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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小偉 懷念老韓

生活

的真

懷念老韓

文/薛小偉

老韓並不顯得老,只是工程隊人多且雜,又無一兩個可以熟識的,但幹活時幾個人搭在一起幹得很多,比如,你用車子拉石子,後面得有個人幫你推一把,你總不能喊:「嗨!幫我推車。」這樣就大了自己小了他人,那人即使肯幫你,也不會給你好臉色看的。來工程隊的人大都先報其姓,(名字可以不報,就算報了他們也不大會記得住的。)不管男人女人半大的小夥子,報,都報,報了叫起你來有姓有名的,姓馬的叫聲老馬,姓楊的叫聲老楊,就顯得親切和諧多了。

於是,老韓就報了,說:「我姓韓。」再沒什麼了。這些已足夠了,但是你是哪裡的人,還是顯得很重要的,比如休息時,這就成了人們的談資了。他問你是打哪兒來的,你說北塬,他說我也是北塬的,北塬我常走動,咋就沒見過你呢,大有相見恨晚之意,或者他問你是哪兒的,你說北塬,他說,噢,北塬我那些年頭常去,現已好多年沒去過了,那兒現在變得怎麼樣,村口誰家的那條大黑狗還在嗎,那年我剛一進村,它就把我盯上了,追著我在村子裡跑,沒處躲藏;村口那棵樹真粗哩,從沒見過那麼粗的樹,它現在還在吧……你們之間頓時就「好」了許多,工程隊的人大都是莊稼漢,從土地里滾打出來的,地道的,實在的,那「好」是真的。老韓沒有提起這一項,他怕是忘了,這令我很著急。我報了自己的姓,可老韓壓根就沒提過,他喊我「小夥子」或「娃」,當然喊得頂多的就是學生或大學生了,這就使我在他的眼裡顯得有些另類,和他之間劃開了一道線 ,我知道他並無戲謔之意,可我還是不希望他這樣喊得好,我只好默默地承受著。

我比老韓進工程隊早兩天,那時正是伏里,天熱得連房頂子都曬透了,工頭們在屋子裡鑽不住了,就搬了個凳子坐在房檐下的陰影里,敞著胸,彌勒佛似的肚皮油光可鑒,他那目光和這夏天的太陽一樣瞅著我。這兩天工程隊的活兒少,人多了經不住一干,所以昨天好多人都走了,另外也到了收麥打場的時候了,許多人都回去忙活家裡的麥子去了。那天早晨走得只剩下我一個的時候,我真的不知道接下來那麼多的零碎活兒該怎麼幹了,這太陽更是把人曬得暈忽忽的,我抬頭看了幾眼工頭,他翹著二郎腿,白皙油光的腦門如一塊貧瘠的土地,乾乾淨淨的。今天的活兒是把鋪在樓基上的鋼筋紮成的小網格下的土末兒清理出去,不然混凝土可能粘不住。我只能用一小塊鐵皮在小方格里撓,撓了半天還是蹲在原地,我有些急躁了。我再次把目光射向檐下的工頭時,他面前已站著個男人,光頭,耷拉著衣服,胸膛敞著,大大咧咧地站在工頭的面前。他準是來找活的。我心裡一亮,心想救星來了。

果然,第二天早晨他來了。他說:「我姓韓。」我說:「那我就叫你老韓叔吧,以後我們就是搭檔了。」我說得這樣和氣,可對他還是心存介意的,尤其是看到他臉上那粗糙黝黑的皮膚上幾道深似刀痕的皺紋,使我覺得他「橫」。幹活了,我默不作聲地干著,可老韓只幹了幾下子就坐到陰涼處涼快去了,他叫我:「娃,停下來歇歇。」「歇歇?工頭會罵的。」我說,老韓叔沒再理會我。我替老韓有些擔心,因為這工頭鬼得很,常鬼一樣地冒出來,看你是幹活還是偷懶,被他逮住了雖不剋扣工資,但臭罵一頓是免不了的,前一天,一個比工頭年齡大很多的男人就被工頭臭罵了一頓,所以我嚇著哩。過了半晌,工頭忽然出現了,我看了看角落裡正涼快的老韓,他不緩不急地走出來,說:「這活叫人怎麼做,簡直是磨人哩么,我看往那個角角里挖個不大的坑,用水管在水龍頭上引水來沖,連水帶泥一起衝到那邊的坑裡,這樣弄得倒也乾淨。」工頭說:「好。」顯然他對老韓的說法很滿意,我愣住了,心裡有些佩服老韓。

