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學十講(8)——論四聲陰陽
三仄、兩平、口法的音律差別
倚曲填詞,首先要顧到歌者轉喉發音的自然規律,把每一個字都安排得十分適當,才不致拗嗓或改變字音,使聽者莫名其妙。我們學習填寫或創作歌詞,所以必須對四聲陰陽予以特別注意,甘受這些清規戒律的束縛,也只是為了使唱的人利於喉吻,唱得字字清晰,又能獲致珠圓玉潤的效果;聽的人感到鏗鏘悅耳,而又無音訛字舛的毛病。語言和曲調的結合,形式和內容的統一,確是要煞費經營的。
運用平、上、去、入四聲作為調整文學語言的準則,使它更富於音樂性,是從沈約、王融、謝眺等人開始的。經過無數作家的辛勤勞動,積累了許多寶貴經驗,建立了「約句准篇,回忌聲病」的所謂近體律詩,也只是為了便於長言永嘆,增強詩歌的感染力。如果要把它和音樂曲調取得更嚴密的結合,就不像做近體詩只講平仄的那麼簡單。清初人黃周星在他著的《制曲枝語》中曾經說到:「三仄更須分上去,兩平還要辨陰陽。」原來在唐宋詞中,平聲的陰陽還不夠嚴格,只是上、去、入三聲的安排,不論在句子中間或韻腳上都比律詩要講究得多。一般韻腳是平入獨用、上去通協的。
宋詞作家注意平別陰陽、仄分上去入,最早見於張炎《詞源》卷下所引張樞(字斗南,張炎的父親)的《寄閑集》(音已失傳)。據張炎說:
先人曉暢音律,有《寄閑集》,旁綴音譜,刊行於世。每作一詞,必使歌者按之,稍有不協,隨即改正。曾賦《瑞鶴仙》一詞云:
捲簾人睡起。
放燕子歸來,商量春事。
風光又能幾?
減芳菲、都在賣花聲里。
吟邊眼底。
被嫩綠、移紅換紫。
甚等閑、半委東風,半委小橋流水。
還是。
苔痕湔雨,竹影留雲,待晴猶未。
蘭舟靜艤,西湖上、多少歌吹?
粉蝶兒、守定落花不去,濕重尋香兩翅。
怎知人、一點新愁,寸心萬里。
此詞按之歌譜,聲字皆協,惟「撲」字稍不協,遂改為「守」字乃協。始知雅詞協音,雖一字亦不放過,信乎協音之不易也。又作《惜花春起早》云:「瑣窗深」。「深」字意不協,改為「幽」字,又不協,再改為「明」字,歌之始協。此三字皆平聲,胡為如是?蓋五聲有唇、齒、喉、舌、鼻,所以有輕清重濁之分。
這裡說明由於發音部位的不同,對咬准字音有著重大關係。劉熙載在他所著《藝概》卷四《詞曲概》中,有進一步的闡發。他說:
詞家既審平仄,當辨聲之陰陽,又當辨收音之口法。取聲取音,以能協為尚。玉田稱其父《惜花春起早》詞「瑣窗深」句,「深」字不協;改為「幽」字,又不協;再改為「明」字,始協;此非審於陰陽者乎?又「深」為閉口音,「幽」為斂唇音,「明」為穿鼻音,消息亦別。
這注意口法的理論,是從元、明以後在歌唱家的實際經驗中總結而來的。元人顧仲瑛所著《制曲十六觀》云:
曲中用字,有陰陽法。人聲自然音節,到音當輕清處,必用陰字,音當重濁處,必用陽字,方合腔調。用陰字法,如《點絳唇》首句,韻腳必用陰字。試以「天地玄黃」為句歌之,則「黃」字為「荒」字,非也。若以「宇宙洪荒」為句,協矣。蓋「荒」字屬陰,「黃」字屬陽也。用陽字法,如「寄生草」末句七字內,第五字必用陽字。以「歸來飽飯黃昏後」為句歌之,協矣。若以「昏黃後」歌之,則歌「昏」字為「渾」字,非也。蓋「黃」字屬陽,「昏」字屬陰也。
