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雲琴《作為一名中等生的家長》

作為一名中等生的家長

我的女兒，從小學到初中，成績一直在中上游，小學一班五十多個孩子，她一直在二十名以前，十名以後。初中也基本在這個階層。

高中是全市重點一中，所有本市成績優秀孩子的聚集地，資質中等、勤奮和刻苦程度同樣中等的她，成績明顯往下游滑走，全班六十二個孩子，她的成績穩定的在二十五名至三十五名之間徘徊。全級九百多個孩子，排名穩定的在三百五十名至四百五十名之間，很少出這個範圍。

所以，高中的她是一名標準的中等生。

長久以來的觀察，我發現，她的智力水平或天資稟賦就是這個水準，中等生。非常發奮的一段時間，成績會略略往前靠一點，有點逛蛋消極的時候，成績就稍靠後一點，但基本上還是在中間這個線段上遊走，無論多麼刻苦發奮也沖不到前茅。

老師每次開家長會，抽幾個特別拔尖的表揚並發言，抽幾個墊底的激勵並鞭策，或者要留下幾位孩子這樣那樣狀況多的家長進一步協商督促。

我的孩子是那種沒有任何狀況能讓老師惦記的一類，不夠優秀到讓老師要找家長深入交流，也不夠糟糕到老師要找家長配合教育，一切按步就班循規稻矩。

她是一個平凡的中等生，資質中等，用功中等，學習、作息、衛生、紀律等等各類指標都是中等。

我想，擁有這類孩子的家長應該有一個非常龐大的量，因為成績單上掐頭取尾，中間有大量的孩子成績在這個階層。

在老師眼裡，這種孩子一個像一群一樣，一群像一個一樣，一眼掃過去不用再瞅第二次。

但老師眼裡空氣一樣的存在，不代表作為家長的我們也不用操心。

事實上，作為中等生的家長，我經常是焦慮的，糾結的，擔憂的，請原諒這種惡俗的心結，相信許許多多跟我一樣有個中等生的家長，都是這種心結。

應試教育逼得每一個曾經個性張揚，想活出自我的我們，在面對自己的孩子時，都這樣俗不可耐的雙眼緊盯成績，滿心滿眼渾身每個細胞都在關注每一次考試的成績。

因為國家只認你的成績，只有成績過硬才是王道，什麼素質、品質、愛好、才華、理想等等，那只是詞典中的詞語而已。

有個段子說，最討厭那種鳥兒，自己飛不高，在窩裡下個蛋，孵出來個小鳥，逼著它往高飛，以實現自己未曾實現的心愿。

在沒有為孩子焦慮的歲月里，我非常認同這段話，中國的父母就是這樣子可惡可恨自私土鱉.....

但面對日漸長大的孩子，我深刻地發現，哪裡是要你替我飛翔呀，我只願你的人生能夠活的快樂，活的精彩，活的有質量，活的成功，活的更有寬度厚度高度。而我，因為飛不高，只能活在眼前的苟且里，我希望你的人生有遠方和詩意，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並且，誰的人生都有不可避免的艱難痛苦，面對這些時，我願你建設好自己的人生，更有應對的力量。

和我一樣，每一個兒女正在成長的父母，都在盼望孩子將會展翅翱翔，而面對一個什麼都是中等的孩子，都無法擺脫常常憂慮的心情，但還要把這種情緒努力隱藏起來，裝出一副氣定神閑來面對每個失望焦慮的時刻。

我常常想，若她天資聰穎，出類拔萃，我便不必太擔憂她將謀求到什麼樣的人生，同樣，若她愚頓呆傻，或頑劣渾混，我便放棄對她人生有高質量的奢望，也便安然淡定。

而她從入學至今，點燈熬油，兢兢業業，寒來暑往了十來年，一直一直的中庸卻讓人不得不憂心重重。當面對她時，我非常努力地表現出寬和淡定，卻仍時時讓她感覺到壓抑煩燥。

上到高中以來，因為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至關命運的高考，所以每月一次的診斷考試，次次都讓人如臨大敵，緊張莫名。