晚上睡在床鋪上。老韓先開口了,他說:「娃,我看你幹活太傻了,哪有你這樣乾的?第一次到工程隊吧,工程隊的活你一個能幹完嗎,再說你幹完了這件,人家也不會讓你歇著,你得去干那件,人說,工程隊,磨洋工,工程隊的活是磨哩……」半晌了,老韓叔就這樣不停地說著,而我聽著聽著就有些迷糊了。後來我清楚地聽到如雷的鼾聲在我的耳畔響起,所以後半夜我是清醒的,我想著老韓說的話,看著老韓睡得這樣熟,心裡也就踏實了。

後來,在我們偷偷休息的空當里,默默地坐著,於是我就問老韓:「你是哪達人?「北塬。」「那你家怎麼在城郊?」「我是入了人家的門的。」老韓說得一點也無愧色,也無絲毫的掩飾。男人也有他極為敏感的地方,比如有關尊嚴,像入贅。中國是一個很傳統的國家, 在廣大農村地區,男人要是找不到婆姨,若不願打光棍,就只有到婆姨家,美名其曰:入贅。入贅在許多人的眼裡是一件很羞愧的事,當事的男人更是覺得失去了尊嚴,而老韓卻毫無掩飾地說:「我是走了人家的門的。」他說得很坦然,卻飽含著滄桑之感。接下來他給我說起的都是關於北塬的事:北塬闊大,他的村莊就在上面,那裡種了繁盛的莊稼,果園一大片,秋里飄香……他說得津津有味,那一片富美的情景在我的眼前鋪陳開來,我並不懷疑他說的真假。後來他罵了,說:「娘的,就是女孩子不願來,他們怕北塬的路長,怕北塬的冬天冷,她們受苦哩。」

工程隊的活兒越來越緊了,可是整個工程隊仍就我和老韓兩個,現在正是農忙的時候,工程隊活緊了,需要人力卻找不到人,我們痛快地咒罵著惡狠狠的包工頭,包工頭卻訕訕地說:「你們兩個給咱暫時撐住這個攤子,完了我給你們買啤酒喝,再說過不了幾天人也就來了,我們都聯繫好了。」這是工頭的話,老韓說:「好,既然你都這樣說了,那我們……」老漢說得大義凜然,像接受了一件光榮的任務。我和老韓撐著,活兒多,累,天也長,可是我和老韓打發得很快,我也就不覺得那麼累了。

就在我覺得我和老韓相處得很好的時候,他卻狠狠地教訓了我一頓。那天,我們跟著工頭到鋼材廠拉運鋼筋,拇指粗的鋼筋長六到八米,需要從一堆碼在一起的鋼筋中抽出來再一根一根裝到車上。我和老韓慢慢地干著,他叮囑我千萬要小心,他以前在工程隊幹活的時候不小心,讓鋼筋把腳砸爛過,他說著故作慘狀,我隨聲應道:「曉得曉得。」我們搬著,忽然我一個疏忽,我抓的鋼筋的那一端滑落,我躲開了,另一端還在老韓手中,鋼筋的彈性好,中間擱在空中的那部分蹦跳了幾下就從老韓手中掙脫了,重重地落在了老韓的腳上,老韓「哎呦!」一聲蹲在了地上,雙手捂住腳,粗糙黝黑的皮膚上那幾道刀痕似的皺紋成了幾道溝了,並且抽搐著,我獃獃地站著,沒敢動,我心裡有些嚇怕,他打我一耳光是完全有可能的。我趕緊說:「老韓叔,我不是故意地,打得怎麼樣?」老韓火了,他朝我吼道:「給你千叮囑萬叮囑,你聲聲曉得曉得,你曉得個屁!你把老子的腳砸壞了你養活老子嗎?你養活老子一家嗎?」這是我第一次見老韓發火,在我以為我和他混得很熟無話不說的時候,以前我說了很多沒大沒小的話他都沒火過。我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支支吾吾,我想上前去看看把老韓的腳砸地怎麼樣了,可是我怕他丟給我一巴掌,我深信他完全有可能打我的,我遠遠地看著。不遠處白胖的工頭鑽在房子里和賣鋼材的女會計談天說地,窗玻璃里,他笑得戰慄。

過了半晌,老漢罵罵咧咧地站了起來,唬道:「站著幹嗎?這些鋼材讓我一個人裝啊?」白了我幾眼。我唯唯諾諾地走上前去抬,這下我小心了,我想要是再打他一下,他非廢了我不可。他一瘸一拐地走著。那天我們裝了整整一天的鋼材,重達五六噸。我沒敢跟老韓再說一句話,而他罵罵咧咧地不停:「……打殘了老子你養活我么?你養活我全家么?」我乖乖地不敢喘大氣,我打算再也不理老韓了。

