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這位藝術家認為雕塑更像「壞果子」？

知識 05-24

作為一個雕塑家，怎樣才能用泥土和木頭創造出新的「生命」？波蘭藝術家Grzegorz Gwiazda這樣說...

「雕塑的故事——2017明天當代雕塑獎發現之旅」5月正式啟動，將與全球最具影響力的雕塑藝術人物一起，走進中國五座城市的地標建築、創意中心、美術館中，以大師論壇的形式分享藝術最動人的時刻以及背後艱辛的故事，與千萬公眾共同開啟一場生命的文化藝術之旅。

「雕塑的故事——2017明天當代雕塑獎發現之旅」第一站從重慶出發。2017年5月18日下午，波蘭先鋒藝術家Grzegorz Gwiazda（格熱戈日·格威亞茲達）來到四川重慶，與這裡的學生們分享了他創作的故事。

（以下整理自Grzegorz Gwiazda的現場演講）

人們總說藝術關乎自我。並非所有個人化的東西都是藝術，但藝術一定是個人化的。因此今天，我也將從一次個人化的經歷開始有關我藝術創作的講述。

在成長過程中，我接觸到了大量有關古希臘和文藝複習的書籍。在還是孩子的時候，就開始學習、臨摹希臘的雕塑和文藝復興的繪畫。我熱愛這種藝術形式，今天亦是如此，但我對這種審美的理解和愛卻發生了一些改變。

一次，還在學校上學的我繪製了一幅自畫像。我的導師看到這幅作品後，很快就意識到了我對古典藝術的熱愛。但他卻說了這樣一句話：「你透過希臘看到自然(本性)，接下去我更希望你能透過這種自然本性看到藝術。」這句話奠定了我的創作基礎。我一直在努力地去理解自然、理解人的本質與自我。

Grzegorz Gwiazda在重慶參觀藝術家工作室

人由很多種不同的元素組成。其中也包括了很多看似十分矛盾的需求：我們需要他人的陪伴也需要獨處；我們不停創造卻也進行毀滅；我們在渴求和諧的同時並不能放棄控制。正如弗洛伊德所說的那樣：人主要由兩種相反的力量Eros（因此我們渴望生）和Thanatos（自我毀滅的本能）所驅使，身體和靈魂、血肉和精神都被一分為二。

人類如此複雜，很難進行簡單的歸納描述。所以我想，「悖論」或許是用來形容人類最好的方式，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我們有時會在同一個人身上看到相互矛盾的特質。我希望可以將這樣的概念融入到我的雕塑創作當中，因此在我的作品中通常可以找到一組或者幾組看似矛盾卻又相互連通的概念。我有時會想：我會不會是第一個進行這樣嘗試的人呢？答案當然是否定的，莎士比亞的戲劇就是最好的例子之一。

Grzegorz Gwiazda在2017「明天當代雕塑獎發現之旅」重慶站現場

今天我將從三組概念（具象與抽象；古典主義與表現主義；喜劇與悲劇）出發，與大家分享我的創作。

Grzegorz Gwiazda與他的雕塑作品《Cyclist》

在抽象與具象之間——「這不是一隻煙斗！」

勒內·馬格里特的《這不是一隻煙斗》是藝術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件作品。它幾乎完美地定義了第一次先鋒藝術運動（the first Avant-Grade）最重要的成就。正如我們所見，畫面中描繪了一隻煙斗，但下面的文字卻在說：這不是一隻煙斗。馬格里特驅使觀者得出這樣的結論：在觀看一幅畫作時，他能看到的只有這幅作品本身。第一次先鋒藝術運動之後，藝術不再被用於喚起或召回現實——它成為了新的現實。

「這不是一隻煙斗」

羅丹曾稱，揭示人類精神的唯一方式就是通過身體。從某種程度上說，我認為他並沒有錯。羅丹的雕塑之所以在藝術史上具有跨時代的意義，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他不再「照搬」自然，而當人們看到他的作品時，又都無一例外的明白它們正來源於自然。我想羅丹非常清楚地了解，想要由外及里全面的表現人類，藝術化的闡釋（interpretation）必不可少。而我將這樣的過程稱為「對真實進行的改革」（Reformation of Reality）。

奧古斯特·羅丹 Auguste Rodin - The Hand of the Devil

在創作中，不管我想表現怎樣的真實（也許是模特的性格或者是某個身體特徵的細節），都會對其進行藝術化的闡釋。就好比在描繪或雕塑一雙眼睛時，重要的不是表現「眼睛」（的結構），而是「目光」。

如果只是照搬自然，我們只能生產出殘次品。人是活的，擁有肌膚、溫度、表情和肢體語言，而作為一個雕塑家，我又怎樣才能用泥土、木頭或者其他靜態的材料創造一個獨立的全新個體？我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相較於解剖學和建模，藝術更接近詩或者鍊金術。

