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鎮風云：北魏射鵰群雄恩仇錄

作者：董奇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

上面兩句分別出自中國人耳熟能詳的民歌《敕勒歌》和《木蘭辭》。《敕勒歌》里迷人的草原風光令人神往，而代父從軍的傳奇女英雄花木蘭的故事更是因《木蘭辭》的傳唱而家喻戶曉。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陰山腳下的敕勒川，南北朝時自西向東曾經存在過6個著名的軍鎮，史稱六鎮。木蘭辭和敕勒歌里的故事，甚至隋唐帝國的歷史都與六鎮息息相關。讓我們一起追尋一下北魏六鎮興衰起伏的歷史故事。

▍拱衛平城，防禦柔然

六鎮，是指北魏王朝沿故都平城（今山西大同）以北的長城防線建立的六個軍鎮，自西向東分別是沃野、懷朔、武川、撫冥、柔玄、懷荒，後來泛指以上述六鎮為主的北魏北方所有邊鎮。

說到六鎮，就不得不提到與北魏王朝「相愛相殺」的柔然。柔然並非單一民族，而是鮮卑、敕勒、突厥等多部落聯盟，下轄60多個部落。

公元3世紀末，曾被拓跋鮮卑擄掠為奴的木骨閭率部逃亡陰山以北，其部族將木骨閭訛傳成郁久閭，後世子孫以此為姓。木骨閭死後，其子車鹿會不斷兼并其他部落日益強大，開始以柔然自稱，先後依附拓跋鮮卑的代國和鐵弗匈奴劉衛辰。

拓跋珪復國後，柔然首領縕紇提投降了北魏，其子郁久閭社侖不甘臣服，突襲堂叔匹候跋的營地兼并其部眾，並大肆搶掠五原以西的北魏部落，北逃至北海（貝加爾湖）畔，吞併了高車大部。

柔然的地理位置

高車斛律部南渡大漠投降北魏，被拓跋珪安置在陰山以南的一片草原，北魏人稱呼高車為敕勒，稱斛律部世居的地方為敕勒川（一百多年後，敕勒部酋長斛律金率部投奔高歡，斛律金和他的兒子斛律光、斛律羨為高氏家族南征北戰，斛律家族成為東魏北齊的一等豪門）。

公元402年，社侖在漠北設立庭帳，自稱丘豆伐可汗（漢語「開國皇帝」），柔然汗國建立，擊敗匈奴拔也稽部落，周邊部族紛紛降附，勢力西至焉耆，東至高句麗，北至瀚海，南抵漠南，劫掠奴役西域諸國並頻繁侵略北魏漠南地區，對北魏的北部邊疆和國都平城構成了嚴重的威脅。

公元424年，北魏明元帝拓跋嗣駕崩，柔然牟汗紇升蓋可汗郁久閭大檀趁機率領6萬騎兵南下大肆劫掠，甚至攻破了北魏舊都盛樂宮。新登基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燾親率輕騎北上雲中，指揮魏軍擊退柔然騎兵，並乘勝於第二年五道並進討伐柔然，沉重打擊了柔然諸部使其數年不敢來犯。

北魏太武帝拓跋燾

之後幾年拓跋燾忙於徵討匈奴赫連夏國以及防禦南朝劉宋帝國的北伐，一時無暇北顧。柔然趁機恢復元氣並採取遠交近攻的策略，聯合北燕北涼和劉宋，不斷騷擾北魏北方邊境。

為集中力量統一北中國，北魏在大敗赫連夏國奪取統萬城後於公元429年兵分兩路取道黑山和大娥山大舉攻打柔然。拓跋燾率兵抵達漠南後捨棄輜重輕騎突襲，將大檀殺得大敗，原本隸屬柔然的諸部落30餘萬趁亂歸附北魏。

大檀羞憤而死，其子吳提繼位，柔然汗國開始衰落。為拱衛平城，防止柔然侵擾，對漠北諸部保持足夠的軍事壓力，拓跋燾下令繼續其父拓跋嗣重修長城的工程，並進一步完善其祖父拓跋珪設置的六鎮，作為首都的軍事屏障和討伐柔然等部的前進基地。

北魏自道武帝拓跋珪定都平城到孝文帝元宏遷都洛陽，統治中心長期在平城及其附近的晉北地區。這裡向南虎視中原向北輻射草原，是游牧和農耕兩種文明交匯處，農牧業生產發達，擁有適宜戰馬成長的優良牧場，是北魏王朝南征北戰的根據地。六鎮恰好處在北魏統治中心的北方，扼守平城出塞的要道，戰略位置十分重要。通過六鎮與長城防線的有效調度，北魏進可攻退可守，大大降低了柔然汗國和其他部族對平城和北方邊境的威脅。