近人沈曾植就顧說再加闡明:「陰字配輕清,陽字配重濁,此當是樂家相傳舊法。」(《菌閣瑣談》)吳梅更以工尺字譜引申其說:「七音中合四為下,宜陽聲字隸之;六五為高,宜陰聲字隸之。」(蔡楨《詞源疏證》卷下引)這都是為了說明倚聲家所以必須嚴格講究四聲陰陽的理論根據,詞曲原是相同的。
關於這一問題的解答,我覺得明人王驥德說得比較詳盡。他在所著《方諸館曲律》中談到四聲平仄,是這樣說的:
四聲者,平、上、去、入也。平謂之平,上、去、入總謂之仄。曲有宜於平者,而平有陰、陽;有宜於仄者,而仄有上、去、入。乖其法,則曰拗嗓。蓋平聲聲尚含蓄,上聲促而未舒,去聲往而不返,入聲則逼側而調不得自轉矣。
——《曲律》卷二《論平仄》第五
這是說明四聲的不同性質,必得把它們安排在適當的地位,才使歌者不至於遭到「拗嗓」的困難。其論陰陽,又把南北曲的不同唱法作了剖析。他說:
夫自五聲之有清、濁也,清則輕揚,濁則沉鬱。周氏以清者為陰,濁者為陽;故於北曲中,凡揭起字皆曰陽,抑下字皆曰陰。而南曲正爾相反。南曲凡清聲字皆揭而起,凡濁聲字皆抑而下。今借其所謂「陰」、「陽」二字而言,則曲之篇章句字,既播之聲音,必高下抑揚,參差相錯,引如貫珠,而後可入律呂,可和管弦。倘宜揭也而或用「陰」字,則聲必欺字;宜抑也而或用「陽」字,則字必欺聲。陰、陽一欺,則調必不和;欲詘調以就字,則聲非其聲;欲易字以就調,則字非其字矣。毋論聽者迕耳,抑亦歌者棘喉。《中原音韻》載歌北曲《四塊玉》者,原是「彩扇歌,青樓飲」,而歌者歌「青」為「晴」,謂此一字欲揚其音,而「青」乃抑之,於是改作「買笑金,纏頭錦」而始葉;正聲非其聲之謂也。
——《曲律》卷二《論陰陽》第六
他這裡所引北曲《四塊玉》,是馬致遠寫的《海神廟》小令,全文如下:
彩扇歌,青樓飲,自是知音惜知音,桂英你怨王魁甚。但見一個傅粉郎,早救了買笑金,知它是誰負心。
——《梨園按試樂府新聲》卷下
這和《中原音韻》所錄:
買笑金,纏頭錦,得遇知音可人心。怕逢狂客天生沁。紐死鶴,劈碎琴,不害磣。
——《中原音韻·正語作詞起例》
原是兩回事。周德清只把它加上「纏字屬陽,妙」五個字的評語,並不曾說是用馬詞改的。但這第二句的第一字必得用陽平,就是因為緊靠著它的上一字,不論是「歌」字也好,「金」字也好,都屬陰平。依北曲的唱法,「金」字或「歌」字剛才抑下,那麼,下面就該揚起,所以必定要接上一個陽平的「纏」字。如果第二句的第一字用的仍是陰平的「青」字,就是違反了「高下抑揚、參差相錯」的規律,在旋律上轉不過來,就自然要把它變成「晴」了。
南曲對陰、陽平的唱法,恰恰和北曲相反,把陰聲揭起唱,陽聲抑下唱。但「高下抑揚、參差相錯」的基本法則,是一樣不能違反的。在南曲中陰、陽平的位置,就要看它和它緊靠著的那個字是否搭配得恰當,才能夠唱得準確美聽。據王驥德的說法:「大略陰字宜搭上聲,陽字宜搭去聲。」並從高則誠《琵琶記》中舉了一些例子:
例一(引自第五齣《南浦囑別》):
