庵野秀明，日本動漫界的天才、痞子與騙子

||本文首發於電影世界雜誌（cinemaworld）

喜歡動漫,尤其是科幻類動漫的人,都無法繞開日本動畫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新世紀福音戰士》(簡稱 EVA),一部1995年即「開坑」,至今尚未「補完」的神作。主導這部作品的靈魂人物,就是被稱為「EVA之父」的庵野秀明。

現年57歲的庵野秀明,在日本動漫界是一個天馬行空般的存在,有人稱他大神、天才,有人叫他痞子、騙子。 這從他複雜的身份上便能看出些端倪,動畫導演、真人電影導演、劇本作家、作詞家......還是主導自己作品的會社社長,而所有這些,都可以歸溯到他少年時代對於動漫的狂熱之愛。

01

御宅時代

庵野秀明1960年出生於山口縣宇部市,少年時代剛好趕上日本動漫的勃興期。庵野從小家境不好,父親殘疾,母親多病,最大的愛好就是看漫畫,這也促成了他性格中的御宅(OTAKU)屬性,這一點在他日後的創作中時常可以窺見。1974年由漫畫家松本零士創作的《宇宙戰艦大和號》播出,這部堪稱日本動畫的元祖級作品,在日本國內掀起了科幻動漫的熱潮。年少的庵野也深受影響,曾宣稱「沒有大和號,就沒有今天的自己」,由此埋下對科幻、機甲類漫畫的偏愛。進入高中後,庵野投身美術社團並擔任社長,課餘時間勤奮學畫。他還籌錢買來一套8mm攝影機,拍攝了大和號由遠及近以及巨型機器人爆炸的動畫片段,並在文化慶典上放映。

《宇宙戰艦大和號》

庵野秀明的興趣不止於動漫,對於特攝、大型建築物的構造與繪製等也極為熱愛。即使是漫畫,庵野的欣賞趣味也不止於少年漫畫,據說曾有很長一段時間痴迷於少女漫畫。1966年由「日本特攝之神」圓谷英二創辦的「圓谷製作」推出的空想特攝劇「奧特曼」系列也是庵野的摯愛,尤其是1971年播出的第三代作品《歸來的奧特曼》,更是深刻影響了庵野。大學時庵野自導自演了一部用8mm攝影機拍攝的同名同人短片,特效與打鬥都處理得有模有樣,讓人很難想像是一群大學生們的遊戲之作。這部短片後來還得到「圓谷製作」的特許,發表過DVD版本,讓今天的庵野迷也有緣得見。

《歸來的奧特曼》

提起庵野的大學生涯,可以說是完全沉迷於動畫中,尤其是富野由悠季的《機動戰士高達》正風靡日本,庵野也為此痴迷不已。他先是以「宮崎駿的分鏡頭劇本」為論題通過入學考試,進入大阪藝術大學映像計畫學科,並加入學校社團科幻研究會,積 極精進自己的畫技,被公認為「畫機械裝置極具天分」。當時的大阪藝術大學聚集了一大批後來叱吒動漫界的才子,如《假面騎士》的作者島本和彥、《攻殼機動隊》的作者士郎正宗等。尤其難得的是,庵野還在這裡遇到了後來的合作夥伴山賀博之、赤井孝美等人, 組成動畫製作團體DAICOM FILM,並受邀參加在大阪舉行的日本SF大會,製作的開場動畫及特攝劇都大受歡迎。

《機動戰士高達》

1982年,以科幻題材為主的動畫製作公司Studio Nue著手推出日本動畫史上的又一部重要作品——《超時空要塞》,庵野也隨山賀參與其中擔任原畫。雖然只是業餘幫手,但在機甲作畫監督板野一郎的提點下,庵野筆下的機甲及爆炸場面變得愈發精湛。隨後,吉卜力工作室因人手不足招募《風之谷》的原畫畫師,庵野應徵並順利入選。原本學業荒廢、學費未繳的庵野,被學校處以除籍處分後也索性退學,一心向動漫界發展。

