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婢與妾之間「渾」著的襲人

最新 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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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婢與妾之間「渾」著的襲人

這個「渾」字，出自賈寶王的母親王夫人之口，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現在我們要指出的是，襲人的法律地位的突出特點，就是在婢與妾之間長期「渾」著。紅樓人物群體中有這「渾」字標誌的人物堪稱絕無僅有。

（一）公開身份是婢

賈府的法定奴婢身份的人們，有四個不同的來源：花錢買來的；作為新媳婦的陪房一同嫁進賈府的；世代為奴婢的子女即所謂「家生子」；當年寧榮二公所受皇帝賞賜而來的戰俘，後做了養馬種地的奴婢。襲人的公開身份始終是婢女，是買來的，最初為賈母房裡的丫頭。

當初買襲人時，辦了買斷而不能贖身的「死契」手續。關於這一點，是有法律依據的。清代法律允許奴婢的人身買賣和贖身之類的行為，並按這些行為是否經過官方驗明而分為「白契」和「印契」兩類，前者為民間私下的行為，後者為經官方驗明並蓋有官印的行為。襲人的「死契」究竟屬於「白契」還是「印契」，小說沒有點明，不敢妄斷。

剛買來之初的幾年，襲人被安排在賈母房裡，專門待候賈母的內侄孫女，和常到賈府作客的史湘雲，後來賈母將她送給了寶玉。她在寶玉身邊的公開身份一直是婢女，職責是招呼寶玉的睡覺、起床之類的房中事物。在這個公開的崗位上，襲人全力以赴，任勞任怨，連賈寶玉把她的本來姓名花珍珠改為「襲人」二字也毫不在乎，可算得上是一個忠心耿耿的婢女。

（二）暗藏身份是妾

自從賈寶玉以違法犯罪的方式同襲人偷試「雲雨情」之後，襲人就暗中成了妾。這一暗中隱藏的身份最初不為外界所知，後來被林黛玉率先發現，接著王夫人、王熙風、賈母等也先後得知，於是成為賈府里一個公開的秘密。王夫人有意讓襲人一直在婢與妾的兩種身份中「渾」著自有其充足理由，可我們要說：這等於跟法律開了一個玩笑。須知，在《大清律例》中，奴婢就是奴婢，妾就是妾，不見有「渾」在二者之間的其他法定角色。這個玩笑，道出了現實生活中的法律現象不知比紙張上的法律概念要複雜、有趣多少倍。

是的，襲人作為暗中的妾，在處理同賈寶玉的夫妾關係時是謹慎的、微妙的、尷尬的。要言之，她既要光明正大地在明處盡婢之職，免得外界非議；又要謹小慎微地在暗處行妾之責，免得傷了小兩口的愛情。這就是襲人做人的難處，其中的苦楚，是別人很難感知的。

賈寶玉有一個喜歡跟女孩子們廝鬧的老毛病，襲人對此很反感。為此，她的對策是既可以婢的身份曉之以理，公開進行規勸；又可以妾的身份動之以情，暗中進行誘導。這種良苦用心，外界沒有一個人知道，自然也不能向寶玉傾訴，故小說只能用心理描寫的手法使讀者來體會襲人這內心的辛酸。

原來襲人見他無曉夜和姐妹廝鬧，若直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復好。不想寶玉一晝夜竟不迴轉，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生睡好。今忽見寶玉如此，料是他心回意轉，便越是不踩他。寶玉見她不應，便伸手替她解衣。剛剛解開了鈕子，被襲人將手推開，又自扣了。寶玉無法，只得拉她的手笑道：「你到底怎麼了?」連問幾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知怎麼。」（第二十一回）

如此「用柔情以警之」的隱秘內心活動，是作為婢女的襲人所不能有的東西，而作為未明身份的妾所特有的內心秘密，連對夫君也不便坦言，這對襲人來說，該是多麼委屈難受！暗中隱藏的妾的身份，給襲人帶來了誰也不明真相的微妙、複雜、難以言表的變化。明察秋毫的曹雪芹能洞察、表現這種變化軌跡，不失為一個極高明的法制心理學家。

襲人不僅對外人極力掩蓋暗妾的身份，連在寶玉的母親王夫人面前也如此。其實，王夫人心裡早就明白襲人跟兒子的這一層關係，但她在襲人面前故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於是發生了不少有趣的事情。有一次，襲人面對王夫人談寶玉時口口聲聲「寶二爺」，儼然一副婢的口吻，就以這種口吻懇求王夫人要對「寶二爺」多加管教。由於她處處說得在理，深合這位慈母之心意，於是在彼此長時期交談過程中，王夫人一連三次把襲人稱為「我的兒」，並宣布從今以後把寶玉「交給你了」。此情此景，實乃和睦相處的婆媳之間才會發生，表明襲人的暗差身份與言行，得到了王夫人作為公婆的認同與讚許。不知襲人本人對此是否有覺察。

（三）無形的分身術

細心的讀者，可以發現襲人有一種把自己身上具有的婢與妾的雙重身份區分開來的分身術。那做法就是：在跟寶玉單獨相處時，以妾的姿態出現，從而讓夫君體驗到女性的柔情蜜意；在有第三者的公開場面，則以婢的面貌出現，極力表現出莊重模樣，以掩飾暗妾的秘密。

例如，有一次寶玉喝酒醉了，進屋要喝楓露茶，茜雪回答說：寶玉的奶娘李奶奶把它喝了。寶玉一聽生了氣，把手上的茶杯猛地摔到地上，打了個粉碎，還揚言要把李奶奶攆走。這之後，小說寫道：

原來襲人實未睡著，不過故意裝睡，引寶玉來慪她玩耍。先聞得說字問包子等事，也還可不必起來；後來摔了茶鍾，動了氣，遂連忙起來勸阻。(第八回)這是襲人使用分身術的一個好例子。起先，她在妾的角色中等待寶玉的到來，以便小兩口在閨中親呢；後來，見寶玉生氣，又有茜雪在場，便以婢的身份出面勸阻。

襲人運用這種分身術的目的，無非是掩蓋那不曾公開的妻的身份，並無其他什麼用心。有意思的是，當這秘密逐漸被人們覺察以後，她還一如既往地掩飾自己。有一次，襲人和晴雯爭吵，黛玉進來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們兩個拌了嘴，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襲人一聽，嚴肅地說：「林姑娘你鬧什麼?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第三十一回）

這是十足的婢女口吻。此時的襲人企圖給林黛玉造成一種印象：自己跟寶玉之間除了奴婢與主人的關係之外，不曾有別的什麼關係。是此，襲人的雙重身份使她活得很累。

襲人一個人獨處之時，內心的思前想後，則是一個不以外界條件為轉移的真實靈魂——她認定自己是寶玉的妾，願意在這妾的位置上跟寶玉生活在一起，但擔心他娶妻之後自己的命運不好。第八十二回這樣寫她的內心活動：

忽又想到自己終身本不是寶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只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後身。

也就是說，唯有在獨處時的內心世界裡，襲人才不使用分身術，不管婢女的身份，而只過妾的真實精神生活。這一心態，一直保留到賈寶玉出家當了和尚之後。其兄花自芳來向王夫人報告已將妹妹襲人許配給他人為妻的消息，得到認同。這時的襲人的內心世界，依然沉浸在作為寶玉的沒有公開的妾的角色里：

如今太太硬作主張。若說我守著，又叫人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愿。(第一百二十回）襲人最後的結局，是嫁給了當年跟寶玉相好的琪官——蔣玉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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