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吃了它，竟然續了一秒！

柳宗元的檳榔

在諸位的語文與歷史課本上，韓、柳、元、白是中唐文學的四尊神主牌。這四個人的遭遇各異，雖然都經過貶謫，但其他三人的結局還稱得上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而出身最好又最早成為人生勝利組的老柳，卻是猜到了開頭、沒猜到結局，就連小他五歲的堂叔柳公權（對，書法寫得好、印表機當到老的柳公權），都比他好命一萬倍。

唐吉訶德們的永貞革新

老柳一家有個不大好的門風，就是超級死腦筋，但是又很坑爹地聰明絕頂。柳爸以博學多聞跟剛直不屈出名；柳媽盧氏也是博學的名門閨秀。優秀的家庭教育跟端正不阿的品格養成，正常來說是一個偉大名臣的搖籃，可惜，事情從來不是小時候媽媽教的那麼簡單。當少年老柳二十幾歲就進士加制舉雙料冠軍、青雲直上時，恐怕唐朝的人都不懷疑他會是下一個政治明星。而且他娶了世家大族楊家的女兒，丈人家裡也都是高官。

順風順水的前半生，在老皇帝掛點、新皇帝上台的時間達到巔峰。這場史稱「永貞革新」的事件，在唐代的當代史上由於政治影響而評價低下，但我們隔著1300 年來看，除了有政治鬥爭的現實外，還有近乎傻氣的天真。一個當了幾十年太子、眼見國家衰落而亟欲於有生之年有作為的中年皇帝，兩個出身民間、被高級官僚看不起的技藝官，還有一群像老柳這樣出身良好、資歷優秀但急著想改變國家的青年精英，組成一個唐吉訶德式的團隊。

永貞革新的內容其實很簡單，就是打擊內侍與藩鎮，順便再拔幾個貪官來收買人心。其實宣示的政治意義居多，但發動革新的核心，所謂「二王八司馬」中的「二王」，王伾、王叔文出身翰林待詔，並沒有漂亮的政治資歷，這兩個來自帝國中下層的男人，雖然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卻無法贏得士族官僚的認可。他們不懂禮儀，甚至是一口不夠優雅正確的官話，都被當成取笑的對象。平心而論，要說他們沒有私心是不可能的，但如老韓等官僚一般說他們是奸佞小人，也未必是真，只是他們沒有時間可以證明自己救亡圖存的決心。

146 天的革新，只是一場煙花，中風不能言語的順宗皇帝，無法阻擋由內侍、藩鎮與高級官僚組成的政變，黯然退位，眼睜睜地看著28 歲的長子（唐憲宗）登上寶座。順宗只多活了半年，在「西宮南內多秋草」的「南內」興慶宮中，悄然離世，彼時，二王已成泉下亡魂，八司馬也被新君逐出長安、前往唐帝國的絕域。

八司馬到底被貶多遠？

韋執誼 —— 崖州（今廣東瓊山）

韓泰—— 虔州（今江西贛縣）

陳諫 ——台州（今浙江臨海市）

柳宗元 ——邵州（今湖南邵陽市） 永州（今湖南永州市）

劉禹錫 ——朗州（今湖南常德市）

韓曄 ——饒州（今江西上饒市）

凌准—— 連州（今廣東連州市）

程異—— 郴州（今湖南郴州市）

急轉直下的人生劇情

其實，一開始還不是八司馬，以老柳的漂亮資歷，他一開始是去現在湖南南方的邵州當刺史，結果在路上，又來了一道詔命，再貶一級、再滾更遠，滾到現在湖南跟廣西交界的永州當司馬，而且還不是正式的司馬，是「員外同正員」，簡單說，他是個冗員。

這一年，老柳33 歲，從萬眾仰慕的高級官僚，被踢到湖南的山裡當冗員。事實上，從33 歲之後，老柳就見鬼地衰到了極點，媽媽、女兒、姊夫、外甥、外甥女、侄女、堂弟，幾乎稱得上至親的人都去世了。最慘的可能是堂弟阿直，跑到永州去看他，路上生了病但看起來還好，還跟老柳一起出去玩，回家還有說有笑的，隔天早上叫不起來，結果已經死翹翹了。老柳的衰運還沒完，他曾找不到房子暫居寺廟（可能因為是冗員或者其他原因，永州一開始沒有給配宿舍）、遇過家裡失火、還一直生病、甚至昏迷三天沒醒。你說，老柳到底是命犯天煞孤星還是被草人插針？

悲慘的人生，也造成他在婚姻上的挫折。27 歲時，太太就去世了，後來20 年都沒有再娶，不是他不想娶，是他娶不到。問題在於他是士族，唐朝不同階級的人不能結婚，而老柳的狀況使得士族女性根本不會願意嫁給他。如果說33 歲以前的老柳是翩翩公子，33 歲以後的老柳就完全是個loser，他很焦慮自己娶不到老婆又生不齣兒子，因此在永貞事件的影響稍微平息、開始有些故舊寫信跟他聯絡時，他忍不住表示自己真的好想娶老婆、好怕絕後：