《超時空要塞》手稿。

庵野秀明也不辱使命,為《風之谷》所畫的原畫受到宮崎駿的高度評價,隨後被提拔為影片中最難畫的巨神兵的作畫擔當。據庵野講,由於自己不擅長畫人物,便只專心於繪製巨神兵,而把人物的部分拜託給了宮崎駿。通過與宮崎駿的親密接觸,庵野認識到自己可能更適合做導演,於是虛心向大師請教,宮崎駿也熱心予以指點。庵野曾公開說過自己在動畫領域有兩位老師,一位是板野一郎,一位便是宮崎駿。師徒二人的因緣也就此展開, 隨著時間的推移,上演著競爭、齟齬、和解等一幕幕好戲。

庵野秀明負責了《風之谷》中巨神兵的原畫。

整個大學時代,庵野秀明的動漫生涯可謂多姿多彩,當年這 些年輕的漫畫才俊之間所發生的故事,充斥著青春的張揚與熱血, 後來被島本和彥畫進了漫畫《青色火焰》中,2014 年被東京台改編成真人版日劇,怪咖安田顯飾演的庵野可謂相當傳神。

02

風起雲湧

1984年,羽翼漸豐的庵野秀明與DAICOM FILM的一眾友人將公司更名為GAINAX,並於1985年推出由山賀博之執導的動畫電影《王立宇宙軍》。庵野秀明擔任該片的作畫監督,在精密機械、飛機起飛、火箭發射等畫面細節的處理上極為用心,精細度遠超當時其他動畫的水平,可謂奠定了GAINAX長此以往的特色。但初出茅廬的他們在情節調度與節奏掌控上經驗不足,影片的故事顯得有些拖沓無序——這也是GAINAX慣常的毛病。此時的動漫迷還沒有進化到御宅的境界,這種略顯「晦澀」的世界觀與偏技術向的內容設定,尚未引起太多人的共鳴。影片對於細節的偏執導致預算的大幅超支——這又是GAINAX一貫的秉性,使公司背上巨額債務並瀕於破產,山賀博之此後也多年未再做導演。面對巨大困境,庵野出任GAINAX的首席動畫監督,並掌管了公司的大部分作品。

作為《王立宇宙軍》的作畫監督,庵野秀明在精密機械、火箭發射等畫面處理上極為用心。

1988年,庵野秀明第一次執導了OVA(原創動畫錄影帶)動畫《飛躍巔峰》,講述少女駕駛宇宙機器人與外星生物戰鬥的故事。單看題材便是標誌性的「庵野流」,而鏡頭剪切、字幕運用、 黑白畫面等後來庵野慣用的表現手法也在這部正式處女作中展露無遺。更為動漫迷們所樂道的是畫作尤為精良,並有著EVA前傳的美譽。可惜老毛病依舊,一是機設、人設相對老套,故事鋪展也略顯「中二」(也有人認為是庵野為了「對抗」觀眾故意為之); 二是只顧精益不顧成本,最後又是嚴重超支。

《飛躍巔峰》講述少女駕駛宇宙機器人與外星生物戰鬥的故事。

1990年,GAINAX協助NHK製作了改編自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小說《海底兩萬里》《神秘島》的電視動畫片《藍寶石之謎》, 由庵野秀明、樋口真嗣擔任導演。這部作品最初的企劃案由宮崎駿提出,NHK當時並未採納,此後宮崎駿同友人創辦吉卜力,用此案製作了吉卜力的開山之作《天空之城》。庵野秀明從宮崎駿處得到首肯,將此案改編成長篇電視動畫,但NHK要求該片在風格上要盡量靠近《天空之城》。作品受到空前歡迎,但因只是協助參與,且中途又出現預算超支的窘況,並沒有讓GAINAX扭轉經濟上的虧空。

2011年11月發售的《藍寶石之謎》高清重製版藍光封面。

庵野秀明自身也不情願製作一部效仿宮崎駿的作品,但當時的他愛上了曾在《飛躍巔峰》中有過合作的聲優日高法子,為了能再度合作而懇求宮崎駿,後者也慨然應允。沒想到雖然合作愉快,但當庵野鼓足勇氣表白時,卻被日高以不想結婚婉拒,又不曾想沒過多久日高便與他人結婚,令御宅屬性滿格的庵野頓感頹喪。事業與情感的雙重不順,讓庵野在此後的四年時間裡放任沉淪, 好好的一個熱血青年也向著「痞子」的道路越滑越遠。

