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靜波：日本人為什麼不喜歡瓜分家產？

天下 05-25

這幾天，我在日本大分縣九重高原採訪，九重高原海拔2千多米，四周綠山連綿，溫泉甚多。現在的季節，正是滿山遍野都是杜鵑花盛開的時候，遠遠望去，一座座山就是一個個粉紅的世界。我特別喜歡九重高原，這次來這裡採訪，就是想看看這杜鵑山。

陪同我的是當地一位很有名的企業家，名叫「高橋裕次郎」。高橋先生在當地經營著九州地區最大的一家滑雪場，同時也是整個九重高原自然保護會的會長。晚上跟高橋先生一起喝酒，我們聊到了一個話題，那就是日本，日本的地方城市尤其是在農村，為何還保留著兄弟姐妹不分家產，全由大哥繼承的習俗？

圖：高橋先生去年參加過町長的競選，他覺得，對於保護家鄉山水，自己有一份責任

日本的法律明確規定，父母親的遺產由子女共同繼承。也就是說，不管你是否已經出嫁，還是在國外生活，父母親的財產，每一位子女都擁有繼承權，都可以平均分配獲得。

高橋先生卻說，這一法律在大城市裡也許有效，但是在日本的地方城市，尤其是在農村，基本上是無法實施。

那麼，日本的農村是如何處理父母親的財產的呢？

高橋先生首先跟我講了一個道理。日本土地實行的是私有制，受到憲法和法律的絕對保護，沒有人敢侵犯土地的私有權，包括政府。因此，對於一個家族來說，如何傳承自己祖傳的土地和財產，是頭等的大事。也就是說，保護和傳承這些土地和家業的歷史重任，要遠遠超過土地本身的價值。

因此，當父母親年老，或者過世後，作為子女，首先考慮的不是我可以分得多少財產，而是委託誰來繼承家業，傳承這一片代代相傳的土地的問題。

高橋先生陪我在九重高原走的時候，我問過他一個問題：「你們家的土地有多少？」他嗯了好長時間，說不出一個數字，最後指著對面的山，告訴我：「從那個大岩石開始，到這一片杜鵑花山坡，都是我們家的。」我估算了一下，那一片山，估計有6平方公里。

我說你可是大地主啊！他笑了笑，說：「都是祖上傳下來的土地，其實要維護它，挺花精力。」

圖：九重高原有許多的溫泉，「豐後牛肉」也十分有名。

高橋家有4個兄弟姐妹，他的上面有一個哥哥和姐姐，下面是一個妹妹。他排行老三。當初父母親年老而無力再種地的時候，家裡開了一個家族會議，把家裡的所有財產攤開來，總共有大半座山，還有6萬平方米大約是90畝的稻田。

這一個家族會議的結果，是四個兄弟姐妹中，包括高橋在內的三個都表示願意放棄財產的繼承權，把所有的財產都交給哥哥，由哥哥一人繼承。但是，哥哥和嫂子必須承擔照顧父母和爺爺奶奶的責任。

高橋說，日本自古以來，在繼承家業的問題上，大多採取這一種辦法，也就是長兄具有繼承家業，和守護家業的責任。一旦長兄繼承了家業，那麼，他就成了家族中的「本家」，而其他的兄弟，則成為「分家」，這個「分家」是「分支」的意思。以後的家業，也有本家的子孫代代相傳，除非本家以後出現了沒有子孫的情況，才可以與「分家」們進行商量，由「分家」，也就是弟弟妹妹們這一家系的人推舉出新的繼承人，來繼承家業。

所以，日本的許多家業為何能夠傳承幾百年、甚至上千年，這一種特殊的家業與財產的傳承文化，起到了極為關鍵的作用。

圖：在九重高原，一對老年夫婦正在田間農作

那麼，如果把祖傳的土地財產瓜分了，會出現怎樣的結果。高橋先生給我說了一個例子。譬如像他們家，四個兄弟姐妹把父母親的土地按照四分之一的比例平均瓜分之後，每人確實可以得到一筆財產，但是，像他本人忙於經營企業，不可能會去種地，這樣一來的話，就會考慮把土地賣掉換取現金。結果，四個兄弟姐妹都這麼想的話，祖傳的家業在一瞬間就可以消失殆盡。雖然大家都得到了現錢，獲得了利益，但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家業和財產全部葬送在我們這一代子孫手中，我們將成為家族的罪人。因此，把所有的家業交給一個人打理，是最好的辦法。這一種財產的分配方法，與法律無關，與家族的傳承有關。

