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歷經的校園霸凌
青春期是半獸半人的混合
有些是追逐撕咬者
就一定有些是獵物
插畫 | 肖振鐸
我曾歷經的霸凌
文/葉傾城
本文首發於2017年5月22日總第804期《中國新聞周刊》
初二那年,我遭到了校園霸凌。當時,我隨父母的工作調動而轉學。在新學校,我像在動物園裡長大的雛獸,從不知什麼是生死搏鬥,卻突然間被丟到了大森林,一派天真,沒有半點弱肉強食的本能,立刻成為霸凌的受害者。
沒來得及融入女生的圈子,男生們已給我起了很難聽的綽號。在每一個我出現的地方,教室內外、走廊上下,都會驀然喊叫起來。我又羞又惱還要假裝若無其事,他們看到了我的窘況,會像抓娃娃機一抓必中,得意非凡,叫得更歡了。
然後,不斷地丟東西、丟錢,書包被扔到樹梢上,課本文具盒散了一地。到午飯時間,我邊哭邊蹲在樹下撿,人流從我身邊浩浩蕩蕩過去,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問我一句,只是踩了我好多次。那一兩年,每天早上快到校門口時,我就腹痛如絞,必須馬上去廁所。
內憂外困到這種程度,為什麼,我跟家人一個字也沒提起?寧願一晚一晚,在黑暗裡飲泣。我為什麼不曾反抗?每次遇到欺負我的壞男生,我都垂下眼眉,心跳加快。那時我還不知道一句話:看到慫人就壓不住火。是的,人一慫,就等於是在告諸天下,你們可以欺負我,而我逆來順受,毫無還手之力。
後來讀到柴靜的《看見》,說到中學時被小流氓欺負的事:「……我起來邊哭邊走,都沒有去拍牛仔服上的土。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這件事,最難受的不是頭上和胳膊上的擦傷,也不是憤怒和委屈,是自憎的感覺——厄運中的人多有一種對自己的怨憎,認為是自我的某種殘破才招致了某種命運。」
和她一樣,霸凌極大地打擊了我的自信心:一定是因為我成績不夠好,因為我是轉學過來的學生,因為我又胖又矮又丑還戴了眼鏡。聽得濫俗的一句話「可憐之人必有可嫌之處」,像密麻麻的毒箭,鋪天蓋地射得我無處遁逃。
升入高中後,同學裡有很多從外校考過來的,當年欺負過的男生,有些去了別的學校。地界還是這個地界,但已經換過新血,我漸漸能在校園裡大聲說話、揚頭走路了。
會跟人提起這件事,是我大學畢業後。曾經霸凌過我的一個男生發生了意外,他媽媽聯繫到了他的中學同學們,希望能看望一下他,喚起他的記憶。
「不去,絕對不去。」家人詫異於我的強硬姿態。而當我講完,我看見媽媽哭了。我到最後也沒有去看望那位同學。而我的家人,也從來沒有勸過我,叫我放下,叫我原諒。某種意義上,原諒就等於否定了我年少的痛,而放下,需要時間與閱歷。都不可強求,也不是一種道德義務。
霸凌恐怕是不會消失的。小孩就是小動物,長大的過程就是慢慢長成人。青春期是半獸半人的混合,有些是追逐撕咬者,就一定有些是獵物。我曾歷經的事,有許多人也曾歷經過,也許,你們也會歷經。如果讓我給出建議——就像給當年的我——我會說:
首先是,活下去。不要一時衝動就上樓頂。別妄想用血警醒什麼人,大家領悟力都很差,恐怕不會想到這些事跟自己有關。
其次,不要因為被霸凌就小看了自己。也許你只是和當年的我一樣,看多了《紅樓夢》,說起話來酸文假醋,但這一切,都不是你被霸凌的理由。
然後,要相信父母的愛、師長的正直。有時候,你也可以給父母一個機會,讓他們能夠證明一下,他們有多愛你。
盧梭說過:人不必吃了苦才能當詩人,青春期的苦已經足夠了。而捱過這苦,像大白菜捱過初霜,才有可能抽出又甜又嫩皎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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