劇集《青色火焰》中，怪咖安田顯飾演的庵野秀明十分傳神。

1995年,受同仁的不斷催促,尤其是大月俊倫(EVA製片人)的鼓勵,庵野秀明總算重新振作起來,投入到《新世紀福音戰士》的製作當中。這部被譽為史上最偉大動畫之一的作品也讓庵野正式「封神」,只不過在不同動漫迷的眼中,對這個「神」的看法有些不同,一種是「大神」之神,一種卻是「神棍」之神。

從形而上的角度說,EVA藉助宗教、哲學、心理學、神秘學等多重維度,構建起龐雜、架空的宇宙世界觀,尤其是對於《聖經·舊約》故事的巧妙借用,更是讓作品呈現出深奧晦澀之感。

《新世紀福音戰士》讓庵野正式封神。

事實上,電視版甚至是電影版都沒有完整地說明EVA的世界體系與思想構架,還要靠後來所出遊戲的說明,以及動漫迷的自我完善, 才成就了今天EVA所呈現的宏大世界。從形而下的角度說,庵野秀明將自己多年來的創作心得,甚至是情感與事業上的積鬱一股腦地傾瀉到EVA中。從好的一面看,滿足御宅審美的「弱氣男」配多款美少女的人物設置,半人半神的戰鬥機甲設定,對機械裝置、戰鬥場面的傳神描繪,在當時以至當代都達到了空前優異的程度。從不太好的一面看,東京台鐵打不動、一周一集的播放速度讓前期準備不足的GAINAX疲於趕工,導致很多地方故事與畫面都顯得粗放;超支的老問題也再次爆發,直接導致最後兩集的製作入不敷出,倉皇之下庵野只好用黑底白字、分鏡畫,甚至是上色的草稿、真實的照片來代替賽璐璐膠片,情節也變成清一色的意識流敘事,看得觀眾一頭霧水。但正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樣的處理讓一部分觀眾大呼上當,高喊庵野是痞子、騙子,卻也讓一部分觀眾「不明覺厲」,且隨著動漫史的演進被越來越多的人視為經典。

《新世紀福音戰士》無論電視版還是電影版都沒有完整地說明自己的世界體系和思想架構,還要靠後來遊戲的說明與動漫迷的自我完善,才成就了今天 EVA 所呈現的宏大世界。

很多動漫迷都相信,庵野秀明是帶著積鬱多時的怨氣來製作EVA的,如果說用動畫中女主人公的遭遇來指涉對戀人的怨恨, 多少顯得有些牽強和八卦的話,那麼庵野用電影版重新書寫的結局,則不能不讓人覺得是對觀眾的有意「報復」與「侵犯」。電視版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也讓庵野及其夥伴們終於在經濟上打了一次翻身仗,但不明所以的結局讓觀眾不滿,電視台也支持觀眾的呼聲,要求庵野以電影版的形式重置結局。

《新世紀福音戰士劇場版Air/真心為你》

這便是1997年上映的《新世紀福音戰士劇場版Air/真心為你》,單看名字便已透露出些微的諷刺了。電影上映時剛好碰上宮崎駿的《幽靈公主》同期上映,師徒間的明面競爭與暗中較勁也成為動畫史上一段有名的公案。電視版的結局是男主人公真治進入意識世界,打開心之壁壘,完成了自我的「人類補完計劃」。而在電影版中,所謂的「補完計劃」則是全體人類(肉體)的消亡, 進而匯成意識的血海,而地球上則只剩下真治與明日香,卻不願相依為命。在很多人看來,這樣隔著銀幕都能滲出血腥味的結局不僅是對觀眾的冒犯,更是對動畫本身的冒犯。但也有很多人認為, 這樣的處理也同樣滲透出作者對人類、人性的深刻反思,甚至是怒其不爭、哀其不幸之下的巨大悲憫。庵野秀明終於用這樣一部作品走出曾經的自己,並印證了全新的自己。