高橋的哥哥和妻子，加上兒子夫婦，一家四口就每天默默地忙乎在這90畝的稻田裡。

去年，因為修建高速公路服務區，高橋家的稻田被徵用了一部分，獲得了政府的2億日元的補償金，2億日元相當於1200萬元人民幣。他的哥哥提出來，這一筆賠償金是變賣了祖傳的土地，要不兄弟姐妹四個人平分，一人可以分得大約300萬元人民幣的錢款。高橋和姐姐與妹妹商量後，認為把祖傳的土地賣了，然後分錢，這就意味著祖傳的土地面積已經大大縮水。

維護家族原有的財產，比什麼都重要。因此四個兄弟姐妹又湊在一起開了一個家族會議，最後決定用這2億日元的賠償金去購買新的土地，一分錢都不分。

圖：與九重高原的自然保護會成員一起登山

為什麼高橋一家把土地看得這麼重？

高橋先生給我做了這樣的解釋。他說，「家」是一個什麼概念？在日本的心中，那是一代一代人的精神家園。因為兄長繼承了家業、繼承了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土地，你不管走到哪裡，無論是在天涯海角，心中永遠有一個「家」的歸宿。因為祖傳的土地在，祖傳的房子在，祖傳的果樹依然在開花結果，自己兒時的記憶都留在這個家裡。

尤其是到了8月份掃墓的時節，或者到了過新年的時候，子孫們都會從四面八方回到故鄉，回到自己的老家，回到兄長兄嫂的身邊，在老房子里歡聚一堂喝酒敘舊。

高橋說，最開心的，是可以在老房子里睡在自己以前的房間里，可以尋找兒時刻在家裡柱子上量身高的劃痕。然後一起去家族墓地給父母親和祖宗燒香祭奠。兄弟姐妹又像回到童年時候那種兩小無猜的純真時代。

因為有家，有兄長繼承家業，因此，兄弟姐妹很少會因為父母的遺產問題而鬧出意見。相反的，大家會感恩兄長，感恩他辛勞操持家業。而對於弟妹們來說，不管是生活在東京，還是在當地，最開心的事，是哥哥會不斷地把自己家的土地上種出來的蔬菜、稻米委託送貨公司送到弟妹的家裡，讓大家品嘗自己家的果實。

日文中，有一個漢字，叫「絆」，日語中念做「きずな」，翻譯成現代中文的話，可以翻譯成「情結」或者「紐帶」。日本人常常喜歡說：家裡遇到什麼事，全家人都齊心協力一起頂過去，是因為有「家族的絆」，也就是說，是因為有家族的這一特殊的血緣關係維繫著的特殊的情結讓大家團結一心。

圖：日本人的家庭聚會

日本這一個社會有一個奇怪的現象，那就是無論是學校，還是媒體，都不提「愛國主義教育」。問及原因？高橋回答得很簡單，而且不帶任何的政治色彩。他說，日本人很喜歡用「國家」的「國」來問別人你的家鄉在哪裡？也就是問「你的國在哪裡？」這一問法看起來很奇怪，但是，日本人都很習慣，因為日本以前都是一個個眾多的諸侯國組成的。

所以，對於許多的日本人來說，愛國，首先就是一個愛家鄉的概念。而家鄉之所以成為「家鄉」，是因為在那裡，你的家人還在、你的家還在、祖祖輩輩留下來的東西還在，不管人在何處，根依然留在那裡，你的心裡，永遠有這麼一個歸宿。

我覺得，高橋先生說的很有道理，如果我們的家都沒有了，那還有什麼家鄉的概念呢？所以，日本人的這一種傳承家業不瓜分祖傳遺產的做法，是一種維繫家族興旺，讓家族代代相傳的最好的做法。而這一種做法，不僅維護了家族的穩定，同時也維護了社會的穩定，最終也維護了國家的穩定。

高橋先生已經60出頭，每天除了打理滑雪場的事情之外，大多數的時候，是開著一輛車巡視九重高原的各個角落，沒有人給他發工資，就因為他是當地的自然保護會的會長。

他不僅要保護好自己家鄉的美好環境，更想把青山綠水留給子孫後代。

（本文由作者、亞洲通訊社社長徐靜波先生授權在此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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