因此，我創造了作品《鍊金術士》(Alchemist)，一個有些風趣的雕塑「自畫像」。

Grzegorz Gwiazda, Alchemist

- 鍊金術士 -

在這個鍋型的金屬雕塑上能找到身體的元素，後面還有一個由金製成的環。鍊金術士將各種尋常材料放入鍋中試圖煉出金子，而我的鍊金術士卻距離金環如此之近——只不過金環正好在他唯一看不到地方，在頭的後面。

Grzegorz Gwiazda, Alchemist

- Behold the Man -

《Behold the man》是我大學最後一年完成的作品，我想通過它來表達自己對藝術的態度。作品的名稱來自《聖經新約》中耶穌滿身傷痕裸露在公眾面前的時刻。但我的雕塑並非要描繪那個場景——吸引我的是那個特定場景中人的脆弱和無助，這種脆弱是人類共通的。

Grzegorz Gwiazda, Behold the Man (局部)

我創造的這個形象衰老而不完美。我決定用紙這種材料來凸顯身體的脆弱，這是專門用來打包東西的紙，所以它也暗示著我們的身體包裹著我們的靈魂。正是因為有了這個「包裹」，我們才得以在物質世界生存。這件作品表現了人存在於世的痛苦和不完美身體脆弱的美。同時，我也想通過它向自然致敬——所有的視覺之美都來源於自然，抽象藝術的美亦是如此。

Grzegorz Gwiazda, Behold the Man

- 壞了的果實 -

在作品《壞了的果實》（Bad Fruit）中，可以看到很多晶體從一個人的身體上穿出。這個作品源於我對種植蘋果樹這件事的思考。為了培育出甜而大的蘋果，農人們通常會減去細碎的枝杈而只留下最大的一支，否則果樹就會瘋長以至於最後只能結出又小又澀的果實。我覺得人也是如此，如果我們任憑憤怒、恐懼和嫉妒肆意瘋長，那麼最終就會失去控制，人性之美就會被掩蓋。

Grzegorz Gwiazda - Bad Fruit

Grzegorz Gwiazda - Bad Fruit (局部)

- 前進 -

隨著情況的日益嚴重，我們就會看到作品《前進》（Progression）中呈現的樣子：三角形的身體已經難辨別出人的特徵，只剩下兩條無法進行思考的腿在行走。它向未知方向的前進看起來很有力量，但卻沒有反思。它如機器般堅硬強壯但卻無法進行交流，因為它已經失去了眼睛和耳朵。

Grzegorz Gwiazda - Progression

古典主義與表現主義

- 坐著的男人 -

從我最早帶有古典主義風格的雕塑作品到《坐著的男人》（Sitting Man）經歷了非常久的探索。這件作品在創作之初並不樂觀。當時我知道自己想要做一件雕塑作品來探索沒有使用過的、未經雕琢的潛力，所以很快就完成了並不規整的大型。但是，我發現這件作品的能量也因此消失了，它變得十分無聊。對此我感到備受打擊，也開始思考到底是什麼讓作品看上去不再具有生命力。

Grzegorz Gwiazda - Detail of Sitting Man

一個晚上，當我正在思考這些問題到難以入睡時，突然找到了答案，解決方案原來並不難。最開始的時候我用了太多對比，而這些對比彼此消耗，整件雕塑作品沒有了相對安靜的部分，觀看者也因此無法找到焦點。在意識到這些之後，我只用了幾個小時就完成了剩下的創作。我減少了一些對比，增加了不同的肌理和繪畫的元素。

Grzegorz Gwiazda - Sitting Man

- 米諾陶 -

當我開始創作《米諾陶》(Minotaur)的時候，已經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麼了。這件雕塑是一個巨大的有機塊，但一些形體細節的流露卻讓它看上去更傾向於人的軀體而非一塊石頭。從視覺上來看，它是一場「明確」與「神秘」之間的博弈。

這件創作的靈感來自於畢加索的版畫。版畫作品描繪了忒修斯殺死牛頭怪米諾陶的場景，有趣的是，畢加索沒有將米諾陶描繪成恐怖的怪物，反而令它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平和的生靈。

畢加索版畫中米諾陶的形象看上去好像一個平和的生靈

這讓我生髮了很多聯想。古希臘人曾將「完美」稱為「Kalokagathia」，這個詞由兩部分組成：kalos(美)和agathos(善)。與這個詞相反的概念想必就是丑與惡。在很多電影或者卡通里我們都會看到這個概念的延續：正面角色通常有著良好的容貌，而反派角色不是身體殘損就是臉上有一道巨大傷疤。我們總是會下意識地去想像：壞人或者罪犯會有某些身體上的特徵。但我卻覺得，世間的真實並非如此理所應當。生活不是那樣簡單，很多事情也而並非它看上去那樣。當我在雕塑中將米諾陶的頭部省略，我們無法確定眼前的到底是怪物，抑或僅僅是一個肌肉比較發達的男人。觀者成為了那個對所見一切做出判斷的人。