03

自在行進

不再糾結的庵野秀明放下動畫,執導起真人電影。1998年的《愛與時尚》、2000年的《式日》、2004年的《甜心戰士》,雖然類型不同,卻都充斥著庵野特有的(惡)趣味。《愛與時尚》聚焦高中生援交題材,雖然少不了庵野向來熱衷的點到即止的H場面, 但整部電影卻沒有把重點放在情色上,而是藉由渾濁的現實世界 去追索人性中的光亮。手搖攝影、魚眼鏡頭、反白字幕、古典音樂, 庵野的癖好在這部真人電影中一一展現,且絲毫不顯違和。2000 年推出的《式日》走的則是意識流路線,這也是二次元庵野的拿手好戲。影片由岩井俊二和原著作者藤谷文子主演,講述都市男 女的愁緒與情思,從立意到手法都呈現出表現主義的韻調,卻毫不做作、讚譽頗多。《甜心戰士》則是庵野內心特攝情結與美少女 情結的集結與釋放,低幼情節配上「庵式手法」,也讓人看到庵野難以掩飾的童心。

庵野秀明(左)與宮崎駿討論《起風了》的創作理念。

庵野秀明的改變或許正源自生活的變化。2002年,庵野與著名漫畫家安野夢洋子結婚,步入中年的庵野似乎也終於安穩下來。兩年後安野推出描寫二人新婚生活的散文體漫畫《監督不行屆》(意為「監督不嚴」),肥宅形象示人的庵野與小女人安野的日常生活被描繪得搞笑又溫暖,2014年推出的動畫版也頗受好評。有意思的是,此片播放前不久,庵野再次與師傅宮崎駿走到一起,在《起風了》中為男主人公配音,主人公清瘦俊朗的模樣與《監督不行屆》中鬍子拉碴、大腹便便的肥庵形成鮮明對比,讓觀眾直呼受不了。

庵野秀明為宮崎駿封山之作《起風了》中的男主角堀越二郎配音。

但庵野秀明似乎永遠也擺脫不了《新世紀福音戰士》的羈絆。2006年,庵野從GAINAX退社並自組KHARA公司,同時宣布重啟「福音戰士新劇場版」四部曲。消息一出便引起騷動,有人翹首以待,有人嗤之以鼻,後者更公然宣稱這不過是庵野的「騙錢計劃」而已。2007年首作《福音戰士新劇場版:序》推出,內容與畫面幾乎與電視版前六集完全一致,似乎也落實了「騙錢」 的說辭,但精緻的重繪與剪輯還是為影片贏得了普遍的好評。兩年後次作《福音戰士新劇場版:破》上映,內容出現不少變化, 且有新人物登場,在畫質更加精湛的同時故事也變得更為流暢, 影迷對新作的滿意度飆升,新經典的感覺呼之欲出。可惜時隔三年、2012 年才姍姍來遲的第三作《福音戰士新劇場版:Q》似有兌水嫌疑,戰鬥場面更加絢爛,但故事演進卻顯得敷衍,口碑也稍有回落。這麼做也許是為了給完結篇做鋪墊,可時間又過去四年, 新作仍然沒有動靜,「騙子」的雜音又再度響起。

《新哥斯拉》工作照。影片在日本上映後口碑上佳。

庵野秀明也坦言,新劇場版的完結篇陷入淤滯狀態,甚至久違的「中二」性情也再度回爐。有一段時間裡庵野似乎又祭出了「破罐子破摔」的秉性,好在東寶及老友樋口真嗣及時找上門來, 邀請庵野合導新版特攝大戲《新哥斯拉》,一向視特攝為心頭好的庵野幾經猶豫終於答應。有意思的是,庵野在電影上映時首先對EVA迷表達了自己「不趕快完結EVA而執導新片」的歉意,而看過影片的觀眾則給出「看過哥斯拉即使這輩子看不到EVA完結篇又如何」的評價,可見新片口碑過關。當然這不過是玩笑話, 對於數量眾多的EVA迷而言,心心念念的肯定還是新劇場版的EVA要如何完結,以及完結後的庵野還要用怎樣的方式借EVA繼續「騙錢」。

庵野痞子生快～

點擊展開全文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