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歷史與當下之間

下文為我的學長、詩人、文學評論家鄧細平兄為我的散文集《書生傻氣》寫的序言，發此文不僅僅是表示對他的感激，也是一種自我激勵和鞭策。人的經歷越多，時日越長，越會發現自己的淺薄，越會自行慚愧，好在青山在人未老，且背起行囊再出發。

——題記

建華君從警多年，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見慣了名利場的蠅營狗苟、職場的潛規則及各種各樣的誘惑，對他來說這既是一種生存困境，又是一種超越自我的原動力。與他交往多年，我發現，在兩種力量的撕扯下，他依然葆有這個社會難得一見的赤子情懷與書生意氣。每有餘閑，或手不釋卷，或走向自然，在鼎沸的人聲及城市的噪氣中，追尋歷史和自然的鮮活面容，探究當下生存中人性的正道。這樣的堅持，像極了他筆下所述說的「倔老頭」湯顯祖，僅為這一點，我佩服他。

本書所輯，是他多年來遊歷、閱讀、思考和筆耕的結晶。分三部分，曰「讀書隨筆」「遊歷隨筆」「生活隨筆」。「讀書」重點在讀史，魯迅先生曾言：「歷史上都寫著中國的靈魂，指示著將來之命運」；西哲則更進一步：「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建華君讀書說史，立足點不在考證、辯難與索隱，而是在公認的史料上生髮出當代思考。王侯將相、往聖先賢、才子佳人，雖然時間已處久遠，但他們的命運遭際，他們的生存故事，就人性而言，無不具有當代意義。比如「孟夫子」在「隱」與「顯」之間的艱難抉擇，杜牧之的不在其位亦謀其政，岳武穆的功未成身先死，范文正公的光耀「三送」及其「傻」其「迂」其「痴」，等等，其立意均在撥開歷史的迷霧，還原生存的現場，而見賢思齊，而嫉惡如仇；世事無常新，古人在他們的時空中所經歷的事情，在當今社會其實也時有所見，作者呼喚的是良知、是正義、是擔當、是犧牲精神，這本是讀書人及從政者的根本大道，如今卻成了稀有之物，真是令人不勝唏噓。從這個角度講，那些往聖先賢並沒有逝去，他們正睜著一雙雙星星一樣明亮的眼睛，在舉頭三尺的地方看著我們；那些靠著犧牲他人而成全自己的大奸大惡也並沒有逝去，他們彷彿穿著一件隱身衣，在我們身邊如影隨形；而那些有話無處說、有冤無處申、有家不能歸，正艱難走在長安道上的小民們，更沒有逝去，他們在這裡、在那裡，徒然地等待著一個遠在天邊的清明盛世。是的，無古不成今。我們從來不是歷史的局外人，歷史給我們的警示已經太多太多，而我們將以怎樣的面目立足當下面對未來，是到了該我們捫心自問的時候了。建華君沉迷於讀史、說史，在我看來，其實也是對自身的一種反思，是對傳統文化中的那些閃光部分的一種仰望。

在「遊歷隨筆」中，他也並秉承了這種精神，以經典為指南，以史料作地圖，他的遊蹤充滿了方向性，充滿了憑弔意味。滕王閣、古徽州、古襄陽、邯鄲、安陽、衡陽……不勝羅列，大凡先賢留過足跡的地方，只要時間允許，便可挎上雙肩包，瀟瀟洒灑出門去。他的遊歷當然不是獵奇或湊熱鬧。在殷墟，他感到了人性之惡；在曲阜，他認識到了古代禮樂的真正價值；在鳳凰，他感憤於商業文化對古樸民風的傷害；在滕王閣，他細緻梳理了王勃、韓愈、王安石、辛棄疾、文天祥等文化名人與斯樓的山水情誼，追思的是「立身、立德、立言」的偉大文化形象。由此反觀建華君的讀書與遊歷生涯，我很自然的認為，在骨子裡，他其實有著濃厚的傳統士大夫情結，在文化上他是一個古典主義者，他流連山水、懷古憂時，寄託的其實也是一種為生民立命的家國情懷。他一路走來，所思所悟，將歷史的悲傷和現實的疼痛，以及對傳統美德的懷念和對人性變異的憂慮，生生轉化成了個人精神生活中的一種不能承受之重，這顯得多麼的不合時宜，但這種不合時宜，恰恰是自屈原以降的一代代中國讀書人的精神脊樑。

建華君在讀書行文中顯示的人格風貌，在具體的日常生活中亦時時呈現，他喜關注平常人的生活。在「生活隨筆」中，我們可以看到，「一個修自行車的小老頭」的平常人生，「一位非典型農民」的精神追求，一生行善卻不被命運之神眷顧的「細父」的凄涼境遇，等等；和他們的神交，使他感到了內心的充實和舒爽。歷史如舞台，王侯將相演繹的是鐵血大劇，文人雅士演繹的是詩酒風流，大開大合的歷史語境，芸芸眾生充其量只是一個模糊的背景。建華君讀歷史這本大書，也讀現實這本大書，為命運多舛的先賢述志，也為終日奔波勞碌只求無愧良心的凡夫俗子立傳。他的文章，不求篇制的恢弘，不求旁徵博引的學術趣味，不刻意追求新奇的歷史觀，筆意簡練，文思暢達，卻總能讓人在釋卷後不免三思，究其原因，我認為恐怕是他的文字總能立足人性本身，從生存現場出發、推己及人，而使那些我們耳熟能詳的歷史舊事和身邊人物煥發出新的意涵。

建華君行文的瑕疵之處也是易見的。其一，知識面略嫌狹窄單一，對古文獻還需進一步下苦功；其二，讀史文章中，敘述有的流於扁平化，在獨到的發掘方面尚欠火候。當然，考慮到他是在繁忙的警務工作之餘，擠出時間來讀書寫作，能夠達到現在這樣的高度，已經是難能可貴了，而鑒於我有限的欣賞水平，他的作品中肯定有不少精妙之處我並未注意到，在此也請建華君和讀者諸君諒解。

是為序。（作者系浠水籍詩人、文學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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