若漲上個十來分，便懷著大大的欣慰和希望，希望下次能再提升幾分，就上重點線了，能上重點大學，就能有好的選擇，就能有好的未來。

而事實是，基本上這次漲個十來分，下次會降個二十分，讓你的心又沉甸甸地夜半無眠，無限憂思。

上個月診斷考486分，我感覺近來她的狀態很用功，已很努力了，但成績卻總停滯在此，我很沮喪，她更沮喪，兩個人的沮喪碰撞到一起，我倆發生一場大戰。

後來談定，下次，超越500，我們一起奮戰。

但是，這次考完，回來班級QQ群里查分數，一會兒，悶悶地說，460，進屋不再出來。

瞬間，我的心沉入海底，憋悶沉重的難以呼吸，我努力地偽裝出平靜淡定，但她已瞧出我的那張臉，用她的話說，最討厭看你那張吊著的臉。

可是，想想這段時光，我真的是有點絕望了。

上個月診斷考試完，第二天中午回家，我問她成績時，她悶悶地說不知道，我預感考爛了，於是，無法擺脫的沉甸甸的心又來了。

暫且讓午睡，不要干擾，等到晚上下晚自習回來，再問，她不吭聲，陰著臉徑直鑽進卧室。

我跟進卧室：告訴我多少分，考砸了不要緊，離高考還有一段時間呢。

她忽一下站起來，盯著我，豎起眉，瞪著眼，喊，不知道！

我說，成績出來了，同學們都知道，你咋不知道！

她怒吼，就是不知道！

我的憤怒一下直衝頭皮，此刻，對我，成績已無關緊要，這態度讓人抓狂。

她雙目曝睜，鼻孔噴著粗重的氣息怒視著我，胸腔巨烈地起伏，我同樣憤怒快要衝破腦門，盯著她，渾身不住地顫慄發抖。

我們就這樣對峙著，突然，嘩一下兩股眼淚衝出來直接淹過我的下巴。

委屈，比委屈更委屈，但沒有別的詞可以形容我的心情。

我只是想了解這個階段，她掌握了多少，考爛了，爛到什麼程度。我做好了心理準備，不管爛到什麼程度，不責罵，不嘆氣，只能寬慰，鼓勁，打氣。

而我面前的孩子，卻象激怒了的獅子，抖起一身的毛髮，氣勢洶洶似要燃燒起來，我是怎麼了，我做錯了什麼，我為什麼要被如此對待！

那委屈像山洪爆發，我退出卧室，倒在沙發上，淚洶湧的淌。

我聽到碰一聲門閉上了，啪一下燈關了，忽一下人捲入被子里。

我猛一抬頭，茶几上還擺著給她準備的夜餐，兩塊熱過的麵包已冷硬了，一碗薯條也早已不脆了，杯里的牛奶還有一點裊裊的熱氣冒著。看見那吃食，懊惱糟透的心情又把自己要淹死。

自習回來十一點半，六點在學校吃的晚餐已消化掉了，平常回來吃一點又開工，到凌晨一點左右才睡。

但是，今晚，沒吃，一場戰役。

無論怎樣，她的辛苦讓人不忍，凌晨一點睡，早上五點半爬起來，清瘦單消的女孩子，每天騎著單車穿越大半個城來回幾趟，夜黑魖魖里來，夜黑魖魖里去，臉兒已瘦成一個拳頭大小，今晚又不吃賭氣睡了，我懊惱的想捶死自己。

各種糟心，了無睡意，枯坐到後半夜，才昏沉沉往床上去。

第二天午飯後，她爸問她，你媽只是問一下成績，你為何這樣？

她說，瞧那神態，肯定又是聽了別人家孩子成績好，拿我的成績比，一比又長噓短嘆，一臉的舊社會模樣，一看就煩，本身考砸了，煩死了......

