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吾兒的一封信
吾兒你好：
我是你爹。很意外吧。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想必你爹我還活在自己編織的幻夢裡吧。
不瞞你說，我昨天晚上夢到你了，你小子，嘟著一張臉，真是像極了我小時候。我開始，我在另一個身上看到自己了。
不過昨天晚上，抱著你的那個人，是我奶奶，也就是你的太奶奶，你的曾祖母。我轉念一想，不可能呀，你爹我都再也沒有機會見過她，更何況你呢。
我知道了，那個人不是你，是我小時候。我假想出一個你，我在自己身上看到你罷了。
又或者說，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自己。你是我的血脈，我的源遠流長。
不過既然都說到這了，你爹我或多或少，還是有點話跟你講的。乾脆都寫出來吧，免得他日都給忘了，也忘了我還有這麼一個你。
其實人生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的，你想起的時候如果不去做，以後往往就沒有機會了。
好，下面說正經的吧。
六個小時之前，我還在想，到底要不要你，人間這一遭，你爹我已經走得煩了，我還要不要你再來走上一趟。
不過最後我也沒想明白。
走吧，意義何在呢，你還尚不知人間險惡。「子子孫孫無窮匱」到底是什麼在無窮匱呢，苦難才是恆久的呀。
如果不走的話，你楊家祖上，到了我這一代，戛然而止，突然沒了，說起來倒是有點酷炫，不過我還真是有點後怕，怕你祖師爺告我欺師滅門之罪，天打五雷轟。
細思極恐呀。你爹我還是有點慫。
不過咱就姑且當你會來到這世界，不然我這封信寫給誰呢，你爹我還沒瘋。
你爹年輕的時候讀了不少書，雖然也不多，原因倒也挺搞笑的。因為，你爹是單獨的，永遠一個人，而只有書，才會對他不離不棄。
和大多數不幸的人一樣，你爹擁有一個不幸的童年，怯懦，頑皮，小心翼翼，永遠懷著那顆最小的心。
當童年裡唯一與他相伴，並為他所愛著的那個人終於離去的時候，你爹的世界，在那個陰晴圓缺的九月，突然坍塌了。
你爹的世界，再也建立不起來了。
從這個時刻起，你爹好似一瞬間就長大了，再也不是一個孩子。他開始看到這個世界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猙獰面目，而這種猙獰，往往才是常態。
生離，死別；生離，死別。你爹年輕的時候，可真是受夠了這一套。所以你傻爹，也就是我，從十來歲的時候就開始想人到底應不應該活著。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你爹還是沒想明白。但是，覺得是很疲憊了。
所以你爹我，怕你小子受苦，才升起自己的十二分善心，想想要麼還是別讓你來這個險惡的世界了吧。
疾病，痛苦，分離，死亡，任何一件事情發生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只是一個概率問題，你小子別慶幸。
不要以為你生來就比別人多了什麼東西。你沒缺胳膊少腿兒的，不知道他們的痛；你將來一定受到比我更少的苦，那是你爹我努力的結果，頂多是我懂得多，教得好，不是你。
但是我還是願意啊，願意為你分擔一些痛苦，將來讓你好受一點。誰讓你是我兒子呢。
我無條件地愛你。超越我的生命一般地去愛你。
但是你小子一定不要做壞事。人在做，天在看。
等有一天我死了，老子就在天上看著你，看你小子能整出什麼花樣來。
別做壞事就行了。我對你其實沒啥期望。
因為我覺得沒期望才是最好的。你要做你喜歡的事情，熱愛的事情，這樣你才會懂得為它付出很多，你才永遠不會枯竭。
要熱愛。就像去愛一位姑娘那樣。
很多人可能會告訴你，追姑娘要「膽大心細臉皮厚」，教你套路，但我告訴你，你不要這樣，姑娘都是水做的，你不要傷她的心。
而且，更要命的是，當有一天你走得足夠遠，你會發覺，自己想要的可能並不是那些。
你要懂得肉體的美妙，但一定要知道，靈魂是更難填滿的，不要等有一天，內心都呼呼往裡注入寒風的時候，才追悔莫及。
世界上沒有什麼是比兩顆心住在一起更美好的事情了。
姑娘能玩能樂能下酒，難過的時候敞開胸懷給你一個擁抱，她們舉手投足都是詩。姑娘可是這個世界上最高級的存在形式。
你要愛她們身上的一切。愛她的鎖骨，也愛她的傷口，更愛她的過去與未來。姑娘是一幅山水，一幅流動的盛宴。那裡，是你長久的渴。
你一定不要去傷另外一個人的心，尤其這個人是你喜歡的姑娘。
你喜歡她，那你就要讓她知道你的心意，你千萬不要錯過。你慢慢變好就是了，人都是有缺點的。
你爹我年輕的時候，總怕自己不夠好，所以才拚命地想要變成那些本來不屬於你爹我的樣子，自然也就錯過了太多。