第二天早上,老韓一瘸一拐地,他還是幹活去了。我不敢去看老韓,不敢去看老漢的腳,我怕他又娘呀老子地罵開了。這天工頭讓我跟老韓用水泵抽下水井裡的污水,我們抬著笨重的水泵,挪著步子。老韓咬著牙關,胳膊上青筋暴起,我也是出渾身的力氣跌跌撞撞地走著,顯然我的力氣對於這個笨重的傢伙是微不足道的,多虧了老韓。還沒走到跟前鼻腔里就竄進一股惡臭,把泵抬到跟前,往井裡一看,裡面蠕動著密密麻麻的蛆。下水井估計有三米深吧,不能把泵全部放下去,要懸在半深處,邊抽邊往下放。老韓試探著往下放水泵,他讓我放管子,管子盤成輪子樣,少說也有七八十米,我放得很慢,老韓在井邊搗弄著。過了半晌聽得「撲通」一聲,我抬頭一看,原來是水泵掉下去了,濺了老韓一身的污穢,他甩掉襯衫,蹲在不遠處,一臉的氣急敗壞,又娘呀老子地罵開了。我繼續放管子,隱約中他好像又提到了昨天砸腳的事,說這幾天晦氣死了。最後我們又搗弄了半天,才把泵拉上來,弄得一身的惡臭。弄好之後水泵抽著,我們在一旁看著,老韓瞟了我一眼,苦苦地笑了。我還是沒跟他說一句話。

我就要走了,將近一個月的工程隊的生活使我又多了一份生活體驗,我會將它珍藏。屋子裡燈光有些黯淡,燈光下飛舞著蚊蟲,老韓吃完飯先休息了,剛一躺下就打起了鼾聲。其實在這幾天,我沒跟他說話心裡也挺難受的,悶得慌,黑夜中的漫無邊際的暢談也不復存在了,真叫人有些懷想。我收拾著要帶走的東東西,其實也沒什麼,一個毛毯,一個褥子,幾件沾滿了水泥斑點的衣服,也不帶枕頭,工程隊磚多得是,拿兩塊合在一起,外面用舊報紙一包就可以枕了,走時自是不帶了,簡簡單單地。約摸十一二點吧,我想了好一陣子,站在老韓床前說了「老韓叔,我明天就走了,你繼續干吧。」老韓沒嗯一聲,可他的如雷的鼾聲沒了,換了粗重的呼吸。滅掉燈,屋子裡黑得模糊,蚊子閃動著翅膀拍打著夜和熟睡的人,可以想像得到它們正從無玻璃的窗中蜂擁而入。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天已大亮,老韓幹活去了,他沒再像往常一樣推我一把,把我叫醒,他看到我的包肯定我要走了。我起來摺疊了被褥裝進包里就走了,經過工地的時候看到工地上已來了很多人,老韓就在他們中間,他耷拉著衣服,掄著钁頭,看上去很賣力,我忽然想起按照父親的標準老韓夠不上一個好農民,我邊走邊看老韓,他頭抬都不抬。我快走出大門的時候身後霹來一聲:「記著,娃,你差點打斷了老子的腿,你養活老子么?」「記著!」我頭也沒抬地說。

後來我來工程隊找工頭要錢,我在工地上的人群里沒有發現老韓,我問看大門的老大爺,他說,老韓被開了,我走後的第二天,他開攪拌機,停電了,工頭說散工,他就撒手了,到中午才想起罐里還有一罐混凝土沒倒出來,已凝固了。工頭就數落老韓,說要老韓把混凝土弄出來,還要賠償石子和水泥,老韓頂了一句,他就罵老韓是鳥。工頭到底沒剋扣老韓的工資,還給了兩瓶啤酒。老大爺從床底下取出一瓶:「給,老韓留的,工頭給的。」我接過夾在胳膊下,敲了工頭的門,工頭剛一開門,那啤酒就摔倒了地上,瓶子碎了,啤酒在地上淌著,戰慄著,空氣中有點苦澀的味道。聽說老韓將那瓶啤酒摔在了工頭的腳下,耷拉著衣服擰頭就走了。

艱難地回憶著老韓,像懷念一位遙遠的親人或一位故人,呵,人海茫茫,怕是再見不到老韓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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