哦，原來你是這般想的，我還真沒跟誰比，真不想拉著箇舊社會一樣的臉，然而沉重的心是偽裝不出想要的氣定神閑來。

我們都那麼疲憊，除去學習之外的疲憊。

幾天後，氣氛緩和下來，我們商定，超越500分，我們一起努力。

晚上十一點半進門，吃一點洗一下，我們一同挑燈夜戰，她做題我在旁邊看書或打毛衣陪著。

凌晨一點，我困到一行一行的字看過去不能理解字所表達的意思，大腦進入休克狀態。織毛衣，毛衣針只往指頭肉里戳，戳不進毛線圈。

我看她杵著筆睡著了，拍拍肩，醒了，動一下書，筆剛動了兩下，人往側後一跌，倒在身旁的被子堆上。

她說夜深了坐在寫字桌前覺著孤獨寂寞冷，於是買了個床上放的小几，晚上坐床上爬在小几上做題，旁邊放個大枕頭，後面攏著一堆大被子，把自己圍住，這樣心暖。

夜，萬籟俱寂，只有客廳牆上的鐘噠噠噠響的清脆，白天聽不見，此時那麼清晰地一腳一腳耐心地轉圈，馬路上偶爾駛過大貨車，車輪碾過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荒涼。

兩個人夜夜昏天暈地坐到凌晨一點多，困到人仰馬翻，隨時跌倒睡著，又互相推一推，起來揉揉臉，再刷題。有時看她跌倒，我推也推不醒，不脫衣，也不挪地，怎麼跌倒就怎麼睡，凌晨五點半，起床的鬧鈴又溫柔而冷酷地湊響。

我勸她別熬夜了，十二點以前睡，她疲憊地搖頭，聰明到腦子冒泡兒的學霸們晚上都要學到一兩點，我們這種人再早睡就要被甩出教室後門了。

我倆一同辛苦熬夜、發奮努力的結果是，沒有超越500，而是從480變成460了。

對於一個資質中等的孩子，她付出多少也站不齊那天賦資質的孩子。

她常常唉嘆，老師講解一道迂迴百折的題，她還在解題的第一步苦苦思索，那些學霸們已高喝出N多種思路和步驟；許多的知識，她明明啃過N多遍，爛熟於心，一段時間後再碰到那個點，一片茫然，付出了那麼多得來的記憶，被忘卻輕輕鬆鬆打敗了.......。

人累，心更累，周末的晚上她常常陷在電影或手游中，來逃遁沉重的挫敗感。我知道她的累，沉默地容忍她的逃避。

我知道，我的孩子，以及眾多的中等生們，跟那些學霸以及許多次學霸們，根本不是同樣的腦迴路。

但是，不同腦迴路的孩子，卻全部要吃進去同樣的力學、電學、微積分、數列、方程式.......，並把它們消化掉，再傾吐到答題卡上。

因為，基本上，考大學，是這個社會唯一一次不靠關係不靠臉，不拼財富不拼爹，比較公正的一次人生的競賽。

我們該詛咒它唯成績論成敗的冷酷，還是熱愛它唯成績拼人生的公正。

古人有這樣的句子，燕雀不知道鴻鵠的志向。意在諷刺平庸之輩的短淺粗鄙。

我的孩子只是平凡的燕雀，芸芸眾人。但是，燕雀，也要拼盡全力振翅飛翔，翱翔在更廣闊的藍天，看到更美麗的風景。

大多數女人千年來的夙命：洗衣做飯，相夫教子。我當然承認這是一個女人幸福的根源，但我不願你的幸福僅僅如此，你的人生也僅僅如此。我希望，除此之外，你擁有更精彩更遼闊更詩意更豐滿的人生。

我的孩子，唯願傾盡我所能，你能飛翔。請相信，不是那隻老鳥的自私，是老鳥的熱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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