旦唱:〔尾犯序〕無限別離情,兩月夫妻,一旦孤零。此去經年,望迢迢玉京。思省,奴不慮山遙路遠,奴不慮衾寒枕冷;奴只慮,公婆沒主,一旦冷清清。
省唱:〔前腔〕何曾,想著那功名?欲盡子情,難拒親命。我年老爹娘,望伊家看承。畢竟,你休怨朝雨暮雲,只得替著我冬溫夏凊。思量起,如何教我割捨得眼睜睜。
旦唱:〔前腔〕儒衣才換青,快著歸鞭,早辦回程。十里紅樓,休重娶娉婷。叮呤,不念我芙蓉帳冷,也思親桑榆暮景。親囑咐,知他記否空自語惺惺。
生唱:〔前腔〕寬必須待等,我肯戀花柳,甘為萍梗?只怕萬里關山,那更音信難憑。須聽,我沒奈何分情破愛,誰下得虧心短行?從今去,相思兩處一樣淚盈盈。
這一例中的「冷」字是掣板,要用抑下的唱法,以上聲字為最適當。「清」字要揭起唱,該用陰平聲字。後面「眼睜睜」的「眼」字、「語惺惺」的「語」字和前面的「冷」字,恰好都是上聲;緊接著「清清」、「睜睜」、「惺惺」等陰平字,都是異常協調的。只有最後「淚盈盈」的「淚」字還是去聲;唱起來,一開口就感到用盡氣力,還是轉不過來;下面緊接著「盈盈」兩個陽平字,也不便於揭起,所以必得把「盈」字唱作陰平的「英」字。這個「陽搭去」,是因為去在上面而陽在下,而且緊靠著是兩個去聲、兩個陽平的緣故。
例二(引自第二十七出《中秋賞月》):
生唱:〔念奴嬌序〕孤影,南枝乍冷,見烏鵲縹緲驚飛,棲止不定。萬點蒼山,何處是,修竹吾廬三徑?追省,丹桂曾攀,嫦娥相愛,故人千里謾同情。
貼唱:〔前腔〕光瑩,我欲吹斷玉簫,驂鸞歸去,不知風露冷瑤京?環佩濕,似月下歸來飛瓊。那更,香霧雲鬟,清輝玉臂,廣寒仙子也堪並。
生唱:〔前腔〕愁聽,吹笛關山,敲砧門巷,月下都是斷腸聲。人去遠,幾見明月虧盈。惟應,邊塞徵人,深閨思婦,怪他偏向別離明。
這一例中的「孤影」是以陰平搭下面的上聲字,「愁聽」是以陽平搭下面的去聲字,唱起來都很準確美聽。只有「光瑩」的「光」字,唱起來好像是個陽平的「狂」字,就因為「光」字是以陰平搭去聲的緣故。如果把「光」字改成陽平字,或者把「瑩」字改為上聲字,那就都可唱准了。
例三(引自第三出《牛氏規奴》):
丑唱:〔祝英台序〕春晝,只見燕雙飛,蝶引隊,鶯語似求友。那更柳外畫輪,花底雕鞍,都是少年閒遊。難守,孤房清冷無人,也尋一個佳偶。這般說,終身休配鸞儔。
貼唱:〔前腔〕知否?我為何不卷珠簾,獨坐愛清幽?千斛悶懷,百種春愁,難上我的眉頭。休憂,任他春色年年,我的芳心依舊。這文君,可不擔閣了相如琴奏。
丑唱:〔前腔〕今後,方信你徹底澄清,我好沒來由。想像暮雲,分付東風,情到不堪回首。聽剖:你是蕊官瓊苑神仙,不比塵凡相誘。謹隨侍,窗下拈針挑綉。
這一例中的「春晝」,「知否」、「今後」三個短句,上面都是陰平字。但只「知否」唱來好聽;至於「春」字唱出會變成「唇」字,「今」字唱出會變成「禽」字,就是因為它那下面的「晝」、「後」兩字都是去聲,必然要影響它那上面的字調。如果把「春」、「今」都改成陽平字,或者把「晝」、「後」都改成上聲字,那也就會容易唱得準確的。
這個陰平搭上、陽平搭去的法則,是在崑山水磨腔發明之後才確立起來的。至於旋律方面的自然規律,在「高下抑揚、參差相錯」的運用上,每個字調的安排,是該予以仔細斟酌的。
