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馥芳：世界第一部系統的古漢語語法——《漢文經緯》

作者語

《漢文經緯》是十九世紀最重要的語言學家之一——德國漢學家甲柏連孜（Hans Georg von der Gabelentz,1840—1893）——所著的一部古漢語語法研究經典之作。該書1881年在德國首版，並於1953年由民主德國科學院影印再版。2015年，北京外國語大學外國語言研究所姚小平教授譯出此作，列入《海外漢語研究叢書》，由外研社出版。該書中譯本問世後，在海外漢學界和國內語言學界產生了很大反響。北京外國語大學外國語言研究所與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當代語言學》編輯部擬於2017年6月聯合舉辦「甲柏連孜《漢文經緯》語言學思想學術研討會」。此外，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及一些高校的30餘名學者組織成立了「《漢文經緯》微信讀書會」，逐節研讀探討該書的內容。

原文：《漢文經緯》：世界第一部系統的古漢語語法

作者：北京外國語大學 王馥芳

早於《馬氏文通》

《漢文經緯》中譯本是一部宏大之作，全書共957頁，其中正文部分801頁，附錄、譯後記和專名、術語對譯表暨索引佔了剩下的篇幅。正文共分三卷：

第一卷「導論和概述」，強調從綜合維度出發研究漢語的重要性，所關涉的研究維度包括：語言起源、語言史、語言接觸和融合、語言譜系關係、詞源學、方言、語體、語言變體（註：我們可以把東亞其他民族所使用的漢語看成是漢語變體）、語音史和歷史-哲學觀等。

第二卷「分析系統」共分三篇：一是句子成分與句子之間相互關係的確定：旨在通過探討詞序規律和助詞的語法行為建立「關於詞序和助詞的理論」。二是詞類的定義：旨在通過考察詞的範疇來深入討論詞類的分析規則；三是句子和句子成分的界限：旨在通過分析語法特徵和修辭特徵來有效確定句子和句子成分的界限。該卷的任務在於：「根據各種現象的內部聯繫和多樣化的意義來解釋一種語言中的現象」。

第三卷「綜合系統」共分四篇：一是句子成分：主要探討詞類構造、句子成分的擴展、數詞、並列和代詞。二是單句：主要討論幾種主要的單句。三是複句和句子的組合，主要探討幾種主要的複句。四是文體學：主要探討漢語寫作文體常用的一些文體手段。該卷的任務在於：「指出一種語言擁有哪些手段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雖然甲柏連孜自己突出的是《漢文經緯》的語言教學和參考功能，但是，仔細閱讀，我們發現，該書實質是世界範圍內第一部科學而系統的古漢語語法學經典之作，比馬建忠編著的《馬氏文通》要早17年。

方法論創新

《漢文經緯》不是西方人寫的第一部漢語語法，他們早在18世紀初期就有重要的漢語語法研究著作問世。但就著述的體系性、方法論的科學性、研究結論的可靠性以及研究成果所具有的一般性意義而言，《漢文經緯》在西方漢語語法研究史上佔有獨樹一幟的地位。1947年受聘為德國萊比錫大學東亞語言教授的德國漢學家何可思認為它代表了19世紀下半葉西方漢語語法研究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之一。

《漢文經緯》在方法論上的開創性是其學術高水平的理論保證。區分「分析系統」和「綜合系統」是其在方法論上的創新。甲柏連孜釐清了「分析系統」和「綜合系統」在研究內容上的差別：「分析系統會更多地討論個別、具體的現象，綜合系統則是要引入新的講題」。研究內容上的差異導致兩者的研究目的不同：「分析系統」主要旨在分析漢語中一些重要的語法現象，而「綜合系統」則主要旨在分析漢語中一些重要的語言手段。甲柏連孜指出：「語言現象和語言手段都具有語法的性質，但從哪個方面著手考察語言，視角必有區別」。

從現代語言學的觀點出發，語言現象和語言手段雖然都具有語法性質，但兩者的理論地位有著本質的區別：後者可以充當前者的理論動因，即語言手段的可能性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語言現象的可能性。甲柏連孜試圖把語法的體系性特徵歸結為語言手段或者語言結構規律，有鑒於語言手段或者語言結構規律是語言的內部因素而非外部因素，因此，從現代語言學的視角來看，甲柏連孜對「分析系統」和「綜合系統」的區分實質開創了現代語言學研究的一個基本方法：語言內部研究法，即一種試圖把語言現象或者結構的理論動因歸結為語言內部手段的語言研究方法。如今，語言內部研究法和外部研究法是兩種最基本的語言研究法。

現代語言學思想

《漢文經緯》蘊含豐富的現代語言學思想，這些思想為現代語言學的發展準備了早期理論基礎。限於篇幅，我們僅指出兩點：

甲柏連孜家族的族徽

語言解釋思想。甲柏連孜的語言解釋思想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是遵循從個別事例到一般規律的研究思路，試圖「從類似的現象中尋求共同特徵」。二是甲柏連孜在前言中提到了一種語言研究的全新任務，即把前古典文獻語言的語法特點「綜合起來加以探究」，並用邏輯推論「取代大量具體細節的背記」。從現代語言學的觀點出發，我們可能不同意甲柏連孜試圖訴諸少數幾條基本邏輯規律來闡釋語言現象的語言研究實踐思想。但是，從方法論的角度來說，從「少數幾條基本規律」出發研究語言現象的思想非常契合現代語言學研究的「統合性一體化」研究方法論，即試圖把語言研究統合在少數幾條基本原則的管約之下。

語言動態研究觀。甲柏連孜在第一卷的「導論」中提出了「語言有機體」概念，並且指出「語言有機體」本質上是動態發展的，他特彆強調，漢語在漫長的生命期中會發生「重大的變化」，但變化都是持續性的漸變。此外，他指出了導致漢語發生重大變化的三個主要因素：一是與其他民族的融合；二是「文字能以極特別的方式促進辭彙的發展」；三是外部語言史的影響。甲柏連孜指出，要真正理解漢語，必須持語言動態研究觀。他承認，在他所處的時代，由於「尚欠完整的知識，欲了解漢語的本質還遠遠不夠」。

理論局限性和遺憾

從當代語言學研究的觀點來看，該書還是具有時代局限性：

首先，從具體的語言研究實踐來看，甲柏連孜試圖僅僅訴諸語言手段這一維度來解釋語言現象的學術努力顯得單薄。今天，語言學界的普遍看法是：語言現象的動因是多維的。要真正理解一門語言，除了語言手段這一內部理論動因之外，功能、認知和社會文化等外部理論動因同樣重要。

其次，在研究實踐上，甲柏連孜試圖訴諸少數幾條基本邏輯推論來解釋漢語現象的思想在今天看來有一定的理論局限性。主要原因在於，今天語言學界的共識之一是：語言問題本質上不是邏輯問題，也不能被簡化或等同為邏輯問題。

此外，《漢文經緯》還有一個遺憾。雖然甲柏連孜的研究水平「大大領先於其所在時代的漢學同行」，但其並未「對同時代人以及後人產生應有影響」。主要的原因在於：甲柏連孜去世很早，他病故於1893年，終其一生只活了53歲。

儘管如此，《漢文經緯》仍是漢語語法研究史上的一座學術豐碑。該書中譯本的問世不但有助於我國語言學者更清楚地了解西方漢語語法研究的歷史，而且有助於我們在世界語境下重新評估我國早期漢語語法研究成果的世界學術傳承。

文章原載於社會科學報第1558期第8版，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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