錯過得多了，人就會變得麻木，因為你發覺，自己沒有感覺。你怕自己會失去，但是你一定得敢於擁有。
這一點上，你千萬不要學我。
我也不知道你將來想走多遠，但就你爹我的經驗來看，你走得越遠，也就失去得越多。但是你爹我，努力讓自己走得遠只是想要被認同，不要被遺棄，結果很尷尬。
其實你爹我很慫，什麼都怕。
我從小膽子小，怯懦，動不動還哭。你爹我這麼努力，就是怕別人看不起，怕被別人遺棄，怕萬一有一天自己遇見喜歡的人了卻跟人家搭不上話。
所以你爹我什麼都喜歡，文學數學音樂哲學藝術宗教東方的西方的上古的拉丁美洲的一個都不能少，你爹我要做百科全書。
你爹我太怕了，太怕一個人，永遠一個人。你爹我年輕的時候即嘗遍了每一種落寞，知道這是什麼滋味，我再加把勁，你小子以後還是少受點苦吧。
我也沒打算望子成龍，你成為你自己就好了，不管是神龍，還是野獸，只要你不危及他人社會，那就得了。我才不管你是什麼神獸呢。
不過你爹我這一代，跟你不一樣，我比你壓力大多了，你爹的爹，也就是你爺爺，他可不這樣想，他多少還是希望我有所作為的。他嘴上不說，我心裡明白。
這不怪他，怪這個時代，因為，他們那一代人，夠苦的了。現在我只想好好地去愛他們了，我欠他們太多。
孩子呀，你一定要明白，時代在更迭，我們在歷史中只是一個概率，真的特別渺小，很多事情你決定不了，權利在時代自身，在造物主那裡。
你要讀了本雅明，還不明白歷史具有隨機性，那我可真要打你了。
一個地區比另一個地區，一個國家比另一個國家，一個時代比另一個時代發展得快上那麼幾十年甚至幾個世紀，那麼一代人，僅僅是你自身的努力，可能仍然是追不上的。
你要擺正自己的位置。努力是有限度的，這世界評價體系還是如此單一，但你仍要努力。
再說一次，如果將來你發覺，自己無憂無慮，能夠去追求自己熱愛的事物，那麼你要明白，這是你爹，和你祖上共同努力的結果。
如果你仍心有不甘，你也要明白，這也不能全賴我。你爹我真的很累了。
想知道你爹我為什麼這麼善良嗎？真的是無節制地善良。其實那都要歸功於，我的奶奶，你的太奶奶。比起她，我還差遠了。
小時候她老拿上帝發洪水和諾亞方舟的故事來嚇我，所以直到今天我想起世界末日還是有點後怕的。
你爺爺的姨娘，也就是你太奶奶的妹妹，曾經跟我講，她說，「你奶奶呀，就是她這一輩子都從來沒有記恨過一個人，她對任何一個人都永遠笑臉逢迎，她太善良了。」
所以比起她來，我還差一點，因為我曾記恨過這個世界，我覺得這個世界是屎，是流氓，是魔鬼，它把一切都要強取豪奪。
老子不服，老子要上天入地，老子要逆著世界而行，老子要操天操地操世界。我要把這個世界踩在腳下，大吼一聲：去你媽的。
所以說你爹我，有時候還是很幼稚的。跟世界對著干，那麼只有一種後果，我永遠不會贏，然後孤獨地死去。
很好笑是吧，一點都不酷炫。
你爹我今天也算是和你掏心窩子了，平時不掏，一掏就掏個沒完沒了。你小子也別說不愛聽，你不聽以後有你好受的。
我就這麼個糙脾氣，能忍就忍，忍不了拉倒。我等著你有一天翅膀硬了，能和我對著干，我等著這一天。
但是在你乳臭未乾，翅膀還沒硬之前，我所能做的，就是讓你少受一些苦，少走一些彎路。
你爹我，沒啥能耐，但我有骨氣，我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你小子將來可千萬別胡來，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話也說得差不多了，你爹我也累了，想休息休息了，你看著理解，有不懂的以後再問我。
有書讀書，沒書不讀。飯要一口一口地吃，姑娘要一點一點地愛。你一下子就撲上去，容易嚇著人家。
要珍惜眼前人。事物的本質就是，永遠都可以被替代，但我希望你永遠都不要看到這一點。又或者是，看到了，仍然勇敢地去愛。
你尚有一生的時間去感悟，千萬不要虛度光陰，這世界偉人太少，不要強求自己。而且我覺得，在某些方面上，你已經不可能超越你爹我了。
就這樣吧，你爹我話也說得差不多了，該走了，剩下的事情，交給你了，你自由發揮吧。
記住，你是我的兒子，我是你爹。
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放棄你。你千萬不要胡來。
你爹我也不年輕了，稀里糊塗就二十歲了，餘下的生命不多了，我也要加把勁，為了自己，也為了你。
好了，就到這吧。
我期待與你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等著你的到來。
你永遠年輕的爹
2017年5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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