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蘇綉，顛覆中傳承

古城牆、瓦片、磚雕、青銅器、壁畫、書法、人體攝影……這些蘇綉不敢觸碰的題材，卻被鄒英姿演繹得出神入化。鄒英姿從六歲起跟著母親學習刺繡技藝，與綉為伴近四十年。千針萬線，繡的是深植於胸的匠心，更是新一代守藝人敢於打破傳統不拘一格的創新。

鄒英姿 研究員級高級工藝美術師，江蘇省工藝美術大師，中國刺繡技法創造發明專利證書第一人

蘇綉，中國四大名綉之首，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向來以色彩清雅、綉工精緻見長，綉品也多以山水、亭台、花鳥、人物等為意象。

而鄒英姿的作品卻呈現出另一派氣象：敦煌觀音、神女飛天、麥積山壁畫、后母戊鼎、古迹拓片……不僅題材不拘一格，綉法和風格也不拘泥於一般蘇綉綽約旖旎的小清新，其大氣渾厚令人眼目一新。

一雙「眼睛」引發的衝突

從綉法到題材，一雙「眼睛」顛覆了傳統蘇綉

歷經兩千餘年的發展，蘇綉工藝純熟，針法繁複多樣。單是傳統綉法，鄒英姿就深諳數十種。她很信奉一句話：藝品見人品。或許是內心的無限包容，讓她在蘇綉傳承中不膠柱鼓瑟，勇於「拿來」，更敢於顛覆。

鄒英姿的指尖絕技來自母親惠淑珍。母親是赫赫有名的蘇綉大師，作品獲獎無數，很多綉品還曾被當做國禮贈送外賓。女承母藝，鄒英姿卻試圖顛覆母親所固守的蘇綉傳統，不僅母女二人「衝突」不斷，在刺繡界引發的爭議也一直存在。

中式棉麻長裙長衫，雅緻熨帖的素色圍巾，一根粗粗的麻花辮繞過耳際斜搭在胸前，莞爾一笑，嗓音甜潤……雖是大家公認的「古典美人」，但鄒英姿的言行中卻流露出一種特立獨行的氣質，這樣的性格也讓她的創作以及她對傳承的理解與眾不同。

一年夏天，鄒英姿被一幅素描作品《眼睛》所觸動，便想將其綉下來。可嘗試了多種傳統針法後，依然無法達到想要的逼真傳神效果。苦苦思索很久，突然靈光一閃，她想到了兒時媽媽給她納的千層底布鞋。那種針腳短而密，踩在鬆軟的泥土上，留下一串串密密匝匝的針腳印。這樣的短針腳正好能降低絲線本身對光的敏感度，或許可以解決「眼睛」刺繡中光影變化不定的問題。

於是，她大膽地把納鞋底的針法運用到了刺繡中，果然綉出了神韻。綉布上排布的短線點狀針腳，光影層次分明，很好地表現出了皮膚的質感和素描的顆粒感。這樣大膽的突破，實在太具顛覆性了！作品出爐，不僅母親驚住了，刺繡界也是一片嘩然，欣賞者、反對者各執己見。

鄒英姿卻不為所擾，經過反覆嘗試，並輔以多種其他針法，她創作出一套與眾不同的新針法。為了感念母親養育教導之恩，鄒英姿為其取名為「鄒氏滴滴針法」，寓意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是她送給母親的禮物。

2011年，「鄒氏滴滴針法」獲得了中國發明創造國家專利證書，也成為第一個獲得國家專利的刺繡技法。鄒英姿的這一創新，突破了傳統刺繡技法的局限，大大拓寬了蘇繡的表現題材。滴滴綉法最適宜表現點狀離散的光影變化，這樣一來，素描、水墨、拓片、壁畫、石刻、青銅器甚至是彩塑作品意象都可以成為蘇綉表達的新元素。尤其是水墨畫中水霧朦朧的意境，金石作品中收筆處的拖痕，畫面細部譬如人物和動物的眼睛、毛髮等等，都能通過滴滴針法綉出輕鬆柔和的通透感和光影變化的立體感，更加細膩靈動。

「離經叛道」另類傳承

鄒家祖祖輩輩都生活在蘇州鎮湖，這裡是文化部命名的中國刺繡之鄉，也是蘇繡的主產地。蘇州有句方言，做刺繡就是做生活。對於一代代綉娘而言，穿針引線不是風花雪月的閒情逸緻，而是換取吃穿用度的活計。

從六歲開始，鄒英姿就拿起了綉針，開始跟母親學藝，幾乎是在綉架前度過了自己的童年。小女孩貪玩的念頭被扼殺時的傷心，小夥伴趴在窗口喚她去遊戲時仍不能停下手中活計的慌亂，不肯聽話安心刺繡而挨媽媽打時的「記恨」……起初，鄒英姿並沒能從刺繡中體味到任何快樂。直到小學三年級時，市裡舉行才藝大賽，她的一幅《梅花》綉品捧回了金獎，那時，她才多少理解了母親的嚴苛，以及刺繡對於自己的意義。

母親把鄒英姿領進了刺繡藝術大門，但兩代人對於手藝如何傳承的分歧似乎從來沒有消除過。惠淑珍恪守傳統的綉法圖案，傳統的審美風格，乃至傳統的草木染線工藝。而鄒英姿卻一直在試圖挑戰各種「陳舊」，她相信量化的染料配比，更精準地控制時間和溫度，能染出色彩更豐富的絲線。