王驥德的這些說法,雖然都屬於南曲方面的唱腔關係問題,而要使所配的歌詞不違反這些自然規律,必定要把四聲陰陽安排得異常恰當,在原則上是詞曲相通的。
三仄中去聲字的重要特性
萬樹《詞律》就是在崑山腔盛行和明代聲樂理論家沈寵綏(所著《度曲須知》尤多精闢的見解)、王驥德等的影響下,得到不少啟發,從而體會到「高下抑揚、參差相錯」的基本法則,宋詞和南曲是一脈相承,不無二致的,所以他在《詞律·發凡》里,對四聲字調的安排問題也就有了一些創見。他說:
平止一途,仄兼上、去、入三種,不可遇仄而以三聲概填。蓋一調之中,可概者十之六七,不可概者十之三四,須斟酌而後下字,方得無疵。此其故,當於口中熟吟,自得其理。夫一調有一調之風度聲響。若上去互易,則調不振起,便成落腔。尾句尤為吃緊。如《永遇樂》之「尚能飯否」、《瑞鶴仙》之「又成瘦損」,「尚」、「又」必仄,「能」、「成」必平,「飯」、「瘦」必去,「否」、「損」必上,如此然後發調。末二字若用平上,或平去,或去去、上上、上去,皆為不合。
萬氏認為,對三仄的處理得服從於每一曲調的風度聲響,這是對的。但說「平止一途」,卻存有詞要「上不類詩、下不類曲」的偏見。平別陰陽,是詞曲一貫的,他把張炎《詞源》的話都忽略了。他所引的《永遇樂》是辛棄疾的作品,《瑞鶴仙》是史達祖的作品。全文如下: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
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稼軒長短句》卷五《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
杏煙嬌濕鬢。
過杜若汀州,楚衣香潤。
回頭翠樓近。
指鴛鴦沙上,暗藏春恨。
歸鞭隱隱,便不念、芳盟未穩。
自簫聲吹落雲柬,再數故園花信。
誰問?
聽歌窗罅,倚月鉤闌,舊家輕俊。
芳心一寸,相思後、總灰盡。
奈春風多事,吹花搖柳,也把幽情喚醒。
對南溪桃萼翻紅,又成瘦損。
——《梅溪詞·瑞鶴仙》
單就這兩個曲調的結句四字來說,把它安排為去、平、去、上,「然後發調」,這是就音理上來講,是值得研究的。但這一訣竅,還是要在「高下抑揚、參差相錯」的基本法則上,將緊靠著的上下文予以適當調整,才說得通。絕對不能看得太死。看得太死,就要到處碰壁,動多窒礙。單就萬氏所舉兩調來看,《永遇樂》的結句,蘇軾詞二首,一為「也應暗記」是「上平去去」,一為「為余浩嘆」是「去平去去」(並見《東坡樂府》卷上);辛棄疾另外四闋,除「記余戲語」為「去平去上」,和「尚能飯否」相同外,余如「更邀素月」是「去平去入」,「這回穩步」和「片雲斗暗」都是「去平上去」;這可能說蘇、辛詞是不大注意音律,也不準備拿給人們去唱,所以有合有不合。至於《瑞鶴仙》,數到周邦彥,是絕對協律,可付歌喉,萬無「落腔」的理由的。且看周詞的全闋:
悄郊原帶郭,行路永、客去車塵漠漠。
斜陽映山落,斂余紅猶戀,孤城闌角。
凌波步弱,過短亭、何用素約?