Grzegorz Gwiazda - Minotaur

- 米蘭達 -

作品《米蘭達》(Miranda) 則是一個完全相反的嘗試。這件雕塑的靈感來自於莎士比亞戲劇《暴風雨》中的角色米蘭達。正因為有了米蘭達，《暴風雨》才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但同時，她又幾乎可以說是莎士比亞筆下最無聊的角色之一。

米蘭達從小和父親生長在與世隔絕的小島，所以我讓她穿上了本屬於父親的襯衫。莎士比亞將她塑造成了一個被動、敏感、純潔的美女，所以我選擇了白色的材料，並讓她靜靜坐在那裡。通過服裝線條的塑造，我想強調雕塑中水平和對角線的和諧，從而創造出高貴而謙虛的美。

Grzegorz Gwiazda - 米蘭達 Miranda

- 慚愧者 -

《慚愧者》（Shamefaced）集合了古典主義和表現主義的美學。這個人物在捂住雙眼的同時展露著自己的身體，似乎在通過展示身體的美來掩蓋本性。人們常說眼睛是心靈的窗口。在這裡眼睛被覆蓋住了，我希望這種神秘感能夠吸引人們的注意，所以將手的下方塑造了很多緊張感，從而將觀者的目光吸引到他們無法直接看到的地方。

Grzegorz Gwiazda - Shamefaced

狂歡節和封齋期之爭 —— 戲劇與喜劇

老·彼得·勃魯蓋爾是我最喜歡的16世紀油畫家之一，他的作品《狂歡節和封齋期之爭》(The Fight Between Carnival and Lent)帶給我很多啟發。

在古羅馬，農神節（Saturnalia）是一年裡最歡快、也最混亂的節日。在此期間，一切工作與商業交易都暫停了，全部規範都被放寬，奴隸和國王也可同桌共進晚餐。在中世紀歐洲，也有類似的節日，人們成它稱為「狂歡節」（Carnival），最愚昧的人會被選出來作為「狂歡節」的國王。

老彼得·勃魯蓋爾 Pieter Bruegel the Elder - The Fight between Carnival and Lent

完全沒有節制在帶給人們無盡歡愉的同時也帶來了混亂，因此每每節日過後，社會甚至會回復到比以往更加有條理的狀態。在狂歡節之後，人們又迎來封齋期(Lent)，在這段時間，人們進行反思，更多的關注生活中精神的層面，和狂歡節形成鮮明的對比。我認為勃魯蓋爾的這幅作品完美的表現了歐洲文化中存在的這兩面性。人心亦是如此，兩種完全相反的需求輪流佔據上風，而這種自相矛盾隨時都在尋找著平衡。

《The Fight Between Carnival and Lent》細節

- 騎獨輪車的人 -

《騎獨輪車的人》（Cyclist）正是這樣一個關於平衡的作品。通常情況下我們會在馬戲團看到這種獨輪車，它並不會被用於常規的旅行。人們常說：「人生就是一場旅行。」通過這件雕塑作品，我很想問：如果這場旅行沒有目的地可怎麼辦？——那我們就成為了騎著獨輪車的小丑，只能儘可能久的保持平衡。所以說，我們真的如自己想像的那樣是旅行者嗎？還是說我們不過在人生的循環中扮演著不得不扮演的角色？

Grzegorz Gwiazda - Cyclist

作品《反向站立》(Standing in Another Way)也是從同樣的思考出發，儘管人物的姿態顛倒了，但他依然在試圖尋找平衡，反向的平衡。

Grzegorz Gwiazda - Standing in another Way

- 異教徒與受膏者 -

最後我想展示的兩件雕塑暗示著一個人所具有的複雜性。我總是將它們一同展示。所以在進入到展廳之後，觀者將置於兩級之間。在一側，我們會看到一個姿態如維特魯威人一樣的、充滿了能量的形象，而在另一側這是一組三人的雕塑。它們看上去十分脆弱，沒有自信，但卻望向不同的方向，好像在試圖尋找真理。

Heretic II 與 Anointed

這就是受膏者（Heretic）和異教徒（Anointed）。異教徒對已知的真理和權威提出質疑，而受膏者則是由上帝選擇的、重要的人。在我看來，「異教徒」和「受膏者」無非都是人們想讓世界看上去更簡單的老套思想。在我的創作中，「受膏者」不過是一個滿身肌肉的、試圖在擺出些造型的人，而異教徒則對世界充滿懷疑，並試圖找出真相。我將它看做是自我和本我之間的矛盾，是人們對「我是誰」和「我想成為誰」間的搖擺。我相信，在這兩極之間的某處，我們可以找到自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