煢煢孤立，未有子息。荒陬中少士人女子，無與為婚，世亦不肯與罪人親昵，以是嗣續之重，不絕如縷。每常春秋時饗，孑立捧奠，顧眄無後繼者，懍懍然欷歔惴惕，恐此事便已，摧心傷骨，若受鋒刃。

——柳宗元《與京兆許孟容書》

這悲慘的自敘讀起來當然很可憐，但是老柳也是神經略大條，前面說自己好慘都沒有女生想跟我在一起生寶寶，可是後面又說自己一年都洗不上一次澡「一搔皮膚，塵垢滿爪」。請問誰會介紹長安的白富美給你呀？先生你沒事吧？

這痛苦的人生中，飲食對老柳來說只是拿來苟延殘喘的東西，所以他留下的記錄非常少。他和老元、老白、老韓一樣，對南方充滿了恐懼，在他們筆下，南方晚上黑壓壓的一片，到處都是藤蔓、奇怪的生物跟吃著噁心東西的土人。老柳尤其怕被南方同化，事實上，他可能還真的已經慢慢被南方給同化了，他告訴好朋友老韓說自己喜歡吃青蛙，他在永州也可能吃過鷓鴣，他說口感「甘且腴」，而且很容易捕捉。某天，他家的廚子抓了一籠鷓鴣正準備殺，老柳經過，想起了自己有如籠中鳥一般的生活，於是，他放走鷓鴣，並寫詩告訴鷓鴣說「破籠展翅當遠去，同類相呼莫相顧」。

當然，這首《放鷓鴣詞》其實是老柳感傷自己命運的詩，後來他究竟還吃不吃鷓鴣，我們不得而知，但有一樣東西，倒是他從元和初年貶到永州之後，就一路吃到柳州，那就是檳榔……

高貴夢幻的南方小果實

寫到這裡，老柳在諸位心中的形象也許已經完全毀了，不洗澡還吃檳榔，怎麼可能娶到老婆啦！你如果這麼想，就錯了！檳榔在唐代以前，是高級又夢幻的舶來品，在漢魏的勢力還沒能完全控制南越地區的時代，只有皇帝和高官才能吃到那麼少少幾顆。三國到南朝，北方的政權控制了南方，才把檳榔從深山老林里挖出來，千里迢迢地送到建康城（今南京）貢獻給皇帝，皇帝再賜給大臣當做禮物。

而南朝的世家大族，也把吃檳榔當成一種高級的享受。他們怎麼吃檳榔呢？就是扶留藤（荖葉）夾牡蠣殼灰（石灰）包在一起吃，飯後來一顆，健胃整腸助消化。曾經有一個人去老婆娘家想求顆檳榔吃，結果被妻舅嘲笑，後來他當大官，把妻舅叫來，用金盤拿了一堆檳榔請他們吃，完全打臉。而一個南朝的親王極度愛吃檳榔，死前還交代子孫，以後祭拜他一定要拜檳榔。還有另一個南朝的官員，臨死之前兒子問他還有什麼心愿未了，他說「我要吃一口好檳榔啊！」結果兒子剖了一百多顆檳榔都不夠好，於是爸爸含恨而終，兒子也從此發誓戒掉檳榔。檳榔也可作為供養品送給僧人，因為吃檳榔吃多了會有點茫然，所以佛教內部也討論過到底可不可以吃檳榔？結論是「如果吃少少當口香糖沒關係」，是的，那時吃檳榔會讓你口氣清新。

到了唐代，政治重心被拉回北方，在北方士族的角度，檳榔就不再是高級的口香糖，而是一種南方來的藥材，可治腳氣病、腹脹、瘴瘧、寄生蟲、心痛（失戀無效）、壯陽、回春、生子等等，所以大家沒事是不會集體在長安吃檳榔的。但是南方的百姓還是繼續開心地吃著檳榔，然後嘲笑從北方來的官員水土不服：「啊哈～長安土包子，我們都是吃檳榔以毒攻毒！」於是，北方來的官員們為了在南方活下去，也開始吃起檳榔了。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

老柳就是在這情況下吃檳榔的，在經過四年沒人寫信給他的孤獨後，突然收到老朋友李翰林的信，老柳簡直激動到檳榔差點一口吞下去，他回信說：「我的病比之前好了，發病的頻率也降低了，我都是吃南方人的檳榔跟橄欖，可以破除堵塞，有用有用～但是呢，雖然破除了陰邪之氣，但傷到了元氣，走路膝蓋會發抖，坐著大腿會發麻，所以我現在需要補血補氣、長肌肉就會好了。」