有流鶯勸我,重解綉鞍,緩引春酌。
不記歸時早暮,上馬誰扶?醒眠朱閣。
驚飆動幕。
扶殘醉,繞紅葯。
嘆西園已是花深無地,東風何事又惡?
任流光過卻,猶喜洞天自樂。
——《清真集》卷上
這結句六字「尤喜洞天自樂」是「平上去平去入」,還可說是「又一體」,不能和史詞並論。但《梅溪詞》中另一首《賦紅梅》的結句「舊家姊妹」是「去平上去」,《詞律》所載第一體毛幵詞的結句「為誰自綠」(原出《樵隱詞》)是「去平去入」,那將怎樣解釋呢?
因為萬樹在這些地方看得太死,他那一生辛苦經營的《詞律》的可信價值也就被大大貶損了。但他在實際經驗中和崑曲唱腔的重大影響下,能夠領會到平仄四聲所具的不同性質,必須予以適當安排,才能吻合聲腔,不致拗嗓,這一點是對填詞家有很大啟發的。他說:
上聲舒徐和軟,其腔低;去聲激厲勁遠,其腔高;相配用之,方能抑揚有致。大抵兩上兩去,在所當避,而篇中所載古人用字之法,務宜仿而從之,則自能應節,即起周郎聽之,亦當蒙印可也。更有一要訣,曰「名詞轉折跌蕩處多用去聲」,何也?三聲之中,上、入二者可以作平,去則獨異。故余嘗竊謂,論聲雖以一平對三仄,論歌則當以去對平、上、入也。當用去者,非去則激不起,用入且不可,斷斷勿用平、上也。
——《詞律·發凡》
他對去聲字的特性特別拈出,確是一個重大的發明。不但按之宋詞名作,十九皆合;直到現代民間流行的北方曲藝和南方評彈,以至揚州評話等,都很重視這去聲字的作用,是值得每一個歌詞工作者特別考究的。所謂「名詞(名家所填的詞)轉折跌蕩處多用去聲」,我們把它叫做「領字」或「領格字」,在前幾講中也曾約略提到。這一個字具有領起下文、頂住上文的特等任務,作為長調慢曲轉筋換骨的關紐所在,必須使用激厲勁遠的去聲字,才能擔當得起。有如第四講所舉柳永《八聲甘州》中的「對」、「漸」、「望」、「嘆」、「誤」等字,第五講所舉周邦彥《憶舊遊》中的「記」、「聽」、「漸」、「道」、「嘆」、「但」等字,都是全闋的關紐,可以作為最好的範例。
又如姜夔《眉嫵》(一名《百宜嬌·戲張仲遠》):
看垂柳連苑,杜若侵沙,愁損未歸眼。
信馬青樓去,重簾下,娉婷人妙飛燕。
翠尊共款,聽艷歌、郎意先感。
便攜手、月池雲階里,愛良夜微暖。
無限,風流疏散。
有暗藏弓履,偷寄香翰。
明日聞津鼓,湘江上、催人還解春纜。
亂紅萬點,悵斷魂,煙水遙遠。
又爭似相攜,乘一舸,鎮長見。
——《白石道人歌曲》
