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集中營里母親僅剩的藍色眼影，畫家畫了半世紀

文 | 張佳瑋

生於1935年、故於2012年夏天的伊茲恰克-托凱，是那種你一看到作品，便認得出來的畫家。

首先自然是因為，他的風格鮮明。他在生之日，便被美國學者認定了：他的畫受馬蒂斯與勞特雷克的影響。馬蒂斯的色彩，勞特雷克的線條。

說到馬蒂斯，大家都愛說：他老人家是承前啟後的大宗匠；與老畢（畢加索）一樣終身參與各種革命的跨界魔王，投身各次運動，解鎖了各種藝術形態的蓬勃發展。

當然，最有名的，是野獸派這稱呼——搞得大家都以為他很猙獰呢。

其實不是。

所謂野獸派的典故，是這麼回事：1905年一個展上，人家說「這是多納泰羅蹲在野獸堆里」。多納泰羅是義大利雕塑家，《忍者神龜》里那個紫頭巾的就以他命名。

然而馬蒂斯並不兇殘，他只是比較華麗罷了。因為太喜歡色彩，所以他畫畫，會忽略毛髮細節，也不講光影。他要大塊的、舒適的顏色做對比，把顏色和線條，當積木似的玩兒。

勞特雷克，巴黎人愛開玩笑，說他是夜店小王子。他活著時，19世紀末20世紀初，蒙馬特高地到處都是他的風流韻事，以及著名的、包括129道菜的菜譜。藝術史家說他，就是用彩繪在做素描，曲線優美，慵懶到毫無熱情。因為所畫的夜景多，光影蒙昧不清，所以他敢用浮世繪式的套路：沒有透視，不設明暗，大家都懶洋洋地在色彩海洋中浸泡著。

托凱的畫風，就是這個勁頭。他像馬蒂斯一樣愛用大塊色彩，像勞特雷克一樣愛用曲線，慵懶的曲線。他自己說自己選擇色彩，並無規矩——不像新古典，會講究冷暖色調的平衡。1993年的一個訪談里，他說自己只憑色彩的感覺來。所以他的畫兒富有裝飾性，色彩華麗，又慵懶閑雅。他的畫里沒有現代藝術慣見的概念、套路、政治正確、觀念表述。這種畫一百年前可以掛在家裡，一百年後還是可以掛在家裡——色彩對比、優美曲線，這種東西的價值是永恆的。

自然，您也發現了：他的畫所以好認，除了色彩和曲線，還有一點：畫中女主角們多是華麗又慵懶的美女，每個人都有種浸泡著煙草與咖啡香味的夢幻感。以及：永遠低垂的藍色眼影、殷紅嘴唇。

2017年4月初，我在一處拍賣會上，買了四幅伊茲恰克-托凱的畫。

「為什麼他會這麼畫呢？」我問拍賣師。

拍賣師跟我講了個故事。

托凱九歲那年，即1944年，他與母親一起被關進過毛特豪森－古森集中營。那是個看不見天的地方。沒有藍色，只有幽暗，無盡的幽暗。母親帶不了其他東西，只有一點藍色的眼影。於是，在托凱九歲到十歲的那一年間，他只能抬頭，看到母親的那一點藍色眼影。於是，以後半個世紀，他筆下的女郎都有這一點低垂的藍色眼影。

這麼一解釋，他的主題——這些眼影低垂，慵懶又艷麗的女人——忽然有了另一重色彩：如果這低垂的藍色眼影與美麗姿態，是低頭看著孩子，對抗納粹的暴力與死亡陰影，感覺就全然不同了呢。

【作者簡介】

張佳瑋 |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80後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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