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皆相見

一個新手媽媽為女兒哺乳，享受著親子關係的巨大喜悅時，無意中讀到一篇新聞報道：科學家在陸地和海洋哺乳類動物的組織以及人類母乳中，發現了工業化學物質。報道中說，雖然乳房的角色備受讚揚，但它們也是環境中各種入侵物質的匯聚之處。乳房將母親和兒女緊密相連，同時也讓她們和周圍的環境不可分割，難道美味的乳汁竟成為工業社會將廢料轉移到下一代的辦法？這位媽媽把乳頭從女兒口中拉了出來，開始尋找答案。

這是科普圖書《乳房：一段自然與非自然的歷史》的開篇故事。作者弗洛倫斯·威廉姆斯便是文中的那位新手媽媽，她另外的身份是一名科普記者，以及美國科羅拉多大學環境新聞學中心的訪問學者。她前往美國各大癌症研究中心、環境政策研究所，遠赴紐西蘭的乳房研究實驗室等機構，和眾多科學家、人文學者交流。同時她也認真研讀細胞、遺傳學和內分泌學的知識，進入和乳房相關的包括表觀遺傳學和環境內分泌學等新興的領域。

看看她經歷了什麼。

她打電話給得州大學阿諾德·謝克特教授之前自信滿滿。她不抽煙，有良好的運動習慣。由於四年來一直都在懷孕和哺喂兩個孩子，因此她採購的主要是有機食物。家裡的自來水和製冰機上都安裝了逆滲透凈水系統。此外，當時他們住在蒙大拿州綠蔭成廊、風景如畫的小城，遠離工業烏雲和冒著柴油廢氣的高速公路。

謝克特教授多年來一直在研究橙劑（一種除草劑，含劇毒二 英）的影響，如今是阻燃劑專家。弗洛倫斯成了第101號受測者。他讓她把兩管冷凍的母乳送往德國，由實驗室人員藉助敏感的質譜儀層析技術，探測是否含有低量的污染物。檢測結果果然如此，具有阻燃效果的多溴二苯醚出現在了弗洛倫斯的乳汁中。還原「犯罪」生態鏈，可能是沙發墊中的化合物分子，從裂口中逸出，依附到灰塵上，然後被像她這樣的女性吸入。具有高度親脂性的聲名狼藉的分子就此定居。而乳房，這個主要由脂肪組織構成的器官，不僅觸感像海綿，也像海綿一樣吸收工業社會的污染物，當進入哺乳期，後面的事情便無法阻止了。為什麼年輕的父母要面臨這樣的危險？如今他們除了要擔心孩子升學、培優、汽車安全座椅之外，還要擔心家裡沙發墊是否會輾轉釋放出造成發育遲緩的神經毒素。所以為什麼不在購買傢具，甚至製造傢具的時候就考慮到這些？「你期待上游的人如何對待你，就以此對待你下游的人。」《公民證書》里這樣勸誡。

不只是孩子受到牽連，媽媽本身也深受其害。自1940年以來，全球乳腺癌發病率成倍增長。美國每年有100萬名婦女診斷出乳腺癌，而這個數字預計到2020年還會增加20%。在現代垃圾食品的作用下，女孩們的乳房發育大大提前，南加州大學的研究顯示，初潮年齡會提前到八九歲。成年之後又在各種化學物質的包圍下陷入肥胖之憂，這些都影響了女性體內的雌激素平衡。要是有人懷疑雌激素會產生問題，藥商就刻意忽視，因為它的商機太龐大了。已知雌激素可提高骨質密度並使皮膚柔軟，或許也可以預防流產。但「雌激素之於癌症，就如肥料之於小麥作物」，這句在醫師中流傳的戲謔之語並非空穴來風。畢竟，連用來治療關節炎的藥品可的松，都會增加皮質類固醇的含量。

男性可以擺脫這些困擾嗎？事實上，乳房的問題，並非女性的專利。在醫院的乳腺腫瘤病房，也會見到男性病人的身影，而他們在社會輿論的忽視下承受了孤獨的疾痛。弗洛倫斯走訪了美國北卡羅來納州的列尊營，那裡不但是「隨時待戰的海軍遠征部隊之家」，也是美國歷史上飲用水源污染最嚴重之地。從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當地的油箱泄漏大約200萬加侖的汽油到其地下水。污染物還包括含氯的脫脂溶劑，如三氯乙烯（TCE）。三氯乙烯一直被視為可能致癌物質，法定飲用水含量上限是5ppb，而當地的井水分析顯示三氯乙烯含量已經達到1600ppb，當地小學的自來水的三氯乙烯含量達到1184ppb！這次污染事件雖然被拍成了電影《法網邊緣》以警示更多人，但悲劇已經釀成。數十年來，共有75萬人喝過當地的水，在那裡洗浴和游泳，呼吸其蒸汽。那裡也發生了有史以來最多的男性乳腺癌記錄，到本書出版之時，這樣的患者已經達到71人，而且這個數字每個月還在增加。最初，許多男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診斷結果，但逐漸，從兒童癌症、出生缺陷、流產，到成年人的疾病，不一而足，管理局開始正視男性乳腺癌以及其他健康問題。

弗洛倫斯逐步發現，乳房對人類的意義，已經超出了哺乳功能與兩性欣賞，它更提供了一種思考方式。在中產生活方式受到追捧的今天，「要怪只能怪你的生活方式」這種看法，對了解乳腺疾病造成了困難。就某個程度而言，它造成了不去探索疾病更深層原因的借口。一如環境歷史學者南希·蘭斯頓所說：「傳統醫學和公共衛生的做法都是縮小範圍，把重點放在個人患病的風險因素上。」她主張人們應該採取更著重生態的做法，探究基因和環境如何互動，迫使人們的免疫系統讓步。健康不只是沒有生病而已，而是身體具有適應不斷變化情況的能力。現代生活似乎在許多方面都已經減弱了這種能力，因此，要保護我們的乳房，我們就得要保護身體的生物過程。在《易經》里，有「萬物皆相見」這樣的句子，其實也便是草木浮生皆有感知，世間生命相互聯繫的景象。

此外，發人深省的是，這本向現代環保主義里程碑《寂靜的春天》致敬的作品，與它的前輩在出版之後的命運可謂天壤之別。1962年《寂靜的春天》出版時，公共語境中還沒有「環境保護」這樣的辭彙。長期沉浸在「向大自然宣戰」「征服大自然」的力量感中的人們，被生產DDT殺蟲劑的公司刻意宣傳所裹挾，給蕾切爾·卡遜和她的作品製造了巨大的壓力。當時人們終於認識到，殺蟲劑破壞的是從浮游生物到魚類到鳥類直至人類的生物鏈，最終能使人患上慢性白血球增多症和各種癌症的時候，蕾切爾·卡遜已經因罹患乳腺癌不幸去世。如今我們能夠自由地談論乳房，談論乳房在「萬物皆相見」中的意義，提醒人們從環境保護的角度對乳腺癌引起警惕，說明我們的盲點正在變小，消費者也多了一些選擇，我們很快就能買到不會刺激雌激素受體的廚房用塑料製品。如此，這本書又開了個好頭！（顧曉清）

《中國教育報》2017年05月22日第1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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