你看他在「轉折跌蕩處」和領格字用的「看」、「聽」、「便」、「愛」、「悵」、「又」等去聲字是怎樣的發越響亮!還有「信馬」的「去上」,「翠尊共款」和「亂紅萬點」的「去平去上」,「郎意先感」和「良夜微暖」的「平去平上」,「人妙飛燕」和「偷寄香翰」的「平去平去」,「還解春纜」和「煙水遙遠」的「平上平上」,各個具有它的特殊音節,細心體味,是和本闋內容所賦的調侃風趣相稱的。又如他的自度曲《翠樓吟·淳熙丙午冬,武昌安遠樓成,與劉去非諸友落之,度曲見志》:
月冷龍沙,塵清虎落,今年漢酺初賜。
新翻胡部曲,聽氈幕元戎歌吹。
層樓高峙。
看檻曲縈紅,檐牙飛翠。
人姝麗,粉香吹下,夜寒風細。
此地,宜有詞仙,擁素雲黃鶴,與君遊戲。
玉梯凝望久,嘆芳草萋萋千里。
天涯情味。
仗酒祓清愁,花銷英氣。
西山外,晚來還卷,一簾秋霽。
——《白石道人歌曲》
這一調把去聲字用在轉折跌蕩處的,有「看」、「仗」兩字;用在上三下四句式的領首的,有「聽」、「嘆」兩字;只一「擁」字是用的上聲。原來在取逆勢的句法中,第一字也有十之八九是適宜於用去聲字,才會感到氣力充沛,音勢勁挺,有如辛棄疾《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的「更」字,姜夔《疏影》「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的「但」字之類皆是。
我們再看柳永、周邦彥這些深通音律的詞家,是怎樣在「轉折跌蕩處」運用去聲字的。柳作如《卜運算元慢》:
江楓漸老,汀蕙半凋,滿目敗紅衰翠。
楚客登臨,正是暮秋天氣。
引疏砧、斷續殘陽里。
對晚景、傷懷念遠,新愁舊恨相繼。
脈脈人千里。
念兩處風情,萬重煙水。
雨歇天高,望斷翠峰十二。
盡無言、誰會憑高意?
縱寫得、離腸萬種,奈歸雲誰寄!
又如《雨霖鈴》:
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以上並見《樂章集》卷中
這《卜運算元慢》的「對」、「念」、「縱」、「奈」等字,《雨霖鈴》中的「對」、「竟」、「念」、「更」、「便」等字,都是去聲,在轉接提頓處都發揮著重大的作用,加強了聲情上的感染力。只要耐心往複吟詠,就會體會到的。
周邦彥創調中四聲的安排
周邦彥工於創調,對音律方面是十分考究的。王國維曾說他的詞,「拗怒之中,自繞和婉,曼聲促節,繁會相宣,清濁抑揚,轆轤交往。」(《清真先生遺事》)從音律上來看,他對四聲字調的安排,確是能夠符合「高下抑揚、參差相錯」的基本法則,而掌握得非常熟練的。且看他的《齊天樂·秋思》:
綠蕪雕盡台城路,殊鄉又逢秋晚。
暮雨生寒,鳴蛩勸織,深閣時聞裁剪。
雲窗靜掩。
嘆重拂羅裀,頓疏花簟。
尚有綀囊,露螢清夜照書卷。
荊江留滯最久,故人相望處,離思何限?