因此六鎮設立以來，北魏朝廷長期重視其防務，選派的將領幾乎全部由鮮卑貴族擔任，戍邊軍人主要是鮮卑軍戶子弟、漢族豪門子弟和歸附的敕勒等部族。

六鎮軍人立功嘉獎豐厚，同時享有「復除」等升遷特權，吸引了不少魏國良家子弟前往塞上建功立業。太武帝拓跋燾的愛將、文明太后馮氏的重臣源賀以及挫敗梁武帝天監北伐的名將中山王元英都曾擔任六鎮鎮將，北魏末年叱吒風雲的賀拔家族和宇文家族都是六鎮軍主世家。

據學者考證，《木蘭辭》裡面的主人公花木蘭所處的時代「天子」「可汗」互指很可能是孝文帝漢化改革前的北魏王朝。「朝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反映的很可能正是北魏討伐柔然的行軍路線；「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反映了六鎮將士辛苦的戍邊生活；「策勛十二轉，賞賜百千強」也反映出六鎮將士軍旅生涯豐厚的待遇。

▍漢化遷都，一落千丈

半個多世紀後，情況發生了巨變。

柔然汗國自可汗大檀病逝後實力日益下降，內部部族間矛盾日益加深。公元487年，曾經依附柔然的敕勒副伏羅部首領阿伏至羅兄弟率部起義，在柔然西部建立高車國，採取遠交近攻的策略結好北魏。公元492年，高車和北魏兩面夾擊大敗柔然，可汗豆侖被殺，其堂弟伏圖繼位後遣使北魏請和。

公元520年，柔然可汗丑奴因寵信女巫地萬荒廢軍政被其母和大臣所殺，繼任的可汗阿那瑰被族兄示發擊敗投降北魏，被安置於懷朔鎮北牽制高車。柔然衰落威脅暫消，六鎮逐漸陷入無敵可戰的尷尬境地。

這一情況在公元494年孝文帝遷都洛陽漢化改制後更加嚴重。作為北魏故都平城屏障的六鎮由於國都南遷地位大降。柔然衰敗後北魏王朝軍事重心由防禦北方邊境轉向奪取江淮征服南朝，僅孝文帝一朝就發動了三次討伐南齊的戰爭。為了拱衛洛陽及南下作戰，在「北線無戰事」的情況下北魏朝廷將原本部署於六鎮的部分精兵強將南調，新征的兵士也很少再補充六鎮，導致六鎮防務日益空心化。

南朝重騎兵

孝文帝的漢化改制雖然順應了民族融合和封建化歷史潮流，但過度推崇門閥制度，推行九品中正制重文抑武，導致隨皇室南遷洛陽的鮮卑大貴族與漢族門閥合流。留在代北的鮮卑軍民日益邊緣化，加上遷都和南征導致北魏國家財政緊張，對六鎮的經濟支持不斷減少，鎮將們不但沒有從漢化改制中得到好處，反而喪失了晉陞的特權和回內地的機會，轉而瘋狂斂財壓迫鎮兵；許多發配的罪犯成了鎮將鎮兵，鎮民素質變得參差不齊，光榮的六鎮將士變成了恥辱的代名詞。六鎮從天堂淪為地獄。

與六鎮軍民水深火熱的生活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孝文帝去世後北魏王朝日益腐朽，皇室內部爭權奪利，官僚貴族貪污腐化，社會矛盾日益尖銳。孝明帝元詡繼位後，其母胡太后攝政，寵信元叉劉騰鄭儼徐紇等奸佞，北魏法制廢弛朝政黑暗。

公元519年，征西將軍張彝的次子張仲禹上奏要求修訂武官評選制度，認真評定武官資格，表面看是為了精簡軍隊，實際上卻是以行政手段排抑鮮卑軍人等未列入上品高門的「代來寒人」，維護南遷鮮卑大貴族和漢人門閥的利益。洛陽羽林虎賁軍官大多是鮮卑軍人，風聲傳出這些軍官怒氣衝天，約好時間對張氏父子及其府邸打砸搶燒，造成張彝及其長子死亡次子重傷。

事發後，北魏朝廷象徵性地抓了八個帶頭的羽林斬首就匆匆結案，對評定武官資格的奏章不了了之。這種鴕鳥心態的妥協行徑被當時來洛陽送信的一名年輕的懷朔鎮兵看到了，他從中感受到了山雨欲來的氣息，回家後散盡家財結交豪傑準備趁勢而起成就一番功業。這名郵差就是後來六鎮起義的親歷者之一、東魏-北齊王朝的創始人高歡。

