年,假如那時的人們要為我們今天這一百年的藝術選擇一件代表作品,對,只能選一件!他們會選擇什麼呢?一部電影?一張畫?一尊雕塑?一齣戲劇——好像都沒有令人信服的理由。但是假如最後的選擇的是iphone系列的手機,我一點不會意外!因為它不僅凝聚了這個時代的審美,具有極簡的形式和最科技的材料,還是每個人的日常之用,甚至改變了生活的方式。
焦興濤,「在一起」現場俯瞰
相對於在白盒子的聚光燈下某種「一動不動」的存在,我更喜歡真正「活」在此時此刻的生活與日常中的「雕塑」。
對於改變,我不恐懼。
2016.7.21
圖片文字由焦興濤提供,原題《從「羅丹」到「如來佛」》
焦興濤
「雕塑的故事——2017明天當代雕塑獎發現之旅」5月正式啟動,將與全球最具影響力的雕塑藝術人物一起,走進中國五座城市的地標建築、創意中心、美術館中,以大師論壇的形式分享藝術最動人的時刻以及背後艱辛的故事,與千萬公眾共同開啟一場生命的文化藝術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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