老柳在永州吃著檳榔，蹲了整整十年後，經歷了各種心痛，終於，朝廷來了詔命，叫他打包回長安。老柳欣喜若狂，覺得這次皇帝終於原諒了他，他高興地帶著殘存的幾個親戚和僕人，千里迢迢地從湖南的永州回到長安。風塵僕僕地來到了長安城外的灞水旁，老柳難以壓抑心中的雀躍，於是寫了一首詩，這或許是他離開長安十年（包含去和回來又多一年）後，真正重拾了歡笑：

十一年前南渡客，四千里外北歸人。詔書許逐陽和至，驛路開花處處新。

老柳回到長安，遇見了跟他一樣被踢出去又被喊回來的老友劉禹錫，他們帶著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心回到皇城——那座充滿年少夢想的政治場。然而，九重宮闕之中，等待他們的不是饒恕和原諒。

隋代留下的灞橋橋墩遺址，現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就是老柳曾經走過的灞橋，由於長安至關東三條要道在灞河至長安城之間並為一路，中間以灞橋連通，故地位十分重要。圖片來源/ 新華網

並不是沒人同情老柳，要不然就不會有人給他寫信，但是老柳太聰明了，聰明到讓人害怕，怕他一旦被憲宗重用後會施以報復，偏偏他當年得罪的宰相武元衡是當權派，於是，沒有人敢伸出援手。而老劉，他原本是要被叫回長安回尚書省，但他壞就壞在寫了首詩：

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

這原本也沒什麼，但是被人說到朝廷里，就說他是在嘲諷朝廷坐享他的革新成果，連憲宗聽了都不爽，乾脆把這對難兄難弟再打包丟出去，老柳丟去南方的柳州、老劉丟去西南的播州。

播州有多遠呢？在唐代的幹道中，播州那條線的終點就是播州。實在是太遠了，而劉媽媽高齡八十不能再這樣奔波，於是老柳展現了義氣，上表懇請朝廷以劉媽媽年紀太大為念，不要把老劉丟那麼遠，如果一定要丟，那他願意跟老劉對調。但老柳的話一點用處都沒有，後來是憲宗倚重的大臣以同樣的理由再次請求，憲宗自己氣也稍微消了，才將老劉從遙遠的播州改到廣州上方的連州，雖然也是很遠，但總算是比較好了。老柳與老劉一起離開長安前往南方，在衡州分道灑淚而別，但他們並不知道，這次，既是生離也是死別。

雖然兩人都升了刺史，不再是冗員，但他們去的地方還是很辛苦。老柳去了柳州之後一直生病，差點死掉。有一回腳氣病發作，昏迷了三天，家人以為他快死了，有士族告訴他們一個秘方杉木湯，也就是用杉木、檳榔、桔葉一同搗碎，混著童子尿一起煮，煮開之後給老柳喝下，喝了兩次就好了。檳榔又再一次救了老柳，他倒不是很介意自己喝童子尿這事，而且還寫下方子寄給老劉說：「我怕有人患跟我一樣的癥狀會死掉，所以趕快抄給大家，有需要就喝吧！」然後這事就被老劉給記下來了，流傳至今。

南渡的滋味

檳榔這個南方來的小果子，在老柳光輝燦爛的前半生中毫無蹤影，卻在他困頓無助的後半生，幾次救了他的命。好比他文章中那些永州小人物，好比那些他在南方遇到、不可能娶為正妻的女人，這些沒有聲音的人，才是真正支撐著老柳後半生的人們。

老柳不是個聖人，課本上那高貴冷艷剛直不阿的「八大家」形象並不真實，他有過囂張狂妄的少年時代，史書上說他精敏絕倫並非謬讚，但他卓偉精緻的文章，成就於他苦苦掙扎的後半生。他不像老劉，破罐子破摔、死不認錯、老子就跟你比誰命長！不像老白，搞笑可愛又啰嗦地排遣著貶謫人生。不像老元，可以那麼不要臉地利用別人、抱緊宦官大腿。更不像老韓，直接臭罵皇帝：「你拜個死人骨頭還覺得很潮，真是智商感人！」

在永州與柳州的貶謫生涯中，老柳曾經跪求朝廷的大老幫忙，他認罪的文章一點都不光彩，他很痛苦，因為這違背他的家風家訓，當他擔憂著自己沒有傳人時，他痛苦的原因或許是他終究不是父親。命運高高地把老柳從萬千意圖躍過龍門的小鯉魚中托起，登天為龍，又狠狠地把他摔到泥水之中，半生倉皇狼狽，卻熬不到一縷陽光。

柳宗元的檳榔，是唐朝那些前往南方的官員們的縮影，他們帶著憂懼南渡，適應著南方又排斥著南方，但是只有很少數的人留下了足以被記得的名字。老柳，既是那大多數死於南方的，又是那少數在歷史上留名的，他的孤單與掙扎，和今日那些必須遠離家園的人們並無兩樣。唐朝已經亡了一千多年，但是唐人的感情，從來不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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