▍官逼民反，六鎮烽火

就在北魏王朝內部矛盾日益尖銳的同時，柔然汗國趁機復興。公元523年，柔然阿那瑰可汗趁六鎮邊防空虛之際率部南下劫掠，掠走數千人口數十萬牛馬，六鎮兵民損失慘重。

阿那瑰率軍與北魏朝廷玩起了屢試不爽的敵疲我擾戰術，在朝廷撤軍後捲土重來進攻懷荒鎮。懷荒鎮鎮將於景本是在洛陽任武衛將軍的鮮卑貴族，因得罪權臣元叉被貶塞上，素來瞧不起六鎮兵民，動不動打罵手下兵士。當於景組織兵民們抵抗柔然軍隊時，飢餓的兵民請求開倉放糧卻被拒絕。憤怒的饑民們殺了於景夫婦分糧宣布起兵反抗朝廷。沃野鎮邊民也在匈奴人破六韓拔陵帶領下殺了鎮將佔領沃野並大舉東進。對中國歷史影響深遠的六鎮大起義由此爆發。

北朝重騎兵

六鎮大起義融合了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是對孝文帝漢化改制不合理處和北魏末年腐敗權貴統治的激烈反抗。破六韓拔陵義軍連敗雲中郡和北魏朝廷的官軍，原本依附北魏的敕勒部也宣布反魏，六鎮及周邊地區怨恨朝廷的兵民紛紛響應。

關隴地區的義軍在胡琛、万俟丑奴帶領下席捲關中甘涼，斬殺北魏名將崔彥伯大敗十二萬魏軍。齊明帝蕭鸞的兒子、北魏關中大行台蕭寶寅也趁亂殺害關右大使酈道元（《水經注》作者）在長安反叛稱帝，失敗後投奔了万俟丑奴。一時間北疆烽火連天，北魏朝廷無奈之下向宿敵柔然汗國求援，廣陽王元淵與柔然阿那瑰可汗率部兩面夾擊，採納參軍于謹分化瓦解的策略才迫降破六韓拔陵所部二十萬義軍。

如何處理投降的六鎮兵民，北魏朝廷內部意見不一。胡太后拒絕了元淵就地安置的建議，將降卒強制遷往河北軍府。河北地區胡漢混雜人口眾多，漢人豪強結塢自保勢力強大，作為外來戶和降卒的六鎮兵民在這裡飽受歧視猜忌，加上當時河北水旱災害頻發，生活困苦不堪。

陷入絕境的降卒們在柔玄鎮兵杜洛周和懷朔鎮兵鮮於修禮的帶領下分別於幽州上谷和定州左人城再舉反旗，河北當地軍民也紛紛加入。鮮於修禮被部下元洪業所殺，另一部將葛榮擊殺元洪業統領了鮮於修禮所部，先後斬殺北魏親王元融和元淵，聲威大震，於公元526年自稱天子，揮師南下攻克冀州的信都，擊殺了杜洛周併兼並了其控制的地盤和部眾，率領數十萬大軍進逼鄴城。

六鎮起義圖

就在葛榮大勝魏軍慘敗之際，來自晉北秀容川的契胡豪族爾朱榮趁亂崛起，依靠家族雄厚財力組建了驍勇善戰的騎兵，先後鎮壓了山西地區匈奴、敕勒諸部起義，升任車騎將軍兼六州大都督，吸引了高歡、賀拔勝兄弟、慕容紹宗、斛律金父子等眾多英傑投奔。

公元528年4月，爾朱榮在北魏并州刺史元天穆和堂弟禁軍軍官爾朱世隆的協助下，利用胡太后寵臣鄭儼、徐紇毒殺孝明帝造成的混亂局面，擁立長樂王元子攸為帝（北魏孝庄帝）南下洛陽，在黃河邊上的河陰地區屠殺了胡太后及其冊立的幼帝元釗並將高陽王元雍等數千洛陽王族公卿沉入黃河，洛陽衣冠掃地，史稱河陰之變。

爾朱榮受封為太原王、柱國大將軍，駐軍晉陽，其女被孝庄帝冊立為後，爾朱家族控制了北魏朝政。當年9月，爾朱榮統帥七千精銳契胡騎兵，以侯景為先鋒從滏口東出太行，倍道兼行直趨鄴城，採用誘降和欺敵戰術擊潰三十萬葛榮大軍擒殺葛榮。

此後爾朱榮又派遣元天穆平定了青州士族邢杲的反叛，率軍消滅了南朝梁武帝蕭衍派遣的、由名將陳慶之統領的白袍隊收復洛陽，派部將賀拔勝侯淵北上擊敗韓樓攻取幽燕地區，並派遣侄子爾朱天光率領部下賀拔岳和侯莫陳悅的武川軍團數千兵馬西進入關，採用疑兵計擊敗義軍前鋒尉遲菩薩兩萬兵馬，趁勝夜襲万俟丑奴根據地高平大破十餘萬關中義軍，在平涼和高平分別生擒万俟丑奴和蕭寶寅。

轟轟烈烈的六鎮大起義至此煙消雲散，但六鎮的故事還遠未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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