渭水西風,長安亂葉,空憶詩情宛轉。
憑高眺遠。
正玉液新芻,蟹螯初薦。
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斂。
——《清真集》卷下
在這一闋中所用的去聲字,發揮著多種作用。除掉用在轉折處的「嘆」、「正」兩字具有一般承上領下的負重力外,還有「平平仄平平仄」有如「殊鄉又逢秋晩」,「仄平平仄仄平仄」有如「露瑩清夜照書卷」,「平仄平仄」有如「離思何恨」等特殊句式,他掌握了去聲字「激厲勁遠」的特性,在適當的句子中間安排上「又」、「露」、「夜」、「照」、「卷」、「思」、「限」等許多去聲字,增強了聲情上的激越感;又如「靜掩」、「渭水」、「眺遠」、「照斂」等去上聯綴,也是十分符合南詞(即「南曲」、「南戲」)歌唱行腔時的自然規律的。
近人吳梅在他所著的《詞學通論》中,就曾提到《齊天樂》有四處必須用去上聲,並舉「雲窗靜掩」、「露瑩清夜照書卷」、「憑高眺遠」、「但愁斜照斂」四句為例,說「靜掩」、「眺遠」、「照斂」等六字「萬不可用他聲」(第二章《論平仄四聲》)。但他卻忽略了「渭水」二字也是「去上」,而把另一種運用去聲字法的「露瑩清夜照書卷」七言句放了上去,這是值得商榷的。
《清真集》中運用去聲字特見精彩的,幾乎觸目皆是。平韻體有如《慶春宮》:
雲接平岡,山圍寒野,路回漸轉孤城。
衰柳啼鴉,驚風驅雁,動人一片秋聲。
倦途休駕,淡煙里、微茫見星。
塵埃憔悴,生怕黃昏,離思牽縈。
華堂舊日逢迎,花艷參差,香霧飄零。
弦管當頭,偏憐嬌鳳,夜深簧暖笙清。
眼波傳意,恨密約、匆匆未成。
許多煩勞,只為當時,一晌留情。
仄韻體有如《大酺》:
對宿煙收,春禽靜,飛雨時鳴高屋。
牆頭青玉旆,洗鉛霜都盡,嫩梢相觸。
潤逼琴絲,寒侵枕障,蟲網吹黏簾竹。
郵亭無人處,聽檐聲不斷,困眠初熟。
奈愁極頻驚,夢輕難記,自憐幽獨。
行人歸意速,最先念、流潦妨車轂。
無奈向、蘭成憔悴,樂廣清羸,等閑時、易傷心目。
未怪平陽客,雙淚落、笛中哀曲。
況蕭索青蕪國,紅糝鋪地,門外荊桃如菽。
夜遊共誰秉燭?
又如《繞佛閣》:
暗塵四斂,樓觀回出,高映孤館。
清漏將短,厭聞夜久簽聲動書幔。
桂華又滿,閑步露草,偏愛幽遠。
花氣清婉。
望中迤邐城陰度河岸。
倦客最蕭索,醉倚斜橋穿柳線。
還似汴堤虹梁橫水面,看浪颭春燈,舟下如箭。
此行重見。
嘆故友難逢,羈思空亂,兩眉愁、向誰舒展?
——以上並見《清真集》卷下
這三個長調中,在領格和轉折跌蕩處用去聲字的,《大酺》一調有「對」、「聽」、「奈」、「況」等,《繞佛閣》一調有「看」、「嘆」等字。在上三下四的特殊句式中把去聲字用在句首或中腰第四、第六字的,《慶春宮》一調有「淡煙里微茫見星」的「淡」和「見」,「恨密約匆匆未成」的「恨」和「未」;而這「見」和「未」都夾在三平的中間,尤關重要。這「平平仄平」的仄聲,如果不用去聲字,是很難振起的。
《大酺》一調有「等閑時易傷心目」的「易」字,《繞佛閣》一調有「兩眉愁向誰舒展」的「向」字。這兩個去聲字就好像七言句中的眼珠子,非把它突出,是難以傳神的。辛棄疾作的《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結尾是「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這「搵」字的性質也和「易」、「向」二字相同,而且和領格的「倩」字是互相呼應的。在連用兩仄處,使用「上去」的,有如《慶春宮》「只為當時」的「只為」,《大酺》「寒侵枕障」的「枕障」,《繞佛閣》「醉倚斜橋穿柳線」的「柳線」和「還似汴堤虹梁橫水面」的「水面」等;使用「去上」的,有如《慶春宮》「路回漸轉孤城」的「漸轉」,《繞佛閣》「厭聞夜久簽聲動書幔」的「夜久」,「桂華又滿」的「又滿」,「閑步露草」的「露草」,「醉倚斜橋穿柳線」的「醉倚」,「看浪颭春燈」的「浪颭」,「嘆故友難逢」的「故友」等。這「上去」或「去上」的連用,都是和轉腔發調有關的。