刺繡圖案更是如此。鄒英姿覺得媽媽繡的那些小貓小狗、花花草草已經過時了，應該有更多大膽前衛的嘗試。母女之間的「難以調和」也曾讓鄒英姿一度逃避刺繡。

除了那幅引發爭議的《眼睛》，此後，鄒英姿還把滴滴綉廣泛運用到了很多作品中。有一年為了參加中國最大的刺繡盛會——中國刺繡藝術節，鄒英姿希望和媽媽一起合作一幅蘇綉精品。然而，一開始商量就落得不歡而散，母女二人對於題材選擇各執己見，誰都不肯妥協。最後，只得分頭行動。

蘇綉作品《家》

母親以蘇綉傳統題材小貓和螳螂為意象進行創作，融匯了多種傳統針法，綉出的小貓毛髮錯落有致，見骨見肉，活靈活現。鄒英姿則是以一幅攝影作品為原型創作了《家》，古舊斑駁的牆壁上，鮮綠的藤蔓斜生而出，滴滴綉和亂針綉等針法穿插運用，莖葉層次感立現，綉品邊緣虛化氤氳，更讓「攝影感」呼之欲出。

母女二人同去藝術節參展，結果贏得了八位國內頂級刺繡專家評委的一致認可，雙雙入選。《螳螂小貓》的精妙綉技自不必多言，乃上乘之作。鄒英姿的《家》更是在眾多作品中脫穎而出。專家盛讚，無論寓意、圖案還是裝裱都異常新穎，滴滴針法使得背景畫面呈現出水墨畫的氣韻，透出一種高雅的藝術趣味。

遵循傳統還是劍走偏鋒？

鄒英姿與蘇綉作品《問鼎》

鄒英姿說，創作本就是個性化的。但她卻一直在嘗試將「個性」發揮到極致，不僅是「反叛」傳統，更像是一種自我突圍。素雅簡凈的純色綉布上，用同色綉線滴滴綉出的一脈遠山；或是淺色背景，深色綉線，「浮」出來的幾隻螞蟻、兩隻小鴨，一改傳統蘇綉中奼紫嫣紅，明凈素雅。鄒英姿還突破傳統的裝幀方式，將綉品做成了屏風，白色絹絲之上，用煙灰與墨色綉線，或是芭蕉葉干斜出一角，或是幾行書法，一側三兩竹葉點綴；或是一枝橫生，五隻鳥立於其上……主打意象不事喧嘩卻點睛奪目，大片的留白更讓中國古典水墨畫的悠遠意境躍然綉布之上。

鄒英姿的刺繡作品能讓人感受到一種藝術的包容之美。她從齊白石、徐悲鴻等書畫大師的筆觸中求得靈感，也久久沉醉於各大博物館的歷史文物中尋找元素。素描、書法、繪畫、攝影、雕刻……她都會花大量心力去鑽研。

古城牆、瓦片、磚雕、青銅器、壁畫、書法、人體攝影……似乎沒有鄒英姿不敢觸碰的題材。她用一針一線將厚重的歷史文化綉「活」了。歷時三年，反覆修改，她綉出了國家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后母戊大方鼎」——蘇綉《問鼎》，把國之重器的雄渾滄桑以銀針絲線定格在了絲綢之上。

鄒英姿用滴滴綉做了很多創作嘗試，《纏繞》系列作品就是其中代表。她用跳躍分明的底色來表達四季，遠處隱山暮靄，近處枝蔓交錯。滴滴綉法很好地將虛實濃淡之色表現出來，觀者常會誤以為是畫作、攝影甚至是一幀視頻影像。

蘇綉作品《纏繞》

2013年3月，在參加英國倫敦大學舉辦的「世界生態纖維藝術展——中國文化周活動」時，鄒英姿的《纏繞》作品因其獨特價值被英國大英博物館永久性收藏。

很多創作者為才思枯竭焦慮，鄒英姿身上卻似乎看不出這樣的隱憂，天地萬物、人與自然，看書、看展覽、遊玩，都能讓她靈感泉涌。田間地頭搖曳的花草，老宅斑駁的牆頭，甚至是不經意瞥見的兩隻螞蟻打架……都能在鄒英姿腦子「叮噹」一響，冒出來一個創作的念頭。她笑言自己的「痛苦」：想法太多，手跟不上腦子。

傳承蘇綉，鄒英姿靠的不僅是創新，也用理論成果來總結和傳播。她下大功夫研究蘇綉工藝的發展及其與別的藝術門類的融合，撰寫論文，供更多蘇綉研究者和愛好者交流學習。她在蘇州開辦了一家蘇綉藝術館，母女倆常常一起刺繡。她帶的學生有的已經成為省級工藝美術大師，很多作品在各種展會、比賽中頻頻獲獎。

蘇綉作品《纏繞》

對於蘇綉未來的發展前景，鄒英姿保持樂觀。對一代代傳統蘇綉匠人她懷有深深敬意，沈壽、華璂、楊守玉等前輩大師如高山仰止，這些年來，她一直力求在追趕和傳承中超越。

如今的鄒英姿已經在刺繡界具有足夠的影響力，她的專利發明也對蘇綉傳承具有開創性意義，但是業界對於她大膽另類創新的爭議也似乎從未停止過。究竟是原汁原味地承襲傳統，還是敢於「劍走偏鋒」彰顯個性地走向未來，或許是擺在每一位傳承者面前永恆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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