至於清真創調,對三仄的安排,多是煞費苦心的。單就《繞佛閣》一調來看,如「暗塵四斂」的「去平去上」,「樓觀迥出」的「平去去入」,「高映孤館」的「平去平上」,「清漏將短」的「平去平上」,「厭聞夜久簽聲動書幔」的「去平去上平平去平去」,「桂華又滿」的「去平去上」,「閑步露草」的「平去去上」,「偏愛幽遠」的「平去平上」,「花氣清婉」的「平去平上」,「望中迤邐城陰度河岸」的「去平上去平平去平去」,「倦客最蕭索」的「去入去平入」,「醉倚斜橋穿柳線」的「去上平平平上去」,「還似汴堤虹梁橫水面」的「平上去平平平平上去」,「看浪颭春燈」的「去去上平平」,「舟下如箭」的「平上平去」,「此行重見」的「上平平去」,「嘆故友難逢」的「去去上平平」,「羈思空亂」的「平去平去」,「兩眉愁向誰舒展」的「上平平去平平上」,在每個上下相連的字調中,確實做到了「高下抑揚、參差相錯」的適當處理,也就是王國維所稱:「拗怒之中,自繞和婉,曼聲促節,繁會相宣,清濁抑揚,轆轤交往」的境地,是值得探索宋元詞曲的音樂性的人們予以細心體味的。
短調小令中去聲字的處理
談到短調小令,也有不少地方是得特別注意三仄的適當的安排,尤其是去聲字的處理。例如《柳梢青》:
岸草平沙,吳王故苑,柳裊煙斜。
雨後寒輕,風前香軟,春在梨花。
行人一棹天涯,酒醒處、殘陽亂鴉。
門外鞦韆,牆頭紅粉,深院誰家?
——《花草粹編》卷四秦少游作
又如《醉太平》:
情高意真,眉長鬢青。
小樓明月調箏,寫春風數聲。
思君憶君,魂牽夢縈。
翠綃香暖銀屏,更那堪酒醒!
——劉過《龍洲詞》
又如《太常引》:
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
把酒問姮娥:
被白髮欺人奈何?
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
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稼軒長短句》卷十二《建康中秋夜,為呂叔潛賦》
仙機似欲織纖羅,彷彿度金梭。
無奈玉纖何。
卻彈作、清商恨多。
珠簾影里,如花半面,絕勝隔簾歌。
世路苦風波。
且痛飲、公無渡河。
——《稼軒長短句》卷十二《賦十四弦》
像上面這三調中,凡四字相連作「平平仄平」的句子,其第三字都該用去聲字,才能將音調激起。例如「殘陽亂鴉」的「亂」,「情高意真」的「意」,「眉長鬢青」的「鬢」,「春風數聲」的「數」,「思君憶君」的「憶」琴按:「憶」或作入聲字,「魂牽夢縈」的「夢」,「欺人奈何」的「奈」,「清光更多」的「更」,「清商恨多」的「恨」,「公無渡河」的「渡」,都是把這個去聲字當作「畫龍點睛」來使用的。只劉過「更那堪酒醒」的「酒」字錯用了上聲,音響就差多了。
結論
總之,四聲陰陽的適當處理,是為了歌者利於轉喉,聽者感到悅耳,才使作者刻意經營,不惜忍受種種嚴格限制,而竭盡心力以赴之。至於如何審音赴節,宜在一闋寫成之後,往複吟玩,是否不致棘喉,不致刺耳,同時對前人名作,平時多多含咀,對這裡面的巧妙作用,是會一旦豁然貫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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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僧過嶺看茶老,村女當壚煮酒香
※「有什麼理由不好?」
※他的沉默遠比她打算離開時的挽留,更能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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